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打得十分艱難,但鐘家鐵騎還是到了長安城下。
這最後一戰,打了足足半月。
我數次望着深夜仍燈火通明的主帳,一直到天快亮了才安靜下去。鐘疏怕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到我,有時就睡在主帳那邊。
後來我實在無事做,便寫了信一封一封往他帳篷那邊送。我有次讓阿斛去送信,恰好撞上營帳裏衆将領正在商讨軍情。
阿斛被鐘疏抱着坐在主位上,鐘疏在桌子底下偷偷展紙,他碰了碰阿斛的小手,用氣音道:「念給阿爹聽。」
阿斛十分苦惱地看了看,「春日……什麽,杏花吹兩頭。田間小路上……什麽少年,如此風流?若能将身什麽與,什麽死到白頭。縱被無情棄,也不……?」
他用小胖指頭指了指那個「羞」字,「阿爹,這個字我認得但我忘了,怎讀來着?」
鐘疏瞄了一眼:「讀作羞。再念再念。」
阿斛回來時同我抱怨,阿爹說他不好好識字,從今日起每天要寫二十個大字。阿斛氣得發誓往後再也不幫我送信了。
帳內一衆人都被他逗樂了。
長安城破那日,我站在營帳前的那塊高地上。翹翹被我抱在懷裏,她好奇地望着那高聳的城樓,問我那是什麽。
我說,那是我們以後的家。
長安城下将士高歌,鐵騎浩浩蕩蕩踏入長安城。青穹上朝雲漠漠,薄雲銜雨。
那日長安城下了一場大雨,我自宮門入,望見大雨沖橋,血水滾滾彙入地面。鐘疏站在橋面上看我,他眼尾微紅,眼底下一片血絲。
青穗扶我上橋,一直到鐘疏扶住我,她才輕聲退下。
「遂遂。」
我伸手抱住他。他戰甲未卸,身上一股腥臭味。我捧住他的臉,輕輕貼上去。
我道:「都結束了。」
登基大典後,鐘疏更是忙得焦頭爛額。他因封後之事同大臣吵了好幾日。
鐘疏欲立我為後,然朝臣上書言陳氏無德,未能擔得起後位。宜廣開六宮,選納宮妃,擇有德之女。
這一場僵持曠日持久,最終鐘疏在禦書房燒了折子,大發雷霆,直言不然讓他們來坐這把龍椅。
朝臣嘩啦啦跪了一地。
而就在封後大典三日後,太皇太後越過皇帝皇後,徑直将秦家嫡女秦淮接到她的長栖宮,封作令妃。
太皇太後對前去理論的皇帝說,令妃不過一個名分,往後她會在長栖宮中侍奉她。
況且當年皇帝心狠,廢了秦淮一雙手,早斷了她的姻緣。如今她入宮,也算是鐘家的補償。莫非皇帝要讓秦家功臣失望?
當年皇帝不願娶秦淮作平妻,今朝為天下之主,連一個名分也給不起?
鐘疏最終還是沒拗過祖母。
祖母對我積怨已久,我也不願低聲下氣去讨好她。今日她要一個侍奉她的令妃,我也沒有半點道理去駁斥她。
鐘疏來我殿裏時很是不安。祖母對他恩意深重,而他又不忍讓我難過。他盡力想護好兩邊,卻往往不能得償所願。
我往他碗裏送了筷木耳,告訴他:「我只要阿斛和翹翹無事。」
他道:「這是自然。我會護好他們。」
回憶到這裏便像斷了線,再往下去,便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睜開眼睛看見鐘疏趴在桌子上,腦袋擱在一只胳膊上。他睡得不好,睡夢之中還緊緊蹙着眉。
殿外有人輕手輕腳走進來,輕聲喚鐘疏:「陛下,早朝時辰到了。」
鐘疏站起來,卻趔趄了一下,椅子「刺啦」一聲劃開。他就着這個姿勢睡了一夜,腿早就麻了。
我又聽到他的大太監同他說:「陛下放心,娘娘未醒。」
青穗在鐘疏走後不久進來為我掩被,她背着身要退出去時,我同她說:「今日在那邊放一個矮榻吧。」
過了一會兒,我才聽見青穗低聲應了句是。
她走過來問我:「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我點點頭:「好多了,一夜無夢。」
「一夜無夢,便好。」
早朝過後,阿斛來我殿裏。他跑得滿頭大汗,倒與他在外頭的儲君模樣大不相同。
我拉過他為他擦汗:「跑這麽急做什麽?」
他今年才八歲,但早早就接觸朝政了。在外頭他是小大人,在我這卻還是個羞澀懵懂的孩童。
他沉默地任我用帕子為他擦汗,半晌開口道:「母後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昨夜睡得好,今日精神便好多了。」
他知道我說的睡得好是何意。
他在我這用了頓飯,臨走之前同我說:「今日早朝父皇有些精神不濟,太醫說他染了風寒。」
我知道的。今早他要走前,我聽他咳嗽了一聲,緊接着忙捂住嘴跑出殿外,外頭風涼,他又咳了好幾聲。
阿斛走了之後,我讓青穗在那矮榻上加了床棉被。
我被幽禁在椒房殿中,唯一的樂趣就是逗一逗鐘黎的那只貓。鐘黎今年十六了,搬進了宮外的公主府,就把她的貓留給了我。
這貓懶,年紀大了就不耐煩躲我了。它肥了許多,但捉起老鼠來還是很迅猛。或許是想讨好我,每次捉完老鼠,都會把它咬死,放在我的床榻前。有一次,三日裏,它送了九只老鼠,把青穗吓得夠嗆,連說這椒房殿中怎會有這麽多的老鼠。
這貓沒活多久,在一個冬夜裏頭突然沒了蹤影。
我坐在床上等她們尋來貓,過了一會兒青穗過來告訴我,那貓原來是被鐘黎的人抱走了。
我點點頭,沒說什麽,在她的侍奉下睡了。
其實我和她都明白,這謊言有夠拙劣。鐘黎從不會做這等莽撞之事。
我病了太久,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又很願意旁人來騙騙我。
我聽着鐘疏的腳步聲進來了。他替我掩好落下的被子,自去一旁的軟榻。
椒房殿內其實并不冷,只是我的身子在那場雪夜中落了病根。旁人覺得恰到好處,我卻冷到了骨髓裏頭,蓋多少床被子都于事無補。
久而久之,我便默認了這椒房殿內的溫度已然恰到好處了。
今夜那只貓走了,鐘疏也發現了。他在殿裏頭走了一圈,又把我床榻下那貓留下的最後一只死老鼠拖了出來。
我說不難過,其實是假的。那貓雖不讨人喜歡,卻是我為數不多的慰藉。它走了,我便覺得翹翹留給我的東西又少了一件。
翹翹從前,也愛逗那只貓。但那貓只對鐘疏感興趣,翹翹氣得連鐘疏也怨上了。後來鐘疏要送她一只新的,被她很傲嬌地拒絕了。
我當了中宮不到半年,前朝大臣又紛紛上奏,直言後宮妃位空缺,皇帝子嗣單薄,應大選宮妃,為皇家開枝散葉。鐘疏起先态度很是強硬,後來實在被他們弄得沒辦法了,直接在朝堂上說,他此前在戰場上傷了根本,無法延嗣。此後,他只有一兒一女。
滿朝嘩然。
朝臣自然多數不信,但皇帝都親口這麽說了,豈有駁回的道理?皇帝不顧及面子,大臣卻還要照顧他的面子。這一下,讓他們吃了個啞巴虧。
晚上鐘疏回來和我邀功,一副幹了大事的模樣。我摸了摸他的頭,他的大太監急匆匆跑過來,說太皇太後請皇帝到長栖宮。
我已經習慣了。祖母這半年裏,一直往她宮裏送年輕貌美的世家女子,明面上說是侍奉,暗地裏誰都看得明白,這是變着法為皇帝塞人。
她總是以各種理由把鐘疏叫去長栖宮。鐘疏每次去了那裏,就是埋頭吃飯。回來以後常常和我抱怨,長栖宮脂粉味重,飯菜也都太清淡。
是以每次他被叫去,我都會囑咐小廚房再炒一些辣菜,等他回來吃。
我還在殿裏頭等,翹翹的奶娘突然跑進來,慌慌張張同我說,翹翹不見了。
她傷好了之後和以前一樣愛瘋跑,爬牆爬樹掏鳥窩,常常玩得不知時辰。
但這次,整整一天一夜,她都未曾再出現。
宮裏頭的人都出動了,後宮燈火通明。
青穗攙着我,一遍一遍安撫我:興許只是不小心睡過去了,會找到的。一定會的。
我手掌顫得握不住佛珠。
我在榻上又是枯坐了一夜,鐘疏瘋了一樣将整個後宮翻過來找了一圈。
黎明時候,我隐隐聽見啜泣聲,擡頭望去,是立在柱旁的一個宮女。她是跟着翹翹的奶娘過來的。
見我看過來,她顫抖着趴伏在地上:「娘娘……」
我心中一緊,厲聲道:「哭什麽?!」
「小公主……在冷宮的那口枯井裏……」她擡頭望我,眼底似是歉意,以及解脫。
解脫?
我的指甲緊緊嵌入手掌心中。
青穗扶着我站起來,禦林軍統領疾步走了進來。
「娘娘,禦林軍在冷宮中發現小公主。」
「那人呢?帶回來啊!把她帶回來!」
「皇上傳喚末将來接娘娘。」他低着頭,不與我對視。
我在冷宮生活了十年,冷宮門前從來冷清,還從未如此熱鬧過。
鐘疏失魂落魄地坐在冷宮門前的石檻上,一見我幾乎是踉跄着過來扶住我。
「翹翹呢……翹翹呢?皇帝你告訴我,翹翹呢?!」
「皇後!」祖母在一旁喝我,我只充耳未聞,緊緊盯着鐘疏。
「……在裏面。」
我甫一入冷宮,便有一股腐朽的味道。鐘疏扶着我走了一個轉角,我便看見一角白布。
「那是誰?」
「……翹翹。是翹翹……」鐘疏已然哽咽。
阿斛撲過來抱住我的腰身,號啕大哭。
我按住他的頭。
「揭開。」我聽見自己冷靜至極的聲音。
「遂遂……」
「我說揭開!」
庭院裏退得幾乎沒有人了,我的眼中只剩那一張白布,以及那白布下小小的起伏。
鐘疏走過去,輕輕地揭開白布。
一截破碎的衣片,一身碎肉。小小的身體被劃得支離破碎,一截手骨直接成了齑粉。而昨日裏還粉嫩剔透的皮膚如今摻着凝固的血,混着青泥窪土,不成人樣。
我擡頭去看她的臉,她的眼睛上纏着一圈白布,白布染血,似乎能望到底下一雙空洞洞的眼眶。
那一瞬間,我的眼淚極快地掉了下來。我捂住阿斛的眼睛,彎下身幹嘔起來。
然而什麽也吐不出來,只有幾口酸水。
鐘疏似乎撲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然而我什麽都聽不到,耳間轟鳴,腦海中仿佛一根弦撕裂着崩斷了。
眼前一片白光閃現時,我仿佛看到了我愛美愛俏的小女兒在朝我張開雙臂,尖叫着朝我跑過來。然而我卻撲了個空。
我怎麽會沒有接住她呢?
我為什麽沒有接住她啊?
我的翹翹,十分臭美,每次起床前都要纏着我給她紮辮子,每次都要在衣櫃裏東挑西揀,一定要穿最好看的裙子。有一次鐘疏給她紮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小辮,她尖叫着追着鐘疏打。又纏了他整整一個上午,一定要他紮出一個最好看的。
我的小女兒,從來體體面面,也從未害過人,老天怎會如此眼瞎,教她落得如此一個面目全非的下場?!
我醒過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我一動,鐘疏便醒了,倒了一杯水喂到我嘴邊。
我掀開他的手,嘶啞着問他:「翹翹呢?」
他眼眶紅透了,顫着手從懷裏取出一只小盒,交到我手上。
「在這裏了。」
我不敢打開,只是緊緊攥着。
「怎麽會呢?怎麽會呢?翹翹才出生的時候,我記得是四斤五兩。瘦瘦小小,怎麽養了這麽久,到頭來反倒只剩了這幾兩骨血呢?!」
我看着鐘疏,聲音輕飄飄的。
鐘疏低着頭落淚,複而擡頭捉住我的肩膀,顫着聲同我說:「遂遂,遂遂,別這樣,別這樣。」
我的喉間似被緊緊扼住,喘不過氣來。我瞪着眼睛愣了一會兒,胃裏翻江倒海,猛地吐出一口酸水,那酸水裏還摻雜着血絲。
鐘疏不顧他鞋面上的髒污,為我順背。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他。
「你不是說會護好阿斛和翹翹嗎?啊?皇帝!你就是這樣護你的女兒?!我的翹翹做錯了什麽?她做錯了什麽!」
「皇帝!我的翹翹呢?!你把她還給我啊!我什麽都不要了。我什麽都不争好不好?我只要我的一雙兒女好好的,行不行啊?」
鐘疏将我緊緊摟在懷裏,箍得我透不過氣。他将臉貼着我,哽咽着說:「是我無能。遂遂,是我無能。你打我,罵我!」他捉住我的手想去打他自己的臉,然而我的手軟綿綿的。他看着我的眼睛,驀然慌了,緊緊捧着我的臉,「遂遂,別這樣看着我。遂遂!遂遂!你還有我!還有阿斛啊!別這樣好不好!」
我的眼底漆黑一片,鐘疏很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輕輕将臉貼上來,生怕弄碎了一個瓷娃娃一般,小心翼翼道:「遂遂,遂遂,你哭一哭,你哭一哭。」
然而我的眼底一片幹澀,只是腦海中轟鳴不止,就如同一個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抓住鐘疏這根稻草。然而于事無補,我陷入一片沼澤似的無際黑暗中,痛苦如同泥淖一般将我掩埋,敷住我的口鼻,就在我喘不過氣的時候,後頸突然劇痛,緊接着我眼前一黑,昏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我以為我的一生就要結束在這夢裏了。
夢的最後我又夢見母妃坐在我的床榻邊,嘴角的笑好似溫柔浮動的水流。我渾身累極了,半眯着眼睛看見她走出去,又牽着一個小女孩回來。
我看不清那女孩的面容,只聞到她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奶香味。她短胳膊短腿的,笨拙地爬上我的榻,鑽進我的被子裏,四肢緊緊纏着我。
我的心軟成一攤泥,撫摸着她軟軟的發。
我突然覺得很累,渾身都動不了的累。我拉了拉母妃的手:「母妃,我好累啊。」
母妃彎過身,從我懷裏抱起小女孩,親了親我的臉,「那就睡吧,睡一會兒。」
「好。」我的眼皮子耷拉下來,「我就睡一會兒。母妃,你要記得叫我。」
我意識迷糊之時,看見一團影影綽綽的光影,背着我走出去。
我內心突然一陣恐慌,罩得我喘不過氣。
于是我勉力爬起來,追出去。
屋外停了輛青布馬車,母妃扶着女孩上了馬車。
我提起裙擺追過去,額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冒出來,凝成一大顆懸在我的睫毛,欲落不落。
馬車就在不遠處,仿佛觸手可及,我心裏懸着的大石終于落地。
幸好。幸好。
我甩了甩頭,卻恰好把汗珠甩進眼珠裏。
眼睛頓時一陣火辣辣地疼,就好像一滴辣油滴了進去,血絲猶如蜘蛛網般迅速彌漫開來。
我透過迷蒙的視線,看見那頂馬車遠在千裏之外。
顧不得迅速紅腫的眼睛,我像瘋了一樣追着馬車跑。
「母妃!翹翹!停下!停下!」
快停下來啊!
我還沒上車呢!
她們去哪?到底去哪?!
巨大的恐慌籠罩着我,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驀地,身邊的氣流波動似乎停滞了一瞬,緊接着馬車在我眼前發出一聲轟鳴,毫無征兆地炸開了!
碎片混着赤色炸開,将天暈出一片詭異的光。黑沉沉的天逼近拉下,紫電劈開腐朽沉悶,沖着我的頭頂直面而下。
「怎麽會呢……」我嘶啞着嗓子。
痛苦猶如附骨之疽,順着我的脊骨一寸一寸爬上來一直到我細嫩的頸上,張開血盆大口,張牙舞爪拍手狂笑。
嗤笑着我的無能為力,不自量力。
這夢又倒着做了一遍。最後的最後,我看見了自己。一個戴着精致的小金鈴,穿着火紅裙裾,滿眼笑意,不知愁滋味的少女。
我睜眼,望見鐘疏的頭頂。不過幾天的光景,他已然生出了幾根白發。
我的指尖顫了顫,輕輕搭上他的臉:「皇帝,天亮了嗎?」
鐘疏将我的手送到嘴邊輕輕吻了吻,嘶着聲告訴我:「遂遂,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