或許是太久沒有上朝了, 顧落知站在隊列中竟然生出了幾分陌生感,叩拜完後,她不禁擡頭看向禦座上, 一眼便看見了笑眯眯的皇帝,皇帝也正在望她, 兩人對視的一瞬間,顧落知發現皇帝臉上的笑容明顯地擴大了幾分。
這時, 殿頭官高聲念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卷簾退朝。”
話音剛落,都察院的右副都禦史左元亮立時出列, 他持着笏板正經一禮, 道:“啓奏陛下, 下官要彈劾景太傅治家不嚴之罪。”
他洋洋灑灑地說着景文宣的罪行, 簡直快把景文宣說成了一個十惡不赦之徒。說完景文宣, 他又開始說景初維,就好像景文宣帶着顧以真私奔完全是景初維的錯誤一般。最後還進行了總結,那就是陛下定要重重地懲罰景家兄弟。
待左元亮說完後, 朝堂上鴉雀無聲, 衆人都暗暗将目光落在了景初維的身上,當然,還有另一方當事人的兄長, 兩人還一同出去找了人,顧落知自然也是避不過的。
顧落知心裏很是佩服自己的這位上峰, 他們才剛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彈劾景初維,看來是時時刻刻都盯着他啊。
上峰要對付未來的親家,不少大臣好奇着顧落知的反應,哪知顧落知就這麽拿着笏板站在那裏, 臉上一副看熱鬧的神色,頓時讓大臣們都産生了迷茫。
難道是他們想錯了?可方才發生在午門前的那一幕分明是兩家要談婚論嫁的意思啊。這顧禦史看熱鬧的模樣真是讓人産生了熟悉之感。想到這兒,不少人擡頭看向禦座上,嗯,他們知道這熟悉之感是從何而來的了。
景初維一直安靜地聽着左元亮情緒激昂的狀告,他臉上的神色分毫未變,十分淡然,就像左元亮說得不是他們兄弟二人似的。
“太傅,你有什麽想說的嗎?”皇帝笑眯眯地看着站在隊列最前方的人。
聞言,景初維一撩衣擺跪了下去:“臣無話可說,臣與胞弟任憑陛下處罰。”
他這般毫不辯解、毫不求情的行為讓左元亮不禁愣了一下,就像是用力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左元亮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失落感。
皇帝臉上的神色漸漸嚴肅起來,他思忖片刻後,開口道:“那就罰景家三子景文宣五年內不得入仕,景太傅罰俸祿半年。”
五年不得入仕,這對于身為世家子弟的景文宣來說很是嚴厲,而罰俸祿對于景初維來說便是不痛不癢了。雖說前段時日也出了個“治家不嚴”,但兩件事情的嚴重程度不同,皇帝現在說出的懲罰也合情合理,就算左元亮心有不甘想繼續牽連景初維,他也找不着理由。
皇帝見左元亮轉着眼珠,他的臉上不禁重新露出了笑容:“左愛卿,對于我剛剛說的懲罰,你可還滿意?”
皇帝的聲音很是平和,但渾身上下的感覺卻讓人覺得不怒自威。左元亮立時心中一緊,他連忙擡手行禮:“陛下英明。”
皇帝滿意地颔首,道:“好,那這件事便算是結束了。”
這句平常的話卻讓在場的諸位大臣們聽出了弦外之音——往後他不想再聽見這件事。
想明白這一點的大臣們在心中暗暗感嘆了一句,陛下還是護着景家、護着景太傅的。
之後的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下去,顧落知因着剛回京還不了解最近京中的情況,便全程都沒有說話。等大朝會結束後,皇帝同時召見了顧落知和景初維。
他們一進禦書房,皇帝便給兩人賜了座,屏退宮人後,皇帝象征性地開口問了一句:“太傅和顧禦史的湖廣之行可有收獲?”
景初維意味深長地勾起了嘴角:“自然是有的,陛下容禀。”
話音剛落,皇帝端起茶杯的手立時一頓:“啊?”
看着神色迷茫的少年皇帝,顧落知很想笑,但此時若是笑出來十分不合适,顧落知只得緊緊抿起嘴角,控制着自己臉上的表情。
景初維快速地将湖廣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皇帝,皇帝從一臉迷茫到若有所思,最後整個人都嚴肅了起來。
“查!這件事好好地給我查!讓賀樹去湖廣,把這件事給我從頭到尾理清楚!”皇帝聲音驟然變得低沉,他當即将門口的太監喚了進來,讓太監去把賀樹找來。
賀樹是禦前侍衛,自小跟着少年皇帝長大,皇帝對他很是信任,将賀樹派去調查此事,無疑說明了皇帝對這件事有多重視。
顧落知和景初維萬萬沒有料到皇帝是這樣的态度,兩人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
顧落知開口問道:“陛下,此事有何不妥?”
“聽了太傅的話,朕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皇帝起身行至殿中,聲音聽上去很冷,“朕的皇叔很是喜歡湖廣的武陵酒,時常吩咐王府中的管家親赴湖廣采買最正宗的武陵酒。”
聞言,顧落知和景初維俱都呼吸一滞,皇帝口中的那個稱呼讓二人意識到,這件事情可能比他們想象的更嚴重。
少年皇帝的叔叔就像是顧落知的堂伯,總在暗中蠢蠢欲動,不同的是,後者不過是想占些便宜,而前者卻會動搖這大周江山。所以當兩件事情湊到一塊時,不得不讓皇帝警惕起來。
顧落知和景初維原先便想着有人為那幾家米行“保駕護航”,兩人以為是某個地方官員想要貪上一些銀錢,卻沒想到其中有可能是安王的手筆。當時顧落知和景初維在湖廣時缺少了某些信息,若是早些知道這件事牽扯着安王,他們一定不會這麽輕易地将事情交給扈洪濟去做。
很快,賀樹就被太監請了過來,皇帝詳細地囑咐了一番,讓他即刻啓程前往湖廣調查此事。賀樹只來得及同顧落知和景初維點了點頭,而後便領命離開了。
等賀樹離開後,禦書房中重新安靜了下來,隔了好一會兒,皇帝突然輕笑了一聲:“呵,若這件事當真與皇叔有關系,如此機緣巧合便被我們發現了,若我是皇叔,恐怕會氣得半死。”
皇帝嘲諷着安王,幸災樂禍得連“朕”也不自稱了。
顧落知和景初維沒有說話,兩人身為臣子,就算安王再如何惹人厭煩,但他畢竟也是皇族,皇帝說得,他們可說不得。
之後,皇帝又向兩人詢問了具體的某些細節,見沒有其他的發現後,顧落知和景初維才退下。兩人走出禦書房,都忍不住看向了對方。
依着兩人相處時的習慣,顧落知先一步開口:“我從未設想過這機緣巧合間竟然牽扯出這麽多的事情出來。”
景初維也忍不住跟着感嘆道:“是啊,起先我們兩人不過是出京去找弟弟妹妹,期間意外遇上林家公子強搶民女,後去湖廣又遇上米糧案子,各番機緣巧合真真是從未設想過。”
說着,景初維頓了頓,笑了起來:“不過這段旅途能與你同行,倒也不算太差。”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顧落知覺得自己有些抵擋不住景初維含笑的雙眸,就像此時此刻,她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她迅速轉過頭去,一言不發地向前走。
景初維愣了一下,而後反應過來,他臉上笑容更甚,擡腳跟上了顧落知的步伐。就在他行至顧落知的身旁時,他聽見她小聲地說了一句:
“我也覺得不差。”
景初維的心瞬間變得無比柔軟。
一進署衙,張鴻軒便迫不及待地過來找到顧落知,他立時将手中的各項事宜分了一半出來,幹淨利落地交到了顧落知手上。
顧落知很是無奈地看着他:“我還要到院首那裏去。”
張鴻軒擺擺手:“那你先去,等你回來了我再将這些事宜細細地同你說,不管怎麽樣,你是跑不掉的。”
說着,他還推了顧落知一把:“你快去快回啊。”
顧落知只得哭笑不得地擡步離開。結果到了院首處才得知,左右兩位都禦史都不在,于是顧落知只好回去,老老實實地幫着張鴻軒一起做事。
這一做起來便沒有停,一直到了散衙的時辰,若不是先前顧落知同景家有約,張鴻軒定然不會放顧落知走。
顧落知揉着肩膀将将走出都察院便看見了景初維,他正在等着她。
“散衙了?那我們便一同過去吧。”景初維行至顧落知身邊,目光掃了顧落知的肩膀一眼。
顧落知自然不會拒絕景初維,兩人出了紫禁城,在午門前上了景家的馬車前往致味樓。
馬車上,景初維看着顧落知的側臉,好一會兒後突然說道:“你若是很累,不妨靠着我休息一會兒。”
顧落知擡眸和景初維對視,心裏不禁想着,我确實有些累,不過我可以靠着車壁休息啊。
景初維抿着唇角不再說話,只固執地看着顧落知。
顧落知恍然大悟,而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景初維看着她的笑顏,唇角不禁抿得更緊。
兩人僵持良久,景初維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就在他準備放棄的時候,顧落知突然朝着他靠了過來,将腦袋枕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