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唐望着外頭紛揚的大雪,眉眼稀疏, 看了好一會兒, 才轉身, 将書鋪關上門。
修長的手指執着筆直的傘骨, 白色襯雪色, 也說不清到底哪個更好看些。
雪落在傘面上,發出“撲簌”的響動,積了厚厚的一層,稍微抖上一抖, 就有一大片的雪嘩啦啦的滑落下來。
在面前形成一道雪瀑。
路邊孩童玩耍的身影随處可見,一手拿着一個雪球, 你追我趕的,然後趁機将雪球扔出去。
前路被人擋住了。
“一起。”
那人外頭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衫,手中拎着兩壺酒,雪落在他的肩頭眉毛,白花花的一片, 同琥珀琉璃一般無二的眸子裏溢出星點的笑意。
“好。”
謝詣笑了, 七年前他得了個拒絕, 如今倒也算是進步了。
客棧裏暖和的人身體發熱, 放眼望去,都是在這兒避寒談樂的人。
兩人尋了處幹淨少人的位置坐下,同劉唐待的時候長了,他倒也漸漸的染上受不了髒亂的毛病。
帶來的兩壺酒被小二溫好送上來,還另外上了些吃食, 是店家送的,看上去甘冽清澈。
碗與碗之間清脆的碰撞聲,劉唐飲了半碗。
“想當初,子悠你喝酒可沒這麽厲害。”
“我記得,那時還笑你,小口小口的,跟雲卿家中的姐妹一般無二。”
“我那是初次喝酒,自然比不得你。”
“來,今日你我好好的暢飲一番。”
按照劉唐往日的習慣,定不會同他這般胡來,但偏生之前同人喝了些自家釀造的清酒。
本來倒無甚大礙,但客棧內溫暖如春,這般昏昏欲睡的氛圍激起了酒的後勁兒。
迷迷糊糊中就同人坐到了桌邊,喝起了酒。
“你小時候比現在可愛多了。”
“可愛?”謝詣不滿他用這樣的詞來形容自己。
“對,就是可愛。”
她又喝了口,笑着說道。
“本郎君那是風度翩翩,不同你一般見識。”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着從前的事兒,回憶着過往的種種,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一碗又一碗,兩壺酒很快就見了底。
謝詣沖小二招手,示意他再拿些酒來。
先前同晏帝喝的清酒本是為冬日暖身之用,只有酒香,沒有多大的酒勁兒。
但是謝詣帶來的酒卻是看着清冽,實則卻帶着辛辣,一口還好,但第二口第三口時便覺得火辣辣的感覺從咽喉直沖入腹部,叫熱氣直直的沖了上來。
連帶着之前喝的,那股兇猛的酒勁兒就上來了。
劉唐面色緋紅,眼神卻清亮無比,坐在長凳上,雙手搭在桌上,望着謝詣,安安靜靜的一言不發。
“子悠,再來一碗。”
他正準備幹了,卻發覺對面的人一動不動,安靜乖巧的看着他,眼底浮現着絲絲的茫然。
“子悠?”
“我不喝。”
一字一句,像孩童牙牙學語般緩慢。
謝詣這才反應,這是醉了。
從小到大,劉唐向來冷靜自持,他倒從未見過醉酒後的他。
謝詣:“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麽嗎?”
對方不情不願的瞪了他一眼,因為喝了酒,這一眼毫無威懾力,反倒多出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我叫劉唐。”
“那我是誰?”
謝詣指着自己的臉,等着回答。
“不熟的人。”
果斷利索的回答。
他恨不得将這人的頭按到酒裏面去,再醉上一醉,說不定就能認清了。
猛然間,他突然想到那個日日夜夜糾纏于心的問題。
看着眼前的人,謝詣舔了舔最裏頭那顆牙,往他那兒靠近一點。
“你……覺得我們一樣嗎?”
他覺得自己也有些醉了。
話音剛落,對面的人就皺眉,眉毛擰成一個疙瘩,神态間嫌棄之情流露無疑。
然後,他不知從哪兒變出一根筷子,手揚起就要往人的臉捅過去,對着的還正好是他的鼻孔。
幸好謝詣身手敏捷,飛速的躲過了,順便将她手中的筷躲下。
心驚膽戰的将筷子放到他拿不到的地方,不禁想,若是等劉唐酒醒,回憶起這一幕,也不知她會作何感想。
“當然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呼吸也變的急促起來,忐忑而又期待的看着他。
劉唐瞥了他一眼,然後才慢條斯理的說道:“你醜,我好看。”
若是身後有根小尾巴,此刻定驕傲的翹起來。
這般真切實意的回答,竟叫他找不出任何差錯。
謝詣從未想過,醉酒後的劉唐竟是這般模樣,一時啞然失笑。
算了算了。
看來他今日帶酒來是弄錯了法子。
走到醉鬼的身邊,想要将人扶起,順便送他回家。
哪知對方卻趴在桌子上,軟綿綿的一團,怎麽都不肯起來。
看的謝詣好氣又好笑。
“我現下倒真期待子悠你醒來後的時候。”
“回哪兒?”
趴在桌上的人悄悄的露出半張臉,睜大眼睛問他。
“回你家。”
“真真沒有家。”半張臉又埋了回去,對着桌子,悶悶的嘟囔道。
“真真?”謝詣疑心是自己聽錯了,“真真是誰?”
原本趴在桌上的人立刻直起身子,面對着他,驕傲的指着自己。
“真真是我,我是真真。”
想是乳名之類的吧。
後來,謝詣才得知他竟同真相只有一步之遙,頓時悔不當初。
“你有家,李媽媽和那個小鬼還在等你。”
“不!”真真沒有家。
她只來得及喊出這一聲,就被人眼疾手快的捂住口,不讓她發出任何聲音。
笑話,客棧裏這麽多人,若真的喊出來,且不說他謝詣的面子,就是劉唐的名聲,不用明早,今晚便能碎的連渣都不剩。
終于将人拉扯到客棧外。
醉鬼站在客棧門邊上,死活都不肯跟他走。
現下謝詣終于體會到當初松枝提及他醉酒時的疲殆心累了。
“你怎樣才肯走。”
父親般的詢問。
“真真腳痛。”
孩子般的回答。
他看了看她的腳,鞋穿的好好的,看上去沒有任何問題。
“劉唐我告訴你,本郎君受夠你了,你自個兒回去吧!”
說完,撇下他一個人轉頭就走。
一步,兩步,三步……
走到一個轉角處,謝詣隐了身形,還是忍不住回頭。
只一眼,他便愣在了原地。
堅持叫自己“真真”的人呆呆的站在客棧門口,看着他離開的方向,一動不動。
雪很大,不斷的從上頭飄落下來,竟是在他的發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白,看上去恍若一夜之間白了頭。
旁邊有進客棧的人,見他這樣子,好奇的看上兩三眼,逗上幾句,見無人回答,頓時覺得木讷,無趣之至。
像個雪人似的。
他大跨步的走回去,那人見到他,眼睛瞬間就亮了。
謝詣背對着客棧,半蹲下身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上來,我背你總行了吧。”
身後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緊接着就是背上一重,脖子上環上來一雙手臂。
“我謝三郎當真是上輩子欠了你的,還有那個小鬼,欠了你們全家的!”
謝詣背着人,看着前面鋪滿雪的路。
沒有一刻比現在希望劉唐能記得醉酒後的一切。
松枝:我也比誰都更要希望三郎能記得醉酒後的一切,但是!
劉唐很輕,輕到似乎背上無人,謝詣托着他的腿彎處,一步步走的很穩,納悶這劉唐平日裏吃的都到哪兒去了,竟這般沒有分量。
風一吹就能走一般。
走到半路,雪落了滿身,他這才發覺,竟是将傘落在了客棧。
“你的傘沒了。”
他呵出一口白霧。
“沒了。”
背上的人似乎對這個沒有什麽大概,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他的話,然後自顧自的笑了出來。
謝詣不耐煩的颠了他一下,示意人安分點。
“別亂動我頭發。”
“那是耳朵,別碰。”
“別拉我衣服!”
“夠了你!”
一遍又一遍的警告,說到後來,連帶着謝詣自個兒也麻木了,任由他動手動腳,只要不拿手擋着他的臉就行了。
突然,也不知她碰到了哪兒,謝詣竟是渾身一麻,一個激靈,雙手一松,背上的人直直的摔了下來。
他轉過頭,捂着脖子,面色通紅,手指着地上的人,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被摔倒地上的人好似什麽都沒感覺到,見他這番模樣,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藍衣烏發,雪地黑眸,眼底什麽都沒有,幹淨純冽的好似新生兒。
謝詣好似被蠱惑般,慢慢的放下捂着脖子的手,他蹲下身,冷靜的注視着他。
那雙好看的烏眸裏頭倒映着一個謝詣。
他喉頭發幹,語氣專注認真。
“劉唐,我且問你,你到底是郎君還是……女郎?”
對方也認真的看着他,然後……
謝詣頓時覺得有些許不對勁,但來不及反應躲避。
劉唐右手迅速的抓起一把雪,按在了人的臉上,并且還使勁的搓了幾把。
雪水順着線條分明的下巴流下來,謝詣拿帕子擦臉,看着地上發笑的人。
扪心自問,為什麽他會企圖同一個醉鬼講事情?
果真是醉的厲害。
作者有話要說: 劉唐:真真真的腳痛。
謝詣:跟你說幾遍了,一個真就夠了。
劉唐:可是真真真的腳痛
謝詣:夠了!
下一章扒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