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生出一股英雄氣概,陸情軒瞬間奪過幽蘭若手中的湯碗,俯身,低頭,仰頭,吞咽,湯碗見底,一氣呵成。
“用完膳食,我有些困意,你們先出去吧。”陸情軒将湯碗塞回幽蘭若手中,在兩道驚異目光中泰然自若的閉目。
幽蘭若不知他真寐假寐,但觀這幅神态,陸情軒應該不至于在她們走後将入了胃的湯汁吐出來,遂與晉虎對視一眼,一同退了出來。
看着被陸情軒喝得一滴不剩的湯碗,晉虎目光閃閃,興奮道:“我真是太小人之心了,陸哥哥沒有看不起我煮的湯呢,太好了!他似乎還很喜歡,未來三天我一定要拿出我的看家本領!”
“嗯!”幽蘭若低低的應了句。
屋內的陸情軒瞬間睜開雙目,目中射出一道淩厲的精光,似乎想透過層層阻礙看透外間的兩人的心思。
是夜,三更。萬籁俱靜的深夜,東洛國一個不起眼的小鎮上的一個不起眼的小書院,籠罩在疏淡的月光中,朦胧的月色讓夜也披上朦胧的模糊,在這模糊的夜中,有人視物如白晝,輕縱連躍,數個騰回,身子在屋宇間起起落落。最後,落到文夏書院的大門前。
“你……”陸情軒看着文夏書院前的一人一馬,眸光微變,須臾,又恢複淡漠如初,“你既然知道我要離開,那也該知道,你攔我不住。”
“誰說我要攔你?”幽蘭若坐在馬背上,微微挑眉,月色下的女子柔軟如水的氣質傾瀉而出,“我和你一起回去。”
話落,打馬向前幾步,走到陸情軒身側,對他伸出手,“你的傷還未好結實,便與我共乘一騎吧!我的騎術最近大有長進,絕不會把你摔下去的。”
山野小鎮,找不到馬車。即便找到,幽蘭若卻不太會駕車,比之騎馬,危險性更大。
陸情軒一嘆,知是無法拒絕她了,握着幽蘭若伸出的手,順勢翻身上馬,穩妥的坐在幽蘭若身後,“跟我回去,一旦選擇,就再無回環的餘地,你不後悔?”
後悔?即便是被抛棄數次,即便是冷眼斜視,冷語相加,她又何曾為曾經的選擇後悔過?
“陸情軒,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幽蘭若正了正色,換上一臉的嚴肅。
“嗯,你問。”陸情軒點頭。
“你是真的心憂晟京城的形勢,放心不下,連夜趕路,還是被晉虎的豬肝湯吓得漏液奔走?”幽蘭若一派正經的問出心中的疑問。
去摟幽蘭若的纖腰的胳膊微微一滞,随即手掌發力,狠狠一帶,重重的摟過柔軟的腰肢,扯過幽蘭若手中的馬鞭,用力一揮,駿馬奔馳而出。
僻靜的街道,“噠噠”馬蹄清脆,陸情軒咬牙切齒的聲音在清脆馬蹄聲中格外清晰的傳出:“誠然是憂心京城局勢的,幽小姐精心調配的豬肝湯當屬靈丹妙藥,療效神奇,不過一碗,我的傷勢已經康複了七分!”
接着,傳來幽蘭若的暢快淋漓的大笑聲,“哈哈!晉虎小子厭惡生姜的味道,凡是烹煮料理,從不放生姜,他習慣了沒有生姜的味道,以為別人也會覺得這些缺少調料的食物很好吃。當年我在大荒原把他撿回來,為了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他誠心誠意的為受傷的我料理飲食,豬肝湯是每日不可或缺的一道藥膳,且他必定要看着我喝完才……”
笑語聲戛然而止,似意識道無意吐露什麽,幽蘭若突然噤聲,表情陡然變得極為僵硬。
先聽她說起來龍去脈,竟然是早知就裏,陸情軒心底微怒,然怒氣還未騰出胸腔,聽到她言語中提及的地名,不禁身子一震,剎那凝滞。
寒夜風聲滕呼,陸情軒一直用衣袖小心的為幽蘭若遮擋撲面寒風,他的身體雖然還帶着傷,他的動作卻未有一絲疏漏。
良久的沉寂後,陸情軒似是終于尋出自己的聲音,含着一絲飄渺和遙遠的聲音在靜寂的夜裏向幽蘭若問道:“你去大荒原做什麽?”
氣息微頓,幽蘭若回答的聲音,更加飄渺不真實:“聽聞故友遇難,前去營救。”
、【30】太子現身
陸情軒帶着幽蘭若連夜兼程的趕路,幽蘭若估摸着他的傷雖不至于他賭氣所言的七分,但恢複三分還是有可能的,最不濟也有兩分。如此,他在馬背上堅持到晨曦未露應是不成問題。
她記得,前方幾十裏外有一個大一些的市鎮,到鎮上去租輛馬車,再過一日應該就能回到晟京城了。幽蘭若心中突然有些不舍,回去之後只怕是風波不斷,再不能如從前那樣随意了。
幽蘭若這樣想着,卻不想陸情軒驅馬直接繞過市鎮外邊的管道,根本不作停留。彼時,她還枕着陸情軒的胸膛迷迷糊糊的補眠。
抵達晟京城,是當天的夜裏。
“咦,百裏鎮什麽時候修了城門。”幽蘭若睜開朦朦胧胧的眼睛,盯着前方模糊的城門輪廓嘀咕出聲。
此刻已是天黑,她還以為尚在黎明,渾然不知她這一閉眼,就是熟睡一整天。
幽蘭若揉了揉眼睛,睜大眼睛盯着前方城門上的兩個字看了半晌,回頭用驚駭的目光望着陸情軒:“我們這是穿越了嗎?這麽快就回晟京城了?”
在幽蘭若的計劃裏,這一天朝陽蹦出時,陸情軒應該快力竭了,然後他們下馬休憩片刻,順帶觀賞朝陽,談論談論當前局勢,議論議論各自人生,和培養培養彼此感情。
接着她帶着陸情軒驅馬悠哉悠哉的向下一個市鎮進發,然後在市鎮上租一輛馬車,二人窩在馬車中柔情缱绻,慢慢悠悠的繼續向晟京城進發。
但是,她沒忍住幾日來的心力交瘁,閉了閉眼睛,睜開眼睛,怎麽一下子就到地方了?她真是想不通啊。
陸情軒不明白幽蘭若說的穿越是什麽意思,瞥了她一眼,目光再次定在晟京洞開的城門處,城門後,是冷清的街道。視線為夜色阻擋,望不見太遠之處。這個時間,早該關閉城門,但此刻城門大開,說不出的詭異。
回頭掃了大開的城門,城門下的戍衛和城牆上的戍衛一眼,幽蘭若樂了,“這麽着急的往回趕,怎麽到家門口了,還被吓得不敢進去了?”
陸情軒的神色,很是難看,但并無當初的擔憂心急,幽蘭若暗嘆一聲,也不知他止步在此多久了。索性又枕着他的胸膛,打算繼續閉目養神。
陸情軒卻動了,他拉了拉缰繩,驅馬向前,守城的兵衛在他經過時立刻躬身行禮,陸情軒看也不看一眼,直接越過他們。
進了城,方看清,城門後竟還停着一輛華麗的馬車,一名華服少年此時正閑閑的靠在馬車旁邊。
幽蘭若微微眯眼,今夜無月,夜色尤其濃稠,清冷的目光穿透濃稠的夜色,不遠不近的距離下,她足夠看清這個少年的面容。聚先莊的賬房學徒諾斓!
他不再是規矩的青衣書生裝扮,一身的淺紫色狐裘披風下是未及掩藏的玉帶蟒袍,他望着走近的陸情軒和幽蘭若,上前兩步,含笑道:“玉王兄一路幸苦!”
幽蘭若翻身下馬,接着去攙扶陸情軒從馬背上下來,陸情軒看了她伸出的雙手一眼,從另一側飛身下馬。幽蘭若撇撇嘴,若無其事的收回雙手。
三日前的宮變,從遇刺到此刻,陸情軒先是受傷昏迷數日,接着連夜趕路,晟京城的消息他一絲未得到。但一路所見,他又豈能完全不知。
陸情軒想通透,是在騎馬走了一百裏路時。他一身的謀略本事一大半來源于文德帝的教導,文德帝的老謀深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換句話說,若文德帝都能被人算計,那他也無需想着力挽狂瀾了。
被算計的人,當然只能是他。得到确認時,是城門下,看見洞開的城門。陸情軒心中惱怒,一則是他憂心伯父的安危,卻被伯父算計,二則是他知道被算計,還得乖乖回來。
宮廷政變的來龍去脈,幽蘭若沒什麽興趣,但事關陸情軒,她也不得不命人仔細探聽。
據聞當日早朝,素來多病的文德帝突然病倒,連喊退朝的力氣都沒有了,把一衆老臣可吓壞了,禦醫一哄而上,簇擁着文德帝回寝殿。接着管事太監傳話陛下病情已經緩下來,請各位大臣不必挂念回去休息吧。
沒什麽地位份量的臣子只能遵從旨意,暫且出宮,這裏邊包括了幽瑜等老臣以及方侯府新入朝的大公子等一幹人。幾位重臣卻執意等待,這裏邊包括了莫相等幾位重臣以及列王府武國公府的小王爺小公爺等一衆人。
一個時辰後,宮門外傳來一陣兵戈聲,衆位大臣大驚,你一言我一語還沒發表完各自陋見,接着傳來皇城已被大皇子控制的消息。
而後,在異國為質數年的大皇子從天而降,神秘現身。一番恩威并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唬得衆人一愣一愣,無非是“太子懦弱無能不堪繼承大統”“大皇子數年來為國奔走功在異國”“陛下年邁心力不足早立嗣位”雲雲。
憂心身家性命的衆人十分順遂的跟着大皇子的腳步前去文德帝的寝宮求取廢太子诏書以及立太子诏書。
到得寝殿外,大皇子及其謀臣自進入殿中,衆人在外苦等。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數個時辰,殿內卻無半點動靜傳出。正焦灼不耐時,宮門處再次傳來兵戈聲,火光漫天。
衆人還在驚愣中,護駕的龍魂衛已經包圍了文德帝的寝殿。龍衛長恭敬的請數位大人去前殿喝茶,衆位大臣進殿,正瞧見文德帝倚在龍椅上打盹,芳公主淡定的坐在一旁吃點心。
旋即,四皇子與岐王爺進殿禀報,大皇子已經伏誅,叛逆已經平息。皇城的控制,再次落回文德帝的手中。
文德帝悠悠睜開渾濁的雙眼,聽畢四皇子的奏報,眼皮都沒擡一下,又睡了過去。芳公主忘了岐王爺一眼,悠悠一聲:“列位臣工辛苦,可回家歇息了。”當先走出大殿。
她是得寵的大長公主,出殿時橫走直走豎走斜走,無人敢置一詞,衆人卻只敢乖乖的躬身退出。
一場轟轟烈烈的宮廷政變,在衆人尚自愣神中驟然發動,又在衆人尚未醒神之際落幕。
這場政變的發動者大皇子,無疑是一塊墊腳石,而最大贏家,大約是四皇子。但是最後的贏家,幽蘭若淺笑,不置可否。
寒夜風涼,迎面拂過,幽蘭若禁不住打了個哆嗦,随即大步邁出,越過諾斓,走到他身後的馬車前,毫不客氣的爬進馬車中,放下帷幕,遮擋寒風,誇張的感嘆道:“還是馬車舒服啊!風不襲露不浸的。”
伸手扯過坐墊上的一件禦寒貂裘面子的錦袍蓋在身上,掀開車帷一角,向外道:“正南街的西二巷,順數第三個府邸,幽相府即可。”又探出小手向北指了指,“直走第三個路口左拐再走兩個路口右拐穿過一條橫巷再左拐便是。”話落,看着怔愣的諾斓微微一笑,揮下帷幔,縮進車廂。
收起目瞪口呆,諾斓嘴角狠狠的抽了抽,側身觑了眼下馬後便站立一旁的陸情軒,但見他一副不動如山,諾斓嘴角又抽了抽,輕輕“咳”了一聲,看着車廂道:“幽……”一頓,“幽三小姐,本宮身負皇命,迎接玉王兄入宮見駕,恐怕,無暇順道送你回府了。”
他一個“無暇”一個“順道”,為自己找着臺階,幽蘭若了然,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帷幔再次掀開一角,幽蘭若露出半張臉,看向陸情軒,利落道:“我聽說你在皇城有個落處叫青雲殿,是陛下特意為你僻出來的,你從小起居都在那裏,一直想去參觀參觀,今夜就宿那兒去吧。”
說完,利落的放下金絲鑲邊的暗紅色車帷,不容諾斓說一句。
諾斓的身份再無疑問,當初陸情軒說她招惹了一個大麻煩,所指的就是這個諾斓了。幽蘭若暗笑,她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文德帝寄予厚望的這個兒子,果然不簡單吶。
陸情軒沉默了一瞬,若無其事的走向馬車,走到車前,身子微頓,淡淡的眸光看向諾斓道:“我遇刺受傷,多虧幽三小姐救扶,這幾日也幸得她一路護送,她一路勞心勞力,我本該禀明皇伯父厚謝才是,一道進宮也無不可。”
他這半交待半解釋的言語一出,諾斓便不好再有言語了,眼睜睜看着兩人安穩的坐進車廂,半點不客氣。
車廂內,幽蘭若大樂,裹着貂裘就去拉陸情軒,但還沒碰到他的衣角,便被一股浩瀚的力道掀開,重重的撞在車廂內壁,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幽蘭若先是一愣,随即惱怒的瞪向陸情軒。
陸情軒閉眼,其實勞心勞力的人是他才對。
車外,諾斓看見車廂一震,接着傳出一聲悶響,微微詫異一瞬,無奈的走向車駕處。
諾斓剛執起馬鞭,便聽車內便傳出幽蘭若惱羞成怒的怒吼,“陸情軒,你過河拆橋你忘恩負義你沒良心!”
諾斓搖搖頭,也許在車廂外也是一種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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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婚約解除
穿過南街,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盡頭,便是東洛國的皇宮。深夜寂靜,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諾斓駕着車徑直抵達皇宮。皇宮的宮門和晟京城的大門一般開着,幽蘭若托腮,這是什麽架勢?是龍潭虎穴還是生死大陣?
諾斓直駕着馬車抵達文德帝的寝殿方穩穩停下,揭開車帷,向內一聲:“到了。”
陸情軒起身,下了馬車便朝殿內行去,仿佛身後的幽蘭若不是一個人,只是空氣。不禁又讓幽蘭若一陣氣悶。氣悶歸氣悶,卻由不得她遲疑半分,眼前陸情軒已經快靠近殿門,她趕緊跳下馬車追上他。
諾斓緊随其後。
走進寝殿,還未見到文德帝的天顏,便聽內殿傳來一道惱怒的喝罵聲:“臭小子不把孤當回事!親口應下新年回晟京城過,都踏進了城門還竟然還是讓你溜了!以為孤真是老眼昏花了,不中用了?任由着你們來糊弄?”
陸情軒淡定的走進內殿,清淡的看向怒目瞪着他的文德帝,淡淡一聲:“伯父。”微微一禮,仿佛文德帝咬牙切齒怒罵的人并不是他。
身後,諾斓也來到近前,恭敬的行禮問安。
幽蘭若苦惱了,按禮制,她一個臣女本不該不經禀報直闖帝王的寝殿,但是她偏偏跟着陸情軒進來了,又無人攔她。進來了便進來了,這下面見帝王,該如何行禮呢?
行大禮還是小禮?晨禮還是晚禮?叩見禮還是參拜禮?好吧,她糾結這麽多,其實就是不想行禮而已。她行禮必然是要跪的,平素她行跪也不少,看得淡然,但是此刻陸情軒沒跪,諾斓也沒跪,她一個人下跪,她覺得似乎是低人一等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況且,她此時又該以什麽身份朝見呢?
第一次見文德帝時,她是幽月,陸玉的新歡,偶然遇上微服的帝王,切切實實的把他當作準夫家的長輩。他以長輩的口吻呼她幽丫頭,自來熟的讓她跟着陸玉喚他伯父。
第二次見文德帝,她是幽蘭若,剛被陸情軒抛棄的小未婚妻,心有不甘的下臣之女,在帝王面前長袖善舞,一顯風華,大放異彩。
幽蘭若正自苦思,文德帝罵完愛侄,沒收到預期效果,又被氣了一遭,瞥眼看見他身旁還站了個小姑娘,頓時渾濁的雙眼射出一道精光,睜大了眼睛打量。
他“咦”了一聲,仿佛頗為驚詫的神情,幽蘭若低頭,往陸情軒身後縮了縮,似是害羞又是害怕。
寝殿內燈火通明,文德帝沒有真的驚詫,幽蘭若自然也沒有真的害羞。或者她是有害怕的,害怕行跪禮。
“這個是,幽相家的三丫頭?”文德帝不确定的疑問聲終于響起。
幽蘭若心底一嘆,無奈上前,規矩行禮:“臣女幽蘭若給陛下請安。”她真是糾結個什麽勁?沒有強大力量作為後盾,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勞。她縱能心思百轉,人家一句話全部摧毀。
文德帝默然,這個小丫頭看似無足輕重,但她的分量,真的就輕如鴻毛?看似誰都能拿捏她,但她真的是軟柿子,誰都能捏的嗎?
恍然間,文德帝心頭升起一絲直接的不确定,這在多年帝王生涯中是為數不多的幾次直覺。
“有人向孤舉報,幽相家的三小姐求而不得,因愛生恨,行刺孤的侄兒。可有其事?”帝王聲音威嚴,不辨喜怒。
幽蘭若只覺雙腿發顫,跪了這麽久,文德帝還不讓她起身,這是故意的嗎?要問罪不能等她站起來問?
自然,她現在只關心她的雙腿,沒那麽多思慮。
“當然沒有,我愛他尚不及,怎舍得傷他?”幽蘭若擡頭,一臉誠摯。
文德帝點點頭,似有所悟,“嗯,我看玉兒現下無事,想來不過小人的讒言,以為孤老邁了,能随意蒙蔽。畢竟若真有此事,孤少不得會拿幽氏阖族人問罪,是淩遲還是斬首,總無人能幸免。”
幽蘭若心底顫了顫,随即一笑,順勢起身上前笑道:“陛下愛憐子侄,天道倫常,卑劣小人想鑽空子當真是罪不可赦。幸得陛下英明,不為讒言所惑。依臣女所見,陛下何曾有半分老邁,分明正值壯年,雄姿英偉。”
這一番讨好,直把文德帝說的喜笑顏開,贊許的看着幽蘭若:“你這丫頭,果然嘴甜,難怪太後總是在孤面前誇贊,幽家的三丫頭是如何如何懂事,如何如何讨人喜歡。”
文德帝其實比安王大不了幾歲,但其老态已顯,而安王才是實實在在的正值壯年,年華正盛,這無非是一個為庶務所累,終年操勞,敗壞身體,一個逍遙度日,閑散自在,養尊處優。
“嗯,”文德帝沉吟半刻,似是想到什麽為難的事情,無聲嘆息一瞬,看向幽蘭若問道:“你喜歡孤的侄兒?”
不知為何,就在剛才,幽蘭若分明感覺到一道犀利的打量落在她面上,擡眸去看,卻只見文德帝看向她的目光溫和而慈祥,沒有最初的似真似假的怒意和高高在上的威嚴。
幽蘭若眼波如水,似含了三月春晖,流轉三圈,她微微仰頭,對上文德帝的視線,一副凜然無畏的神色,“是的,陛下,臣女喜歡您的侄子,陸情軒。”話末,回身偷瞄了一眼陸情軒。
陸情軒自進殿時一聲“伯父”後,便沉默的立在一側,此刻聽見幽蘭若膽大包天的言語,神色依舊冷漠如冰。
文德帝将他的神情看在眼中,“啧啧”兩聲嘆息,惋惜之情不加掩飾,“有情人自該成眷屬,合樂圓滿,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斬斷大好姻緣,也是不計其數的。”
懸挂的宮燈被冷風吹得搖曳了一瞬,宮燈上的銅鈴發出清脆響聲,幽蘭若心頭驀地升騰起一陣不祥之感。
果然,卻聽文德帝話鋒一轉,換上悵然,“當年孤見你二人生辰相合,賜下婚媒,多年變遷,世事輪轉,你們的父母都不甚滿意孤的賜婚,齊齊上奏請求解除,孤雖然是一國之君,也不好摻合臣屬的家務事,也只得恩準了。如今知曉你二人的情意,卻不知該如何全。”
文德帝聲音忽起忽落,時而感慨,時而惋惜,看一眼幽蘭若,又瞄一眼陸情軒,宛宛轉轉将一腔悲憫表達出。
幽蘭若聽的毛骨悚然,聽完後卻平靜了。
早知回來不可能有現成的佳肴美馔,婚禮盛筵,一切通往幸福終點的道路上都滿布着荊棘,能砍伐荊棘的,只有她自己的雙手。
“陛下何須憂心?”幽蘭若将失落恰到好處的表現出來,又恰到好處的收回去,亮堂的燈光下,她展顏一笑,看着文德帝道:“原本我與軒世子也是陌路,得陛下聖旨賜婚,結一段佳緣,現如今聖旨收回,我們結下的情意卻不能說斷就能斷。”
幽蘭若退後一步,俯身,跪地,叩頭,“陛下的恩德,臣女銘感五內,陛下收回隆恩,臣女不敢絲毫怨怼,只是,縱然不能再得陛下恩眷,臣女的情意,也希望能全一全。臣女定然是要全了的。”
她伏在地上的身姿恭敬卻不卑微,規矩卻無屈服,那看似瘦弱的脊背,凜然透出一股莫名的豪氣。
文德帝微微一怔,卻是不再言語,目光越過幽蘭若,在她身後的陸情軒面上定了定,陸情軒依舊是面無表情。
“呵呵,”一聲輕笑,打破殿中微微凝滞的氣氛,卻是一旁的諾斓突然出聲,“幽三小姐果然與衆不同,只是,這份兒女長情,怕是不好全吶。”
幽蘭若身子微微一顫,這條路上的荊棘,在不知不覺中,是又拔高了還是更茂密了?
“從前幽三小姐和玉王兄兩人男未婚女未嫁,皆是自由之身,父皇做主賜婚自然無不可,但如今,”他一頓,笑了笑,接着道:“此一時,彼一時,處境可完全不同。若幽三小姐執意為之,恐怕,有損你們二人清譽。”
幽蘭若自顧悠悠然起身,自顧拍了拍衣袂上不存在的輕塵,自顧理了理平滑整潔無一絲褶皺的衣角,視線第一次落在昔年的少年書生身上,嫣然語笑,“不知處境如何不同了?願聽指教。”
弱質芊芊的少女舉手投足卻透着一股豪爽大氣,諾斓淡笑,那雙眸子裏,也浮着層層疏離和清冷。
“幽三小姐剛回晟京,大抵不知,幽相在父皇恩準解除你與玉王兄的婚約後,又為幽三小姐定下了一門親事。”諾斓含笑道:“聘禮,生辰已經合過,聘禮也已議定。”
“哦?”幽蘭若面露詫異,一臉的不知情,突然得知真相的驚異似模似樣,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原來如此。”
旋即一笑,“那又如何呢?”
“父親為我謀定親事,也不是第一次,也不多這一次,終究還沒過門不是?還沒過門,誰就能管得我心裏中意誰,樂意誰了?”
女子的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殿內的三人和殿外的守衛聽得清晰。聽聞的衆人,無端覺得今夜風似更寒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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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如斯絕情
文德帝恩準解除婚約,昭示着文德帝對此事的态度。幽蘭若合算了一下,從前羽翼未豐時尚且不擔心他把自己指婚給什麽亂七八糟的人,況且如今羽翼已豐?
從前賜婚,可以在成年後想法子解除,難道如今就不能解除了?
其實文德帝的态度,對幽蘭若對陸情軒的情意影響着實不大。
想通了這一遭,幽蘭若笑容款款,看着禦榻上的文德帝輕聲道:“陛下,您說是嗎?”
諾斓的氣息微亂了一分,陸情軒默然站立,仿佛事不關己。
文德帝矍铄老眼瞬間爆發出一道精光,他死死的盯着三丈外的女子,仿佛打量困惑他一生的不解之謎。
良久,文德帝收回打量的目光,疲憊的聲音響起:“哎,老咯,我們這些老家夥,終究是老了,年輕人的情情愛愛是管不了了。”
那一刻,眼前的女子給了他一種錯覺,仿佛多年前,跪在他禦書房中,不肯起身的人。
那個溫和的女子,唯一一次執着一件事,幫助了他一生的女子,唯一一次對他提出請求,他,拒絕了。
想起往事,文德帝确實感覺自己老了,在他這一輩中,他不是年紀最大的,卻是最顯老态的。也許他也不會孤獨的走進陵墓,但一定是最先進去的一個。
“玉兒,孤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這個新年挨過,也不知還能不能挺到下一個年節,本想讓你回來陪孤過這最後一個新年,哎……”文德帝不再理會幽蘭若,嘆惜的看向一直沉默的陸情軒。
陸情軒雙目平視,視線落在虛空處,他似在旁觀,又似在等候。聽到文德帝的嘆惜,他收回落在虛空的視線,上前幾步,走到榻前,拉過文德帝的手,便為他把脈。
一旁的諾斓臉上頓時挂滿憂急,“玉王兄,父皇的身體怎麽樣?”
醫者有望聞問切,切放在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依據,另外望也可以有所判斷,可惜幽蘭若不懂這些,而且她隔得也有點遠。
不過諾斓這幅憂心忡忡又是為哪般?文德帝的身體狀況如何,一直呆在他身邊的人不清楚嗎?
果然,卻見陸情軒将文德帝的手放進被子下面,什麽言語也沒有。還需要什麽言語嗎?安慰的話別人都已經說盡,真實的話他卻說不出口來。
諾斓臉上劃過失望,“玉王兄的師尊曾號稱東陸神醫,醫術高絕,玉王兄深得真傳,難道也無法嗎?”
陸情軒搖搖頭。
文德帝倒是并不如何在意,對諾斓道:“孤知你孝順,只是生死有命,由不得人。”
“是,”諾斓微微哽咽,“謹遵父皇教誨。”
他心中倒是真悲切的,數年來的隐忍僞裝,他的心早已硬如磐石,但是那些最初對親情的渴求,卻從不曾消亡過。
文德帝又回過頭來對陸情軒道:“去年你為了求一道聖旨,答應孤新年留在晟京,卻沒能趕回來。還差點把命喪了,”語氣中頗有責怪之意,又無奈道:“傷可都好了?”關切之意,絲毫不加掩飾。
幽蘭若望天,哪有這麽快?陸情軒淡淡道:“已無大礙。”
“嗯,那就好。”文德帝放心的點點頭,“你自十年前離家遠游,回晟京的的次數屈指可數,闖過了孤給你定下的十重難關後,自言出師,更不理會孤的旨意,多次讓你回京,你也不當回事。”
文德帝絮絮叨叨帶幾分埋怨的敘起家常,陸情軒面色如常,看不出情緒,倒是一側的諾斓神情微動。
幽蘭若眼神複雜的看了眼這對伯侄。據聞文德帝偏愛安王府的軒世子勝于自己的兒子,那麽江山呢?
“難得讓你應諾一回,你還食言了,孤這把老骨頭也沒力氣去追究。”文德帝的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似乎有些費力,停歇了一陣,方繼續:“眼下只盼着小年節你能陪在孤身邊,你若答應,孤便再賜你一道聖旨,”望了眼幽蘭若,“送你一個女人,如何?”
諾斓似猛然擡頭,一臉的不敢置信,他動了動唇,卻沒能發出什麽聲音。最終,也只是黯然的垂眸。
幽蘭若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裏,氣息亂了又平,平了又亂。
這個老東西!從前的傳聞,遠近觀察,私下揣摩,都是白搭,今日她才第一次領教到這位行将就木的一代睿智英明帝王的手段和厲害!
陸情軒該怎麽回答?
要女人不要江山?或者要江山不要美人?
由文德帝來下旨,将一個已經與別人過了禮的女子賜婚給安王府的世子,且不管是做正妃還是側妃或者妾侍,陸情軒都可以撇清強奪人妻的罵名。而文德帝謹慎一世的英明也就在臨終前被毀了。
不管陸情軒是他選定的繼承人還是為繼承人選定忠臣良将,陸情軒都無法拒絕為他做到這種地步的長輩。
若他答應了文德帝,那麽他擁美入懷,再無受人非議的擔憂,他日問鼎江山,也沒有可以讓人聲讨的污點。這将那些為了奪嫡意圖陷害陸情軒的人的算盤敲得粉碎。
文德帝的态度很明确,陸情軒,選擇美人,也選擇江山。否則,得文德帝如此看重,即便擁有了美人,沒有江山作後盾,他日也未必能護自己和美人周全。
這是買一送一?附送的是江山還是美人?
心底被驚濤駭浪反複席卷後,幽蘭若突然平靜下來,她想知道陸情軒會如何選擇。
面對文德帝如此真情相待,陸情軒心底到底有沒有觊觎過他的江山,他是否會在乎世人對他的非議?
幽蘭若處處為陸情軒思慮,卻從未想過陸情軒是這樣的選擇。
面對文德帝的難題,陸情軒并無半分驚訝,不管是深情厚待,還是難以抉擇,似乎都不足以讓他變色。
“伯父言重了,長輩榻前侍奉,本是每一個晚輩應該盡的職責。伯父于侄兒恩義厚重,一聲吩咐,哪裏敢有不從的?”陸情軒的聲音很淡,仿佛雪山頂上白晝殘留的最後一絲光線。
“這樣說,你是不要孤送你美人了?”文德帝老懷安慰的看着陸情軒點點頭。
幽蘭若只覺胸腔內一股怒火熊熊燃燒升騰,直達天靈蓋,将她所有的理智都化成飛灰。
果然,聽陸情軒繼續道:“我早已退了和幽三小姐的親事,哪有出爾反爾之理?豈不讓人笑話?”
這場較量,幽蘭若看不出有什麽意義。
對于陸情軒的反應,文德帝似乎有些遺憾,他視線再次轉到幽蘭若身上,“幽丫頭,你的一腔情意,只怕要空負了。我這侄兒,想要的,哪怕是江山,孤也幫他把路鋪平了,不想要的,一只飛蛾,孤也不允許讓其近得他身。”
諾斓的身子似乎顫了顫,眼眸垂得更低。
幽蘭若突然一聲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