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來乍到.姐弟
“上來。”謝年祈在她身前半蹲。
易棠警惕道:“幹嘛?”
中了迷藥,四肢綿軟無力,客氣和禮節抛諸腦後。
“背你上去,”他微擡起頭,目光指向院牆,“或者你自己翻爬。”
柳家大院的房屋用木頭搭建,六層木樓層疊錯落,環成一個緊密圈子,容納百口人家。
最下方兩層的木質房柱與土牆堆砌,構築一道院牆,高達十丈。院牆之上,樓閣巍峨聳立,飛檐翹角,高低不一。
易棠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巨牆,心裏生出畏懼。
這樣的高度半道摔下,不死也落得個重傷。更何況她尚未完全恢複力氣,敏捷度更是大打折扣。
瞧出她猶豫,那人笑道:“信不過我便自己想辦法。”
稍一咬緊牙關,易棠終究爬上他的背,雙手環住脖頸,惟恐自己掉在地上。
誰知謝年祈突然起身,她的身體一輕,緊接着眼前景象颠倒,竟是謝年祈将她頭朝下地調換姿勢,扛沙袋般将人扛在肩頭。
反應過來他在解那一記耳光的氣,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聽到一句“扶穩”。
颠倒的景象從眼前飛掠而過,耳畔狂風呼嘯,吹得發絲淩亂。易棠緊閉雙眼,不敢再直視那急速下墜的景物。
片刻之後雙腳落地,再睜眼,木制樓閣錯落有致,宛如一座小山峰,層層疊疊。
飛檐穿插其間,似一張張緊繃的弓弩。
“這是柳家大院?”
眼前的建築宏偉,木痕斑紋與雕刻紋路在燭光下相映成趣。
白天來的時候竟沒發現這家院子如此別致。
身旁的視線如針紮在身上,她有些不自在,稍一偏頭,正對上謝年祈的視線。
“你怎麽也在院外。”他的眸光中藏着某種深意。
“自然是奇怪那棵榕樹,”她道,“白日裏随皇城司來的時候瞧它詭異,就想夜裏看看,你不也因此而來。”
謝年祈聞言收回視線,丢給她一個包袱,轉過身去前留下一句話:“換身行頭,記得遮面。”
易棠拆開包袱,開口處滑落一份符牌。
昙縣人士,幺江蓮,靠刺繡謀生。
還有五套衣裳。準備得如此周全,想來二人要在院中住上些時日。
她迅速更換衣物,木簪挽起長發,一塊白紗遮住臉龐,只露出一雙眼睛。
走出房門,只見那人已經換上一襲黑色勁裝,烏發紮成幹淨利落的馬尾,腰束紅緞帶,勾勒出挺拔身姿。
月色朦胧,院中燈火輝煌,池水浮光,人影晃動。
仰面望去,他的大半面容讓銀制面具遮蓋,寒潭般的黑眸對上她的杏眼,略含笑意。
“品味還真獨特。”他語氣嘲弄。
易棠尴尬。
換衣服的時候拘泥于縣中人身份,便往粗糙裏選,最終穿了件玄色鐵線紗夾襖搭嫩黃色斜紋布衫裙。
與眼前人的一身少年氣相比,農女裝扮确實粗俗許多。
可二人扮作姐弟,怎麽他就比姐姐精致?
易棠咬了咬牙,回應道:“品味獨特又如何?總比某些人,整日戴着面具,不能真面目示人要好。”
謝年祈挑眉,眼中微露戲谑之色。
他輕笑:“那敢問阿姐,你又敢以真面目示人嗎?”
這聲阿姐喚得自然,易棠微怔,随即輕哼一聲,轉身走向視野開闊的木廊。
兩個人兩個身份,也不知道謝年祈原本要和誰行動,同他搭檔的人可真倒黴。
被她吐槽的人跟在身後,故作惋惜地嘆出一口氣,揚聲道:“假若阿姐不來,我與宋芸做伴,她可懂事多了。”
聽聞這話易棠頓感稀奇,這人故意拿宋芸犟她?
姐弟倆的身份中,姐姐是繡娘,與她的真實身份一致,世上哪有這麽多巧合。恐怕她不來,謝年祈也會找上門。
兩人一前一後,穿過雕花樓閣。
易棠驟然間停住腳步,仰面盯着謝年祈。
“有事?”他低下頭,目光透過暖光落在她臉上。
“不對勁。”易棠狐疑地看他一眼。
四周人少,他摘下面具,面上顯出茫然,看不透她在想什麽:“怎麽不對。”
易棠湊近他:“你今夜特別放松。”
“換成平時,你會這樣……”她一撩裙擺,雙臂在胸前交疊,昂首道,“聒噪,嫌棄就別繼續。”
動作大開大合。她穿着一身粗糙衣物,将他的傲氣模樣模仿出八成。
目睹這滑稽的一幕,謝年祈挑起眉毛,嘴角不自覺勾起一抹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應。
少頃,大手捏住她後脖子,大有要拉走之勢。
“說得蠻好,嫌棄就別繼續了,這就送你走。”
“別別別,來都來了,哪還有退路。”易棠掙開他作亂的手,生怕真給她扔下木樓。
怎麽也想不到,卸下副使身份的謝年祈這般難纏。
兩人拉扯着來到正院,濃煙飄過眼前,熟悉的異香襲來。易棠及時屏住呼吸,雙頰忽然讓謝年祈捏住,一顆丸子冷不丁落入口中。
她一時語塞,什麽藥不能好好給,捏頰喂藥是皇城司獨門絕活嗎,每次都要炫技。
“幻香對熟睡的人無效,能讓清醒的人陷入幻境。他們為提防外人潛入,每夜都會燃香。”
面具覆面,他的聲音有些悶:“醒神丸藥效與幻香互斥,能維持清醒。你初次服用,多吃些也無妨。”
所謂的香氣藥丸如何,易棠恍若未聞,雙手撐住欄杆,向下張望。
鍋爐繞榕樹擺放,褐色布衣的勞役斷斷續續往裏添藥,柴火燃燒,黑煙四起。
一陣風過,濃煙翻湧向二人直熏眼睛,刺激出眼淚。
有人步入院中,那人身穿灰色長袍,手持燈籠,在榕樹下停住腳步。
燈籠的光映照在他臉上,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是馮裏。”她低聲道。
馮裏在樹下站了片刻,随即彎腰,用燈籠照向樹根處,似在尋找什麽。
片刻後他直起身子,倏地轉向易棠和謝年祈,搖搖招手。
二人對視一眼。是了,臨近交貨,幺江蓮身為新來的繡娘,馮裏留意姐弟二人并不奇怪。
步靴踩上木樓梯,咯吱聲在幽靜的夜色中尤為清晰。
噔噔幾聲過後,馮裏來到跟前。
他擡起燈籠,視線在二人面上掠過,道:“姐姐幺江蓮,弟弟幺雲。”
易棠低下頭,避免與馮裏對視,輕聲道:“是。”
馮裏朝她招手,示意跟上,随即轉身向樓上走去。
兩人跟在馮裏身後,暗自揣測他的目的。
穿過曲折回廊,三人來到一處偏僻大堂。
馮裏轉過身來,面上挂着笑容,依舊皮笑肉不笑:“柳家招二位進來,提供住所,可不是白供。”
說到“住所”二字,他刻意加重語氣。
“我提醒二位,鄉下人讨活計得老實些,活幹得出色,主家不會虧待你們。”馮裏吹滅燈籠,斜眼看易棠和謝年祈。
賞一顆糖又扇一巴掌,話裏話外都在提醒二人——
柳家不招繡娘,幺家姐弟就無法住進京城,頗有要他們為錢賣命的意思。
易棠故作懵懂:“那院牆外讨生活的人呢?”
馮裏輕笑一聲,仿佛聽到了笑話:“那是來京城要飯的,哪敢闖進來,再說,咱院裏有柳爺守着,就是皇城司來了,也得繞道走。”
柳爺?皇城司來了也得繞道走?
什麽黑-道言論。
想起白天的遭遇,她用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謝年祈。
知道她在看自己,那人輕咳出聲,擡手遮掩嘴角笑意。
她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顯山不露水。
馮裏繼續走着,又道:“時辰雖晚,但二位初到,還有很多東西要熟悉,今夜就別睡,先熟悉院落。”
易棠點頭稱是,在心裏暗罵周扒皮。
跟在馮裏身後,她湊近謝年祈,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他:“你笑什麽?”
謝年祈掩住半張臉,将笑意壓下去方才開口:“怕你等會吓着,提前舒緩一下氣氛。”
“阿姐,好日子才剛開始。”他眼尾微挑,斜視她,意味深長。
易棠眉頭輕揚,有什麽可笑的。
都這時候了還在尋樂子。
三人穿梭在樓閣中,繞過一處水池,終于抵達繡樓。
昏黃的燈籠挂在檐下,随風飄搖,為寂靜夜晚增添幾分暖意。
推開大門,幹燥空氣撲面,夾雜着輕淡熏香。
“繡樓在趕制百鳥朝鳳服,即便是宮裏的繡娘也覺得棘手。大工程容不得一點馬虎,你們初來乍到,就不必參與。”
深夜的繡樓空蕩,回蕩着馮裏的話音,盡管他聲音不大。
越往裏走光線越黯淡,周遭一切逐漸被陰影吞噬。清幽月光鑽過窗棂縫隙,細絲般灑落在三人身上,為他們披一層銀輝,冰冷凄涼。
行到後邊易棠嗅到一股臭味。
這股氣味猶如燙煮過的豬皮,長時間閑置散發出的酸臭氣息,其間夾雜些許鐵鏽腥臭。
她下意識抓緊謝年祈的胳膊。
路到盡頭,馮裏拿出火折子,點燃一根油線。
“呼——”火焰升騰,壁燈接連燃燒,屋內霎時亮堂。
易棠眯起眼睛,看清眼前事物。
石桌上鏽跡斑斑的鐵鈎随意擺放,繁複刺繡在如紙的黃皮上交織蔓延,彼此間相互映襯。
此刻別說嬌養出來的小姐,就連她也很想裝暈了事。
“馮管事……”她幾乎抱住謝年祈,手抓得更牢,“這是何意。”
燭火撲朔,光影斑駁陸離。
一張張人皮懸挂于半空,有男有女,腹部剖裂,對半鋪張開來。
如同晾曬的魚幹,在燈下泛黃。
馮裏在燭光掩映下徐徐轉過身。
光與影分別占據他半邊側臉。
他看向易棠:“這就是你要做的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