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雁過橫空。
江上迎面緩慢駛來一艘大船,船身破開平靜的江面,掀起陣陣向外推去的浪潮。
單從外表看,船上雕欄畫棟,張燈結彩,裝飾的華麗非凡,湊近了還能聽到內裏傳來的銀箸敲擊酒杯邊沿的空靈聲以及女郎們的莺啼嬌笑。
船內大約十人左右,均坐或靠于席上,面前的紅木小幾上擺放着幾樣吃食和清酒,一旁還有樂師彈琴奏樂助興。
靡靡之音,當得上縱情悅耳。
一位女郎依偎在郎君的懷中,纖纖細指執着白玉杯,一邊掩唇含笑,一邊将酒喂給他。
“蔣郎可真舍得下手筆,姐姐的出場費可不是個小數目。”
被稱為蔣郎的人就着她的手喝掉整杯酒,聞言,哈哈大笑。
“千金見美人,也是妙事一樁。”
“沁娘子可千萬別被他給騙了,今日雲霞娘子的出場費可不是他出的。”
張明戲谑的拆穿了這家夥的謊言,逗得懷中的女郎咯咯的笑了起來。
“張兄你什麽意思,就算沒有全部,那其中也有我的份吧。”
“是是是,蔣郎占了這麽大一部分。”
說着,他比了比小拇指,示意出的銀兩只有指甲蓋那麽大。
話語一出,周圍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蔣周見衆人笑他,面子上挂不住,但現下人多,他也只能默默咽下這口氣,将其撒在別的地方。
“雲霞娘子呢?怎麽還不出來!”
懷中女子嬌笑着摸上他的胸膛,安慰道:“快了快了,姐姐精心打扮慣了,你們啊,就再等等。”
不一會兒,船內的樂聲陡轉,從開始的舒緩調子,霎時間琴聲铮铮,如烈火烹花,急促而又震撼。
一女子身着紅衫,從外面款款而來,身姿婀娜,步步生蓮。
進到船艙內的那一刻,她便雙手高舉過頭頂,紅衫順着動作滑落,露出藕蓮般的白臂,伴随着樂聲,腰肢柔軟,一颦一笑間,勾人奪魄。
在場的諸位郎君紛紛看呆了眼,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
沁娘假裝薄怒,輕巧的捏了蔣周一把,不痛不癢的,嗔笑道:“姐姐一來,就把郎君們的魂給吸走了,現在哪裏還有我們的位置呀。”
“可不是嘛,世人皆知雲霞,哪裏知道我們呀。”
見此情景,另外的女子也語氣微酸。
樂聲戛然而止,雲霞緩緩放下手臂,坐到了最上位,因着剛跳了舞,呵氣如蘭,眼神端的是千嬌百媚,捏起小巧的杯子,朝衆位敬了杯酒。
“雲霞來晚了,自罰三杯。”
随即倒了三杯酒,一飲而盡。
下頭一片叫好。
将酒杯扔到一旁,她慵懶的倚着桌幾,語氣微醺:“諸位既是來了,便是我雲霞的朋友,這樣,我為諸位跳一首曲子如何。”
雖是詢問,但她下一刻便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琴聲再起,是同先前完全不一樣的風格。
南燕有名的《鳳求凰》。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系,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時下多數郎君追求女郎時都喜歡用這首曲子,以此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
曲美,人更美。
舞動的紅衣恍若一團明媚火焰,燃燒在衆人的心上,偶然間回眸一瞥,揚起的笑容,更是如同絢爛到最後的極致,讓人不由的心生向往。
葉祁陽感嘆道:“果真是絕色美人,千金一件,值得。謝兄沒看到,真是可惜了……”
“就是,說好未時,哪知到現在都沒出現。”
沁娘好奇的問道:“郎君口中的謝兄是?”
“自然是謝家謝三郎。”
周圍女郎們的眼立馬亮起,驚訝之餘夾雜些欣喜。
“當是建康四郎中的謝三郎嗎?”
“那還有錯。”
登時,整艘花船都沸騰起來。
于她們而言,謝三郎如同那高高在上的雲,遙不可及,不可攀望。如今竟能得以一見,哪有不激動之理。
就連跳舞的雲霞娘子,都有一瞬間步伐停滞,不過立刻便恢複了。
花船內依舊樂聲不停,歌舞陣陣。
衆人又玩鬧了番,皆有些醉意,不過倒還精神。
“是我來遲了嗎?”
船艙門前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有些低沉,帶着青年特有的上揚的語調,見到船內的這番景象,不确定的問道。
“沒遲,謝兄你來的正好。”
聽到這句“謝兄”,衆人的酒這才清醒了幾分,紛紛睜大眼睛,朝着門口望去。
十七歲的少年郎,身量高挑,一身白衣紫衫,後擺微微拖曳在地上,潇灑肆意。
光線從他的身後打過來,背着光,下巴線條分明,那雙足以迷倒建康女郎們的眼睛愈發黝黑深邃起來。
家有郎君,初初長成,身上卻已有了幾分不動聲色的冷峻,同旁人走在一塊兒,猶如一把出鞘利刃,帶着特有的鋒利銳意,勢不可擋。
張明蔣周通知他時,只說是一場普通的踏青,所以他在看到這艘船時并未多想,哪知剛上船就看到如此一幕。
謝詣甩袖,掉頭就想走。
身後傳來柔柔的呼喊聲。
“敢問是謝家三郎嗎?”
良好的世家誡規讓謝詣停下腳步,但他并未回頭,朗聲道:“正是。”
“謝三郎莫非是看不上我們這些女子,剛來便要走嗎?”
雲霞娘子依舊坐在那兒,小杯喝着酒,面色緋紅,美豔迷人的模樣,再剛毅的人一顆心都要化了。
門外人不慌不急,語氣得當。
“非也,世間流言蜚語,大多乃庸人自擾。”
留下這一句,待衆人在向外看去時,外面早已空無一人。
雲霞娘子端着小巧的酒杯,美眸目光流轉,抿了口酒,似醉非醉,喃喃自語。
“倒是有些意思。”
謝詣一路走着,路上半數女郎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悄悄逗留。
他一臉的不以為意,繼續走着自己的路。
建康同數年前一模一樣,同樣的昌盛繁華。
有所改變的是明謙書院終于從郊外搬到了城內,而他們這些學生再也不用起早摸黑的去上學。
特別是寒冷冬日,謝詣一點也不想回想那種滋味。
他在家書鋪前停了下來,沒有任何的猶豫,三步并作兩步的走了進去。
裏面賣的都是些舊書,處處充斥着泛黃的紙張和常年積累特有的黴味。
別看現在這般亂,前幾年這個地方更破,連書櫃都是東倒西歪的,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更別提賣書了。
聽到有人進來的聲音,鋪子後噠噠噠的跑出了一個小孩。
五六歲左右的年紀,白白嫩嫩的,看到來人,杏仁大的眼睛瞬間發亮,宛如一顆小炮仗似的紮到人的懷裏。
謝詣似乎還不習慣這種溫情脈脈的場面,将他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揉了揉他的頭。
“他還在後院是嗎?”
小杏仁用力的點頭,啊啊幾聲,勾着謝詣的手想把他往後院帶。
“你在外面看着,我自己進去找。”
說完,将小手扯開,還不忘囑咐幾句。
“仔細點,別讓人進來拿了書就走,要付銀子的,懂嗎?”
小杏仁見他不帶自己進去,只好委屈的待在原地,望着那扇通向後院的門,眼裏滿是渴望。
等了一會兒,裏面還不見有人出來,只好将頭調轉了方向,看向了外面百姓往來的街道。
那可憐的小模樣,看的守在外面的女郎們母愛爆棚,恨不得沖進去将這位小郎君抱在懷中,好好哄上一哄。
書鋪後的院子很大,五間房舍,全部被打通,均用來陳列舊書。
院子中央擺放着桌椅,有時時候正好,他也會坐在這兒看會兒書。
因着接近黃昏,屋內的光線并不明亮,陽光從外面流瀉進來,撒了一地。
謝詣沿着排排書架,放輕腳步走了進去。
裏面很安靜,在這裏,甚至可以聽到自己并不算重的呼吸聲。
在一排書架前,他停了下來。
面上的冷峻如同日下積雪般消散的一幹二淨,眼中浮現出清晰可見的柔和。
“怎麽,還在看書,都一天了。”
低着頭沉迷于書海中的人這才被驚醒,微笑着看向來人。
他束着發,只側了半邊臉,陽光從另一半斜照過來,在他的臉上投下溫柔的側影。
烏發藍衣,溫和青年,他坐在那兒,雙眸靜靜的望着你,仿佛是一汪林間寒潭,安靜溫柔的叫人挑不出任何的刺。
或許是常年待在屋內的緣故,他的皮白的不可思議,甚至于皮下青筋都看的一清二楚。
有時候謝詣甚至懷疑,他是不是石頭成精了,不然怎麽能一整天待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劉唐合上,将書放回原位,吹滅桌上的油燈,跟着人出了書屋。
“別提了。”謝詣一說起這個便無語,“還以為他們要去哪兒呢,沒想到竟然是——”
“是哪兒?”
面對着好友的不解,一時間,他竟然什麽都說不出口。
“算了,沒什麽。”
他煩躁的轉頭,一幅不關我事,高高挂起的模樣。
見他這副模樣,劉唐手握拳,抵在唇邊,低低的笑了起來。
聽着這笑聲,謝詣明明煩躁的不行,可面上卻着了火,連着耳背都火燒火燎起來。
兩人走到書籍鋪的前面。
小杏仁見到他們兩個,立刻從凳子上跳下來,眼淚汪汪的瞪了謝詣一眼,然後便咿咿呀呀的沖着劉唐喊了起來。
“小杏仁比謝詣聰明能幹多了,我們就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了,好嗎?”
小杏仁點點頭,随即沖着人揚起下巴,表示自己不跟他一般計較了。
“你別每次都偏袒這個小鬼好嗎!”
她微笑,什麽都沒聽見。
“走啦,回家了。”
她牽着小杏仁的手,謝詣則負責将書鋪的門關好,上鎖。
小杏仁是一個冬天劉唐從家門口撿回來的。
三年前因為戰亂,大批流民湧到建康。天寒地凍的,就是普通百姓家也缺衣少食,朝廷雖然及時發放糧食,但還是有一大片的人沒有渡過那個冬天。
她找大夫看過,大夫說小杏仁這是天生啞巴,治不好。
後來手頭漸漸充足,她便想着盤下這家書店,就算日後小杏仁長大了,她便可将這家店傳給他,讓他能養活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從這章開始,終于要走劇情了。
激動的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