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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跟着奶娘來的宮女被捉來禦前。她很是抗拒,咬緊牙關,只說是她殺死了小公主。

她說小公主嬌蠻,一個不順氣就打殺宮人。她被折磨過好幾次,心中積怨,昏了頭就做出這樣的事。

她的話自然沒人信。然而三日後,她在牢中留下絕筆自盡。青穗告訴我,那個宮女是被翹翹從辛者庫要來的。她會紮風筝,會編草兔子,還會養蛐蛐,翹翹很喜歡她。她還說,這個宮女在宮外頭有一個卧病在床的母親,和一個弟弟。就在昨日,被上門讨債的債主打死在家裏了。

我沉默不語。這樣的腌臜事,從前我在宮裏頭看多了。深宮裏頭,每一塊磚下面埋的都是含冤者未散的骨肉。

那天晚上,鐘疏抱着阿斛來椒房殿,一直沉默不語,就坐在桌旁。

我知道他已經查出些什麽了,也明白他在顧慮些什麽。

秦淮當年被廢了雙手,成為全長安的笑柄。她本就是個睚眦必較的人,此事怎可能輕輕松松揭過?

然而秦家勢大,卻大不過皇家。往常她不敢動手,是忌憚皇家。而今朝不僅做了,還下得如此毒手,不可能只是仗着秦家的勢。

一直到夜深了,鐘疏抱着熟睡的阿斛入了側殿,他出來時有些不安。

我異常平靜地請求他:「明日能否撤去長栖宮的護衛?」

他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将腰牌擱在桌上,便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殿外那條盡頭一片晦澀的宮道空蕩蕩的,半分人氣也沒有。

這就是深宮,這就是皇家。

我不怪他。翹翹沒了,他不比我好受。他只是将一個父親的痛苦全部咀嚼下咽,轉過頭來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來寬慰我。

從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只是我陳釉的丈夫,阿斛和翹翹的父親。在此之前他是鐘家長孫,是祖母最疼愛的孩子,而如今他又是帝王,是天下之主,會顧慮重重,也會束縛重重。

但我不一樣。

我可以只是翹翹和阿斛的娘親。

一個可以提刀的娘親。

天還未破曉,我便出了殿門。

宮裏頭靜得像是死了一般,我能清晰地聽見一滴水墜到了地面,濺出極小的水花。

長栖宮殿門守着的護衛被我遣散,宮女太監也被我帶來的禁軍打昏帶走。

秦淮就住在偏殿。我将她手腳捆住,塞了嘴巴,拖進祖母的房間裏。

祖母年紀大了,眠淺,門開的聲音一下将她吵醒。

「出去。」

我倒了一杯水,将我懷中的藥包取出。

「狗奴才,哀家說出去!」她坐起來,「怎麽是你?你是如何進來的?」

我當着她的面将藥粉倒進去,搖勻了,遞到她跟前。

「你想給哀家喝什麽?你這是謀逆!」

她不喝,我便硬灌進去。

「來人!快來人救駕!」

我将昏睡過去的秦淮綁在桌上,又提着茶壺澆頭蓋臉潑了過去。

她醒來時并不害怕,反倒是看着我笑得東倒西歪,眼中盡是癫狂至極的笑意。

「很高興?」我抽出一把利刃,拿帕子擦拭刀身。

她笑出了眼淚:「陳釉,你不敢的。」

「我有什麽不敢?」

「你知道你這樣做會有什麽後果嗎?不提秦家,今日你敢傷我,來日我百倍奉還。哦對,你還有個兒子。」

「秦淮!」祖母渾身乏力靠在坐墊上,厲喝一聲。

「哈哈哈哈,祖母心善,不忍動曾孫,好好好,我便不動。」

她笑吟吟看我:「你以為你動得了我?你敢動我,明日你身上的鳳袍鳳冠可就得卸下了。到時候等着你的,就是冷宮了。

「你別不信。當年表哥不肯娶我,讓步将一部分權力抵給我們秦家,才有當時的鐘秦聯盟。你以為,他這個皇帝當得是真的順風順水?

「我礙于鐘秦兩家的情面不發作,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不過這次不一樣了,哈哈,是你的好祖母默許的。她還在其中順水推舟了一把。哈哈哈,皇家啊,誰在其中攪了渾水,誰又知道呢。」

我看向祖母,十分漠然:「翹翹到底哪裏得罪了太皇太後?」

「得罪我?她自然沒有得罪我。得罪我的是你,明儀公主!流着你的血脈,流着前朝陳帝的血脈,便是她的原罪。」她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然而這時候眼底驟然迸發出惡狠狠的光芒,「我的丈夫一生為陳朝奔走,陳帝昏庸無道,識人不清,放任奸佞毀我鐘家,致我鐘家潦倒歸鄉。」她笑了起來,「這也便算了。你可知曉我鐘家當年為何要反?」

「你父皇,置天下蒼生于水火之中,當年南方降了天災,數十城出現瘟疫,民不聊生。我的小兒子,年僅十二,被官府的人捉去,被抽盡了渾身的血去給那個染了瘟疫的太守治病!」

「你身上流着前朝的血,将病災帶到我鐘家。疏兒、黎兒從前對我這個祖母敬重有加,可自從你來了鐘家,黎兒頂撞我,疏兒不聽我的勸。現如今,連傷了根基這樣的謊話都編得出來!明儀公主真是好本事啊,給我疏兒究竟灌了什麽迷魂湯!我不動鐘翹,不讓他明白子嗣單薄對皇家意味着什麽,我鐘家早晚會毀在他的手裏!」

「子嗣?我的翹翹和阿斛只是子嗣?他們是我的命!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手裏的提線木偶!」

「你兒子的命是命!那翹翹難道不是你的曾孫女嗎?你又為何要讓她去得如此不堪?」

「哈哈哈哈,為什麽?來來來,你該來問我,都是我做的。」秦淮在我身後笑了出來,眼底是偏執的癫狂,「你看看我的手。看啊!若不是她,表哥怎會下此狠手。他應該明白,挑斷手筋對一個習武之人是怎樣的滅頂之災!可他還是這樣做了。」

「我自小生在西北,過慣了艱苦的日子。我本以為,秦家進了長安城,我就能享受榮華富貴。可我得到的是什麽?滿長安的恥笑!表哥當年親自斷了我的後路!那我為何要給他女兒留活路呢?」

她激動得手在抖,「我本來也不想這麽狠的。是你的小公主,她和你這個賤人簡直一模一樣!你們憑什麽看不起我?!你不過一個亡國奴,整日裏擺着臭架子,你看不起誰!」

她本就是西北荒漠出來的,在她十幾年的少女時期,身旁都是皮糙肉厚的兵痞,從長安來的表哥就好比谪仙,爹爹告訴她,他将是她未來的丈夫時,她興奮得一晚上沒睡着。可後來表哥是怎麽對她的。手廢了便廢了,長安貴女私底下對她的編派和冷嘲熱諷,才是徹徹底底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興奮起來,「你知道她死前是如何求我的嗎?她讓我放過她,說她害怕,要找哥哥、阿娘,還有爹爹。我第一刀割下去的時候,她渾身顫得不成樣子,滿地打滾,兩三個人都沒能按住她。這怎麽夠呢?我在她身上整整劃了三十刀,這三十刀才勉強解了我心頭之恨。」

她已然癫狂,神志不清,又哭又笑。

我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一把将刀插進她的腹部。我平靜地看着她的眼睛:「畜牲。」

她驚叫起來,慌亂看着我:「你敢?!」

我又是一刀劃開她的手臂,「你這不是看到了嗎?我有什麽不敢的!」

我往她嘴裏塞了幾顆麻胡桃,「我本想将你淩遲,可惜我手藝不好。這樣,你割了翹翹三十刀,我只要你還二十刀。」

「再是,」我回頭望了祖母一眼,她眼中盡是驚懼,「你便再替她挨上十五刀吧。」

秦淮死在第十五刀,然而我未停手,面色不改一直到割完。

祖母昏了過去,渾身都是冷汗。

滿屋子的血腥味,赤紅的血彙成一股,往外流去。

我去偏殿換了身幹淨衣裳,孤身回到了椒房殿。青穗看到我,擔憂地迎上來。她一定聞到我滿身的血腥味了,我的手指擡了擡,「我好累啊青穗,我太累了。」

她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将我扶上榻,為我掩了掩被子。我閉上眼睛之前抓住她的手,「翹翹會怕我嗎?」

她順了順我耳邊的鬓發,「不會的。娘娘睡一覺吧。睡一覺就好了。」

這一覺睡得極安穩,我什麽也沒夢到。

我一睜眼,看到鐘疏目不轉睛地盯着我。他又瘦了,憔悴得不成樣子。

我轉過臉不去看他,盯着帳頂:「打算如何處置我?」

他沉默了很久,半晌才開口:「秦家擺出兩個選擇。」

「一是讓秦家嫡次女進宮,扶養阿斛。」

「不可能!」我深吸了一口氣,「第二個,直接說第二個。」

鐘疏道:「第二,廢中宮,選秀女。」

殿內悄無聲息,一直到窗外一聲鳥啼我才驚醒。我道:「第二個,我選第二個。我不可能将阿斛交到秦家人手裏。」

「那你怎麽辦?」

我扯出笑意,那笑容很是僵硬,「什麽怎麽辦?中宮之位,廢了就廢了。」

鐘疏這次又是沉默了很久,他抓住我的手:「那我呢?遂遂,那我怎麽辦啊?」

他好像一個迷失了方向的異鄉人,茫茫然抓着我。

我想反握住他,然而還未動就猛地驚醒。我的翹翹,死在這座深不見底的皇宮。她的父親是帝王,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帝王。

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當初那條裂縫出現的時候,我們心照不宣地将它揭過。少年夫妻不易,更何況是皇家的夫妻。那時候我還沒明白橫亘在我們之間的,不再只是兩個人之間的糾葛,鐘家、前朝、天下,一切都在将我們越拉越遠。

如今,每一次我看他,都好像在看一個深淵。

一個會吃人的深淵。

後宮大選,長安城的貴女一個個搬入各殿,冰冷的後宮開始有了人味。

前朝後宮都在押皇帝會先召哪個宮的嫔妃侍寝。卻沒想到,半月過去了,皇帝一直宿在自己的寝宮。每日上完朝,就是批奏章,一直批到淩晨才歇下。

我知道這是鐘疏無聲的反抗。他這個皇帝當得越是勤勉,前朝就越難有非議之聲。

他有時批完了奏章就會偷偷潛來我殿中,我有時睡了,有時還醒着。後來只有等他來了我才能漸漸入睡,他沒來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

但我不敢告訴他。事實上,我們已經半月未曾好好地坐在一起了。他瘦了許多,我知道他承受着極大的壓力。秦家在朝中勢大,幾欲一手遮天。若非鐘疏在前運作,我又怎會好端端待在椒房殿?

他每次來,我都知道。但我只裝作睡熟了。有一次他在窗邊坐了很久,忍不住過來蹲下握住我的手,啞聲道:「遂遂,我想喝你做的番茄湯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出來。

我的廚藝很差,每次燒出來的番茄湯都很酸,但鐘疏總能一滴不剩地喝完,面不改色地誇贊。頭一回,我還以為我是做菜的料,半信半疑端起來喝了一口,還沒細品就一口噴了出來。

實在是酸,酸裏頭還夾雜着一股怪味道。

後來只要鐘疏惹我不高興,我就做番茄湯。但他次次甘之如饴。

阿斛生辰是在椒房殿裏過的。

他熬到亥時,終于忍不住在我懷裏哈欠連連。我問他,将來他想不想像他阿爹那樣,當一個皇帝。

他抿着嘴想了很久,點頭。

他說:「阿娘,我想所有人好好的。」

我吸了吸鼻子,将臉貼在他的頭頂,輕輕拍他的背,哄他睡覺:「睡吧。阿娘只要阿斛安樂,不管阿斛做什麽,阿娘都不會阻攔你。」

鐘疏靠在門外,只露出一片衣角。

那日之後,我就病了。開始只是小風寒,沒太放在心上,入冬後就病得很嚴重了。

鐘疏偷偷找了宮外的名醫,然而絲毫不起作用。我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其實早前宮裏的太醫為我診脈時就說過,當初我在雪地裏落了病根,心中郁氣又重,身體才會被一步一步拖垮。

後來多數時間我都是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的。有時候閉上眼睛還是午時,醒來卻是隔日的早晨了。

但我睡也睡得不好。我老是夢見翹翹,夢見母妃,夢見我未死的父皇。往往一開始是其樂融融,一到後來,他們便死的死,走的走。

醒來是刺骨的寒,閉上眼睛又是苦得發澀的夢魇。三年下來,我每一日都活在往事與痛苦之中。

阿斛九歲那年,我病得起不來身。

鐘疏開始不避諱,日日到我宮殿裏。來了也不做什麽,只是念書給我聽。多是些才子佳人歷經磨難,方得圓滿的俗套故事。這幾年裏,後宮各殿門前都落了灰,他一次也未踏進去。

遠在行宮養病的太皇太後拖着病體,在他面前求他,也只換來他一句冷漠至極的「送太皇太後回行宮。」

他謀劃了這麽多年,才終于扳倒秦家。秦家抄家那天,他像個孩子一樣跑到我面前,又哭又笑。

我牽過他的手,「皇帝,累了吧?」

我拍了拍身旁的榻,「睡吧。睡一會兒我再叫你。」

那應該也是鐘疏這麽多年來睡得最安穩的一覺,他睡得很沉,連阿斛來都不知道。

我抱了抱阿斛,他又長個了,輪廓越來越分明,也越來越像當年的鐘疏。只是他不愛笑,尤其這幾年,越來越沉默。

我給他做了一碗蛋羹,好像當年他還小,牙還沒長全一般,我将蛋羹碾得稀爛,一口一口喂給他。

他吃完了以後,看了我很久。

我從櫃子裏拿出那塊曾經借給鐘疏的長命鎖,給他戴上。

我道:「恨阿娘這些年忽視了你嗎?」

他搖頭道:「沒有,阿娘沒有忽視我,阿娘待我很好很好。」

他已然明白什麽,撲進我懷裏悶聲開始哭。

我看着他,一直到他哭累了,才拿出帕子給他擦眼淚,擤鼻涕。

「阿娘累了,撐不住了,阿娘想先去睡了。阿斛自己能應付得過來嗎?」

他點頭道:「阿斛可以。阿娘不必擔心。」

而後阿斛聽見一聲低啞的喟嘆,似乎從無盡的深淵爬上來,透着疲倦、不舍、憐惜,酸楚翻滾:「阿斛,莫怕。」

阿斛走了以後,我洗梳了一番。我在床上躺了太久,許久未曾打扮。

今日我精神很好,貼了花钿,勾了斜紅,又染上口脂。頭發我绾不起來,便去推醒鐘疏。

他睡得有點蒙,看着我穿一身大紅衣裳站在他面前,還有些不适應。

我将牛角梳硬塞在他手上,溫聲說道:「替我绾個髻吧。」

我看着銅鏡倒映出的兩個人影,一時有些恍惚。他和我容貌都未曾變化多少,只是眉眼間的生氣都或多或少散了。

他手笨,老是扯着我頭發,揪得我頭皮發緊。我拍了拍他的手,「輕點。」

他又是手忙腳亂,好不容易绾出一個松松垮垮的髻,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我将螺子黛又遞給他,「笨。」

「什麽?」他動作一頓。

「笨笨笨。」

他眼中掠過一絲苦澀,然而很快就将它揭過。

「是啊。我笨死了,绾個發都不會,難怪你和翹翹都要惱我了。遂遂,你往後教教我好不好?以後我天天給你绾發。」

我笑得溫婉,搖頭道:「不好。」

他紅了眼眶:「為何?你惱我了嗎?」

我又是搖頭:「從未。」

我握緊他的手腕,「先描眉吧。」

他動作十分生疏,畫出的眉又粗又長。我便一遍又一遍地擦去。

我望着他認真凝肅的眉眼,「往後你也會給另一個女子這般描眉嗎?」

他手顫了顫,「不會。從你之後,再無旁人。」

我将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塊殘玉戴在他脖子上。那玉我一直貼身帶着,還留有殘溫。最後,我将玉放入他的衣領裏面,整了整他的領口。

「鐘疏,我很自私。我不想讓你忘了我,也不想旁人坐我這個位置。你的一生還很長,應該還會再遇上一個很好的女子。我生性好妒,不想看到你和旁的女子和和美美,往後你要真有了心上人,來我靈前,千萬別提。」

他眼尾微紅,提起嘴角,「提了會怎樣?你會起來打我嗎?」

「不會。」我輕輕地笑了,「鐘疏,我只會自己生悶氣。」

「我不舍得讓你生氣。」他掉了滴眼淚,「遂遂,不會再有旁人了。」

我笑,「你這人,說話十句有九句是真的,但這九句裏又有七句是你做不到的。」

「這次是真的,遂遂。」他像個孩子一樣。

「我知道,鐘疏。」

我用目光一遍遍描繪他的眉目,歲月待他最是溫柔,未曾在他面龐上留下什麽痕跡,連他眼尾的細紋都沉斂得動人。他清瘦了些,卻也更加挺拔。

「我從未後悔和你成親,也從未怪過你。人之一生,何其為造化所弄,我說過了,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我這一生留下太多的遺憾,但有一處,我從未有憾。在我十八歲那年,我成了鐘疏的新嫁娘。有時候我不明白,我有什麽好的,脾氣差,不讨人喜歡,怎麽你就稀罕得緊,莫不是在騙我?」

「後來我想了想,我一無所有,有什麽好被惦記的。你說你一少年郎,喜歡我這死氣沉沉的人做什麽?鐘疏,你做的盡是虧本買賣。」

他低着聲道:「遂遂,你很好。配我,綽綽有餘。」

我被他逗笑,眼淚簌簌往下掉:「大言不慚,怎的變着法誇你自己!」

我扶着他站起來,走出殿外。

春寒料峭,遠處紅牆黛瓦,一枚銅鈴挂在檐下,随風輕擺,泠泠作響。

我站在高高的臺階上,指着遠處起伏的群山,同鐘疏說:「曾經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只是個秀才郎,無甚才華,無甚俊貌。功名止于此,便去鄰村書塾當了個教書先生。我每日洗衣做飯,日暮時分便在葡萄藤下小憩等你歸家。我倆無甚積蓄,卻也不愁吃穿。你回來時會同我講書塾裏哪個頑皮小童又惹出了如何事端,我也愛與你講讀到的話本裏頭的故事。你知道我喜愛哪家的點心、盼着哪家新出的布料,我也了解你的口味偏好。我為你洗手做羹湯,你為我點唇描眉。

「從前我讀詞,最愛一句『小舟葉葉,縱橫進退,摘翠者菱,挽紅者蓮,舉白者魚。』」

「鐘疏,你說這樣的日子好不好?我這一生都過得不太好,下輩子我不想這麽累了。」

他已淚流滿面:「好,好。來生,我們便過這般日子。我不再讓你累着半分。」

我靠在他的肩頭,倦意湧上來:「鐘疏,我想去宮外。想去數一數從這走到宮外,宮牆上會停多少只麻雀。」

他将我扶上背,一步一步踏下臺階。

他的背,極是寬厚,我将頭靠在他的背上,随着他的走動,輕輕地晃動:「我六歲那年,你離開長安城,我去送你的那日,我在宮道上數了十三只麻雀。」

這皇宮,過了二十多年,未曾有絲毫的改變。兩三枝油亮的柳枝沾着露水探在牆頭,幾點腳印斑駁踩過黛瓦。

「這有一只了,鐘疏。」我強撐着眼皮,虛虛一指。

「是,一只了。」

他背着我,從第一只數到第九只。後來我看不見了,也跟着他念,重複他的數字。

一直到第十三只。

鐘疏等了片刻,還沒有聽見附和的輕聲。他将背上的人輕輕扶了扶,繼續背着往宮外走去。

前幾日才剛下了大雨,今日是難得的一個開雲見日天。黛瓦之上,越來越多的麻雀撲着翅膀飛走,飛向無垠蒼穹。

一直走到宮門外。

鐘疏才輕輕偏過臉去,輕聲說:「遂遂。」

「這兒有三十只雀兒。」

「我們出宮了。」

宮門之外,來來往往的百姓看着那個倚着宮門的玄裳青年,淚如雨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他背上的紅衣女子,閉着眼睛,嘴角還勾着笑,沉沉地陷入黑甜夢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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