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積如山的書籍,熟悉軍中事務, 任何可疑的人或消息, 還有晏帝時不時的暗中傳召。
這些都忙的謝詣每天腳不沾地。
可即便如此, 放下筆的一剎那, 他還是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那日所做的夢。
女郎容貌豔絕, 笑着同他說話。
可怖的是,這女郎竟是劉唐幻化而來。
更為可怖的是,他竟如被人下了降頭般,癡迷執着的認着這一點。
從幼時到現下, 他不停的在記憶中翻找着對方不同尋常的地方。
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這是種什麽樣的心态。
而他對劉唐究竟是個什麽态度?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龍陽之好。
若劉唐當真為郎君, 那他們便依舊是兄弟,今日所想不過是他的荒唐一夢,一笑而已。
若劉唐為女郎,那他不過是提前知曉這事罷了。
無論怎樣,都算是解了心頭的困惑, 不再像現下這般, 心中眼中想的都是這人, 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謝詣預感, 如果真由這般放任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瘋的!
有好幾次,他都站在劉家門外,聽到裏頭熱鬧的響動, 伫立良久卻沒有進去。
松枝站在一旁直搓手,真搞不懂自家郎君是怎麽想的。
這般冷的天氣,在這外頭一站便是一個時辰,可是什麽都不說,劉家郎君又怎麽能知道他的心思呢。
跟在三郎身邊久了,對于他的心思,松枝隐約也能猜出點。
在他看來,想來想去,還不如直接開口問呢。
直截了當,直通終點。
劉家書鋪。
櫃臺前,她翻看着前些日子借來的一本書。
裏頭內容有些晦澀難懂,基本上每一頁都有不太理解的地方,她都一一做了标注。
最近冷得厲害,書鋪門前也挂起了厚厚的布簾,阻擋外頭呼嘯的寒風。
裏面燒着炭,适宜的溫度,舒服的讓從外面進來的人不禁喟嘆。
天氣冷,大家都願意待在家中,書鋪的生意清淡的可憐,上門的更多的還是幫別人跑腿,一口氣就帶個十幾二十本的。
她也樂得清閑。
雖說小杏仁表達了他萬分想跟她一塊出門的意願,但是李媽媽還是狠心的沒有同意。
他前幾日剛退燒,還是別出來鬧,老老實實的在家裏窩着比較好。
門簾掀開,風順着縫隙呼嘯,外頭進來一位清隽俊逸的郎君。
披着黑色大氅,領口處那圈雪白的狐毛領子格外的顯眼,走動間露出裏頭玄色描金的衣擺。
劉唐起先專注于書上,尚未注意到有人進來,還是等到來人咳嗽了幾聲。
“是你?”
“正是在下,難為郎君還記得。”
來人是那日站在謝府外面同她對話的郎君。
劉唐笑着合上書:“龍章鳳姿,過目難忘。”
“劉郎君過譽了。”
她擺手,想了想,将手中的書放下,從櫃臺處走了出來。
“書都在後院,不知郎君喜歡哪種類型的?”
司馬闫将大氅解開,搭在手肘處,身形清瘦高挑:“辜負了郎君美意,今日前來,是想同郎君商量一件事。”
劉唐的笑容慢慢的淡了下來。
先前在後院挑書的學生,掀了簾子,手裏拿着三本書。
見前鋪裏的這兩人,左右瞧看,玩笑的說了句:“劉師兄,這位是你兄長吧,長得挺像的。”
說完,便付了錢,笑着和等在外面的同伴勾肩搭背而去。
“剛剛那句話,郎君不必放在心上。”
她有些尴尬,不管是誰,總不會願意無緣無故多個兄弟。
司馬闫搖頭:“不,你我相像,豈不證明你我有緣。”
說話間,兩人到了內院,在外談論容易讓人聽了去。
小火溫清酒,差不多火候時,她将茶壺從爐上提起,替對面的人和自己各自倒了杯。
從前年歲尚小時,她對酒類無甚興趣,如今卻是改變了自己的想法。
美酒,閑暇之餘品上一品,飲上一飲,倒也無傷大雅。
“劉郎君好興致,茶壺溫酒,不拘一格,妙。”
“請。”
司馬闫抿了口,這酒雖比不上宮內禦酒醇香濃厚,唇齒留香,但勝在自帶淡淡的花香,一杯入口,竟是多了點甜味。
“劉兄可是在裏頭加了鬥雪紅?”
“一口便能辨出,果真是識酒之人。”
酒是李媽媽在春初釀的,到了冬日挖出,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他忽然擱下酒杯,朝着劉唐微微一笑,雙目明亮。
“我還未向郎君正式介紹過自己。”
“在下司馬,名闫,字安,說起來,我應當比你年長幾歲,你便喚我安兄吧。”
早在他說出司馬闫三字的時候,她便不可置信的望着對面的人。
置于膝上的雙手忍不住顫抖起來,然後緊握成拳,指甲深深的掐進肉裏,卻像是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般。
心跳加快,她忍不住開口:“你……”
司馬闫替她斟了杯酒,動作流暢優美:“從前我有個妹妹,若是長到如今,怕也有你這般大,她名字中尚也帶着一個‘棠’,只不過,可惜了……”
劉唐深吸口氣,從方凳上站起來,退後幾步,腳步稍微踉跄,恭敬的行禮。
“劉唐見過今上,先前對今上多有冒犯,望今上見諒。”
司馬闫将杯中清酒一飲而盡,手腕上一道醜陋的疤痕一閃而過,這才笑着:“子悠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劉唐眼尖的捕捉到那道疤,心下更是翻騰,複雜難受的厲害。
她收攏衣袖,重新坐回到桌前:“多謝今上。”
“怎麽還喚我今上。”
語氣間頗有微詞。
她頓了會兒,低低的喊了聲:“安兄。”
“子悠不妨猜上一猜,我今日來所為何事?”
“是與謝家兄弟相關嗎?”
“是,也不是。”
司馬闫贊賞的看着她,放下瓷杯,以手代筆,沾酒,在桌面上端正的寫了個字。
權。
慢條斯理的拿帕子将手指一根一根的擦幹淨,他指着桌上水痕未幹的字。
“對這個字,子悠可有什麽看法?”
從知曉他身份的那一刻開始,劉唐便早早的想到了現下這般狀況。
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南燕尊貴的今上,是十幾年周旋在天下與陰謀中的今上,不是當初那個瞞着所有人偷偷跑來看她陪她的人,不是她記憶中溫柔稚氣的人。
是司馬棠的兄長,卻不是劉唐的兄長。
“劉唐醉心學識,寄情山水,無心權謀,枉費安兄跑這一趟了。”
“無礙。”他表現的落落大方,話語一轉,“子悠可否知曉,謝端之死并非意外,如今謝詣已在調查他兄長的死因,相信過不了便能給出一個答案。”
聽完,劉唐有些訝異。
她雖對謝端之死有所懷疑,但卻從未深入想過。
“南燕表面上昌盛繁華,可內裏卻日漸衰敗,我身為晏帝,手中可見的權力其實并不多。”
“放眼望去,如今不管是朝中重臣,還是新入朝的年輕官員,皆為世家子弟。”
“王權式微,世家獨大。這南燕,可以說是世家的天下,寒門子弟難有出路。”
她的眉頭深深的皺起。
“同子悠你這般能拜入荀名士門下,享譽建康的少之又少,更多的還是籍籍無名,埋首于詩書,終其一生都作為不了的寒門子弟。”
“他們雖才學豐盛,但卻永無出頭之日。”
“子悠身為寒門子弟,可願助他們一臂之力?”
的确,南燕朝堂大多為世家所壟斷,寒門子弟除非跟着軍隊上戰場,掙得軍功,否則終其一生都可能無法進入朝堂,更別提為國獻計獻策。
但偏偏南燕重文輕武,得力的武将少之又少,謝端便是其中一個。
名士大家通常也多出自世家大族,因為資源豐富,所以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甚至是眼界都要比常人開闊。
胸中筆墨濃厚,作出來的文章,自然要比寒門子弟強上三分。
這樣循環往複,南燕自然便是世家大族的天下了。
而現在,這位年輕的南燕天子,想要打破這個循環,将朝堂重新洗牌。
如此浩大的一個工程,她心下已有了幾分思量,不過并未急着回答。
“容今上再寬限幾日,讓劉唐仔細想想。”
“子悠慢慢想便是。”
外頭的風聲不知不覺中停了下來,傳來孩童們的歡呼聲。
他們兩人對視一眼,劉唐推開窗子。
書鋪的後面是條少有人踏足的小巷,如今覆蓋着一層白。
六角雪花從她面前晃蕩着飄下,純潔無瑕,晶瑩剔透。
她伸出手,雪白落在手心,輕飄飄的一片,毫無重量。
絲絲的涼意傳來,不一會兒就融化成了一滴水。
空中飄着大片大片的雪,将人的視線重重擋住,鵝毛柳絮般,輕盈的落在地上,鋪了一層又一層。
近處,遠處。
都蒙上了一層雪,純潔的不可思議。
偶爾有孩童跑過,在地上留下幾道深深的腳印。
好幾個五六歲的孩子在一塊玩抓雪,小手在空中握緊,然後伸到自己面前,小心神秘的打開看。
有的甚至仰着頭,還張大嘴,想要嘗一嘗這雪是什麽味道。
“下雪了。”
她喃喃道。
作者有話要說: 哪個小天使收藏了作者菌的醜文,真的是太美妙了。
司馬闫:當着妹子的面,我說她死了……
怎麽辦,在線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