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茂林中,雨水淅淅瀝瀝打在綠竹葉片上,又垂墜落入泥濘中。
竹林中,兩三抹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現。
「阿斛,慢點。」
阿斛邁着短腿艱難地跨過一個小水窪,他手緊緊抓着阿爹的袍子。
嘩啦啦的雨水打在傘面上也沒能讓鐘翹清醒起來。她被抱在阿爹懷裏頭,困得東倒西歪。
遠處一盞明燈挂在書塾的門前,灰暗的破舊屋子在雨水沖刷下屹立不倒。
鐘疏動了動手臂,「翹翹,到了。」
翹翹下了地,半靠在哥哥肩頭,睡眼惺忪。
阿斛道:「下次你不許跟來了。」
翹翹清醒了,鼓着眼睛:「為什麽?」
「你就是個拖油瓶。阿爹為了抱着你,半個肩頭都淋濕了。」
翹翹看了看鐘疏肩頭深色的水漬,不服氣道:「下回我可以自己走的。」
「好了好了。別吵了。」鐘疏把兩個人分開,一左一右刮完他們鞋底的泥,拍了拍小衣裳,「進去吧。」
今日下了大雨,然而大多數的孩子已經坐在位置上了。
鐘疏拿出書冊開始講課。
而鐘翹也有自己的小動作。
她先是拿出阿娘帶的小肉幹,撕成一條一條,嚼得津津有味,還不忘遞給哥哥:「好吃。」
阿斛坐得板正,拒絕了:「現在不能吃。」
「為什麽啊?」
阿斛不看她,「夫子在講課。」
「哦。」翹翹眨巴眨巴眼睛,乖乖把肉幹收回去,又翻開哥哥桌面上的書,「這是什麽?」
阿斛道:「《千字文》。」
「講的什麽?」
阿斛吸了一口氣:「夫子正在講,你好好聽就是了。」
「哦。」翹翹點點頭,盯着上面的鐘疏,不消片刻又轉過頭來,認真道:「哥哥,我聽不懂。」
她抱着自己的小腦袋:「好難啊!」
她又掏出自己的草兔子,「哥哥你有這個嗎?這是阿爹給我做的,你有嗎?你沒有嗎?」她又掏出一只草狐貍,「沒關系,我可以送你一只。我們來玩家家酒,好嗎?」她歪頭看阿斛。
阿斛緊緊抿着唇,嚴詞拒絕:「不玩。」
翹翹又盯着他,企圖動搖他。
半晌,洩了氣:「為什麽?翹翹不可愛嗎?爹爹又沒有翹翹好看,哥哥為什麽看爹爹不看翹翹呢?」
她轉頭去望窗外的大雨,搖了搖哥哥的手臂:「哥哥,我們等會兒去玩水吧。」
「不玩,會被阿娘罵。」
「那我們不讓阿娘知道就好了。」她捂住小嘴巴,又去捂哥哥的嘴巴,「你不說我不說,阿娘怎麽會知道?」
阿斛躲開她伸過來的手,忍不了了,直接擡手道:「夫子,鐘翹說她想坐窗邊。」
翹翹瞪眼看他,微張着嘴,一副遭受背叛了的模樣。
窗邊坐着的是一個內向的小姑娘。
翹翹坐好,故技重施,把肉幹掏出來讨好道:「吃嗎?我阿娘做的。」
小姑娘搖搖頭,就是不說話。
翹翹抽出一根塞進嘴巴裏,故意嚼得津津有味:「真的很好吃!」
小姑娘憋了半天,漲紅了臉道:「夫子在看你。」
翹翹擡頭,果然鐘疏兩三言就過來瞄她一眼。翹翹讨好地沖他笑,咧岀一排整齊的小貝齒。
「好吧好吧。」她悻悻把肉幹放回去。
「你叫什麽?」她又開始叨叨,「我叫鐘翹。你可以叫我翹翹。我有一個哥哥。喏,就是那個穿青衣的,他叫鐘斛,你認識他嗎?
「我還有一個阿娘,一個阿爹。阿娘和我一樣好看。阿爹會給阿娘買胭脂。你知道胭脂嗎?好吧,你不知道嗎?就是塗在臉上會很好看。阿娘喜歡看話本,但是集市上的話本不好看,阿爹就給阿娘寫了一本。阿娘好高興,就親了阿爹。阿爹好開心,也親了阿娘。你被你阿爹親過嗎?沒有嗎?好吧。阿爹喜歡我,喜歡哥哥,每天睡覺前都會親親臉。不過我最讨阿爹喜歡,他還會給我買糖糕,你吃過糖糕嗎?」
小姑娘憋紅了臉,想聽又怕被夫子看,終于忍不住道:「夫子真的會這樣嗎?」
「什麽意思?」
「就是、就是……」小姑娘用手比畫着,「夫子是個正經人的模樣。為什麽會……」她不知道怎麽描述。
「會親阿娘?正經人不能親娘子嗎?」翹翹不同意了,「阿爹說,不能以別人的目光來活,不然會很累很累。他喜歡阿娘,為什麽不能親阿娘?」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跟着翹翹點頭應和。
翹翹語重心長道:「你還小。不懂。我阿爹說了,你不珍惜的東西遲早有一天會是別人的。」
「什麽意思啊?」
翹翹其實也一知半解,她眼珠子轉了轉,又掏出肉幹,「喏,就好像這包肉幹,你不吃,等會兒它就會被我吃光了。到時候你想吃也沒的吃了。」
她推過去,「吃吧。吃了我的肉幹,我就罩着你。」
鐘疏下了學,先去拎了翹翹:「你再這樣不聽話,阿爹下次不帶你來了。」
翹翹不服氣:「是爹爹先跟阿娘說小孩子太聽話不好的!阿爹想要一個聽話的翹翹,還是想要一個活潑的翹翹?」
鐘疏:「……」
他慈祥地拿起角落裏頭的那把傘,「回去吃飯吧,阿娘今日做了陽春面。」
翹翹原本得意的小臉一下垮了下來,「又是陽春面。阿爹,我不想吃陽春面……」
阿斛撺掇她:「那你去跟阿娘說。」
「我不要。」翹翹把頭搖成了撥浪鼓,「阿娘會生氣。」她轉頭看鐘疏,「阿爹你去說吧。阿娘最愛你了,你是她的心肝寶貝。她不會罵你的。」
「不。我喜歡吃陽春面。」鐘疏義正詞嚴。
雨過天晴,竹林裏滿是水霧。翹翹把要吃陽春面的悲痛抛至腦後,開心地踩起水來。
鐘疏一手護着一個,被翹翹濺起來的水花噴了滿身。
還沒到家門口,翹翹就跑着進去,大喊道:「阿娘阿娘,我好想你啊!」
屋裏頭走出來個黃衫女子,迎面就被抱住大腿。
她道:「油嘴滑舌。」
翹翹搖頭:「沒有。翹翹想阿娘,吃肉幹想阿娘,看書想阿娘,聽雨聲都在想阿娘。」
阿斛毫不留情戳穿她:「你看過書嗎?」
「好了。吃面了,今日做的是陽春面。」
翹翹接過筷子,吞了口口水:「阿娘,爹爹說他想吃大米飯。」
鐘疏:「……」
陳釉道:「翹翹不想吃嗎?是阿娘做得不好吃?」
翹翹立馬搖頭:「好吃。」
為了表明自己沒有說謊,翹翹把最後一口湯喝完的時候,異常浮誇地打了一個飽嗝。
鐘疏收了碗筷,去外頭的小院洗。
陳釉過來挽高他的衣袖,給他倒了盆水,就坐到了葡萄藤下的躺椅上。
阿斛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翹翹推得滿臉通紅,氣喘籲籲。
「哥哥,我推了好久了,換我了沒?我也要玩。」
阿斛懶洋洋道:「你才剛推了多久,想耍賴嗎?」
翹翹悻悻,噘着嘴繼續賣力氣。
中午的日頭不烈,曬在身上暖洋洋的。陳釉在躺椅裏頭昏昏欲睡,一把小扇拿在手裏輕輕地晃。
鐘疏把碗筷搬進廚房裏頭,出來的時候拿了半塊西瓜。
他擠進陳釉的躺椅,挖了一勺剛要遞進陳釉嘴裏頭。翹翹立馬跑過來,嘴張得大大的,「啊啊——,爹爹,啊——」
「不行,第一口是阿娘的。」
翹翹眼巴巴看着那一口進了陳釉嘴裏,又張嘴道:「現在是翹翹的了。」
鐘疏挖了一勺大的,剛要遞過去又轉了個方向喂進自己嘴裏。翹翹氣得喊道:「阿爹!壞!」
鐘疏笑得東倒西歪,瓜瓤肉濺到陳釉黃衫上頭。
她懶洋洋撥開,把瓜瓤往雞圈那邊一扔,又拿扇子敲了敲鐘疏:「仔細着點。」
翹翹道:「阿娘,爹爹欺負我。」
陳釉裝模作樣拍了鐘疏一下:「喏,我教訓他了。」
鐘翹:「哼!包庇!」
鐘疏下午照例帶了兩小只去書塾。回來時候發現陳釉在挖樹下的酒壇子。
「今晚喝酒?」他取了瓢水,洗了把手。
陳釉點頭,過來也取了瓢水把壇子沖幹淨。
「今日有興致,便想着将這壇酒挖出來喝了。」她上前拿了幹淨的布擦了擦鐘疏臉上的泥漬。
「身上都臭了,去洗一洗吧。洗完了出來吃飯。」
她轉身去抓兩小只,捉着都擦了把臉。
「不然阿娘給你們洗洗頭發吧。」
兩小只蹦起來:「洗頭發!洗頭發!」
此時正是黃昏,金燦燦的日光流進小院。山嚣漸息,晚霞斑斓。
鐘疏剛從裏屋出來,就看到兩小只一人包着一張寬大的頭巾,陳釉一只手抓着阿斛的肩,一手擦幹他的頭發。
他漸漸失神,意識回籠時發現陳釉就坐在她剛才的位上沉靜地看着他。
她朝他招了招手:「過來。給你也洗一洗。」
鐘疏把袍子掩好,去打了盆水,才躺在椅子裏,把上半身靠在陳釉膝上。
陳釉先将他的頭發打濕,又取肥皂角細細塗抹他的青絲,直到擦出一層薄薄的泡沫。
她像哄小孩子一樣,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地按摩他的頭皮。她還沒洗澡,鐘疏靠在她懷裏,聞着她身上的土腥味,臉頰上露出一個淺淺的梨渦。
陳釉注意到:「傻笑什麽?」
鐘疏笑道:「你身上有點臭。」
「是嗎?」她彎身取了瓢水,倒在他頭發上,「臭就對了,多聞聞。」
陳釉将他的頭發放進盆裏頭,清涼的水淹沒一頭青絲,如同海藻在褐色的木盆中游蕩。
她将他耳邊的細沫沖幹淨,低頭輕輕地碰了碰。
鐘疏道:「做什麽,占我便宜?」
「不服你就占回來。」她把大毛巾包在鐘疏的頭上,像撸一只大狗一樣,上下其手。
「好了。」她拍拍他的頭。
晚間吃了飯,鐘疏抱了壇酒放到小院的石桌上。陳釉從廚房裏頭拿了一碟花生和幾只碗。
翹翹小肉幹也不吃了,從石椅上站起來:「我也要喝!爹爹,我也喝!」
鐘疏把她抱在膝上,拿筷子一頭蘸了幾滴酒,讓她嘗了一口,「味道怎麽樣?」
鐘翹一張包子臉皺起來,「有點怪。不好喝。」
鐘疏把阿斛抱過來,也讓他嘗了一口,又給他倒了一小杯。
翹翹站在石椅上,伸手去夠花生。
鐘疏将那小碟子推過去,給陳釉倒了碗酒。
酒液剔透,在月光下波紋起蕩。陣陣酒香清洌,沁人心脾,鐘疏聞着酒香,只覺還未喝便醉了。
他心裏有說不出的微醺。
後來喝到一半,鐘疏興頭正高,又去取了他的棋盤。
陳釉已經有點飄了,揚言要讓他五體投地。
鐘疏笑笑,也不說話,擡手作「請」。
不消片刻,陳釉被殺了個落花流水。鐘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嘲諷意味盡在不言之中。
陳釉将棋盤一推,擺手道:「我今日喝了酒,狀态不好。」
翹翹看不懂但還是應和:「對!娘親很厲害。」
「哦。」鐘疏一副了解了的模樣,将棋子收好,「那,改日再戰。」
陳釉:「再說。」
鐘疏給兩個孩子擦了臉,又把他們趕上床。再走出去,就不見了陳釉的人影。
他急步走過去,喚道:「遂遂!」
牆根那頭傳來一聲應和:「小聲點兒。」
陳釉自己爬上了牆頭,有些搖晃。月光傾瀉在她身上,使得她如同神祇一般,美得不可方物。
鐘疏無奈走過去,「爬上來做什麽?」
「想爬就爬。」她晃了晃兩只腳丫,身體有點仰,就被抓住了腳。
于是她順着這個力道把兩只腳丫子踩在鐘疏寬厚的手掌上,踩得啪啪響。
鐘疏好笑道:「怎麽跟翹翹一個德行?踩水玩呢?」
「她今天踩水了?看我明天不教訓她。」
兩人一時靜了下來。
鐘疏摩挲着她的腳踝,涼風習習撩過她的細軟裙擺,帶起一陣桂花香。
他撓了撓她的腳底:「給我念首詩吧。」
「念什麽?」
「你第一次送我的那首。」
她撇了撇嘴,「都念過多少遍了。」
盡管這麽說,她還是念了,聲色輕柔: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
妾拟将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沉默了一會兒,鐘疏才笑道:「不知羞。」他上前幾步,「下來吧,我接着你。」
「真的?你不會摔了我吧?看你外強中幹的,要摔了我怎麽辦?」
鐘疏張着手,道:「不會,下來吧。」
陳釉準備了半刻,鼓起勇氣跳了下去。裙擺像花一樣鋪開,一頭青絲亂飛。她落在寬厚的胸膛上,鐘疏一雙手臂緊緊箍着她的腰身。
鐘疏抱着她進屋,把她放在床上。剛要走出去就被拉住了,「怎麽了?」
陳釉半睜着眼,迷迷糊糊道:「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好好的,行嗎?」
鐘疏望着她,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皮子,柔聲道:「說什麽傻話呢,睡吧。」
第二日鐘疏休息,好不容易可以賴床一會兒,翹翹早早就來敲他們的房門。
陳釉煩得把他踢出去。
沒辦法,鐘疏帶兩小只洗漱了一下,就領着他們上了集市。
集市人不多,鐘疏緊緊牽着兩只,避免走散。
路邊一家茶攤傳來談論聲。
「距皇後仙逝不過十一年,太子也才過弱冠,皇帝便駕崩了。先皇在政十餘年,勵精圖治,省刑減賦……」
後頭是什麽再進不入鐘疏的耳朵了。他望着遠處的山頭,仿佛聽見遙遠的京城裏各家寺廟鐘聲長鳴。
皇帝駕崩,僅留方弱冠之年的太子。
不知為何,他的心裏像被撓了一把,不很痛,卻是刺撓。
「爹爹。」
鐘疏低下頭,阿斛一臉擔憂地看着他,圓溜溜的大眼睛透着不谙世事的單純。
「阿爹,我要吃糖葫蘆。」翹翹這個小笨蛋渾不知發生了什麽,指着不遠處的糖葫蘆嚷嚷着。
「不行,你阿娘會罵你的。」
翹翹又來:「那我們不讓阿娘知道就好了。你不說我不說,哥哥也不說,阿娘就不知道了。」
鐘疏道:「好吧。不過你只能吃半串,阿斛吃一串。」
「為什麽?」
「因為你是妹妹。」
「那我……」她糾結了一會兒,「那我等會兒吃的時候先不做妹妹了。」
鐘疏被她逗樂,「要糖葫蘆不要哥哥?」
「才沒有。我最愛哥哥了!」
小女孩蹦蹦跳跳,胖嘟嘟的腳踝上套着的小金鈴泠泠作響。
「我喜歡哥哥,喜歡阿娘,喜歡阿爹。」
「我們要永遠永遠在一起!」
「你阿娘說的沒錯,油嘴滑舌。」
「嘿嘿。那我能吃一整串糖葫蘆了嗎?」
「小心把牙吃壞了。」
「不會的,不會的。」
小女孩拉着爹爹直奔糖葫蘆插杆,渾然不知愁滋味。
路邊上幾只小雀兒追着各自尾巴轉圈,叽叽啾啾叫着跨過水坑,只留下幾點斑駁印痕,又很快消散了。
@乃糖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