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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情感告訴她,留下來,或許他們都有一線生機。

自從遇到陸情軒後,她的情感素來都能戰勝理智的。若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吧。

瞥見門外躺着的刺客,幽蘭若靈光一閃,對陸情軒道:“等等,我想到辦法了。”

話落,大步過去攙扶着陸情軒,示意他躺在地上。

陸情軒覺得,依他的身份,死也須死得有尊嚴,不能太難看,所以盡力向內室移去。此時他看向幽蘭若,少女的眼中一如最初的堅定,他點點頭。幽蘭若扶着他躺倒。

接着幽蘭若出門将那刺客的死命拖進屋內,刺客經脈盡碎,又在倒飛出去時生怕遭受逼供,咬破口中毒囊,此時已經了無生息。

幽蘭若使盡渾身力氣,這刺客個子不高,還挺沉的。

待拖到陸情軒身旁時,已經是筋疲力竭,她坐在他身旁大口喘氣,陸情軒的神智愈加模糊,看着她虛弱問道:“你想做什麽?”

“放血。”幽蘭若簡短的回答了兩個字,從陸情軒腰間抽出他的怡情寶劍,想着,真是可惜,往後不能用來烤肉了,又轉身看向陸情軒,“你別嫌髒哈。”

陸情軒還未想明白她說什麽,卻見她提着怡情劍,“刺啦”一聲,劃開了身旁刺客的大動脈,“嘩嘩”的紫黑色血液流出來,在陸情軒身下彙成一個血泊。

幽蘭若放置刺客的位置頗為考究,從動脈噴出的血液悉數流向陸情軒身下,卻不亂射向四周,待刺客動脈中再流不出一滴血液,她将刺客再次拖向門口。

“這也算廢物利用。”幽蘭若跑回陸情軒身旁,頗為好笑。

陸情軒已然明白她想做什麽,本就是生命攸關之際,他也不再計較什麽了。

準備好一切,深夜大街上裹了棉布的馬蹄踏出細微聲響自遠處傳來,陸情軒擡眼看着坐在身側的幽蘭若,“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端得是廢話多!”幽蘭若低聲斥了一聲,伸出雙手,顫抖着撫上陸情胸膛上插着的劍柄,“你怕死嗎?”

這劍距離陸情軒心髒只有不足半分,稍有不慎便會弄巧成拙,真要了他的命。陸情軒看了眼握着劍柄的那雙素手,伸出時不停的顫抖,握着劍柄後,倒是鎮定了,他亦斥了一聲,“你廢話也不少!”

幽蘭若一噎,瞥見短劍未沒入血肉的見面上,倒映着自己一臉焦急的神色,頓時頓時熄了了反駁的言語。

“陸情軒,你知道是誰要你的命嗎?”趁早問出,萬一救不了她,将來尋仇也有個地方,幽蘭若喜歡直截了當的報仇雪恨,懶得花時間去東搜西查。

“不知道。”陸情軒搖搖頭,“此人确屬龍魂衛,否則我不會大意,遭他暗算。”

幽蘭若凝眉,龍魂衛?

“龍魂衛世代守護東洛皇室,只聽命于東洛國君和繼承人,絕不會背叛。”陸情軒低聲道:“但要我絕不相信想殺我的人是伯父。”

“那麽是太子?”幽蘭若暗道命都快沒了,由得相信不相信?不過也沒出口嘲諷,危機關頭,轉動思緒分析局勢。

如果是太子,追殺陸情軒也說得過去。

“我能确定的,一會兒來的刺客必定不是龍魂衛,至于是不是太子,也說不準,晟京城愛護我的人很多,想殺我的人也不少……”

說着,聲音低下去。聽到越來越近的聲響,幽蘭若閉眼,不再猶疑。

“嘭!”

短劍抽出,鮮血頓時噴出,濺在幽蘭若的衣裙上,渲染成一朵朵血花。豔麗而血腥。

悶哼一聲,陸情軒咬着牙,強撐着劇痛沒有昏死過去。他艱難的擡起右手在胸前點了兩下,血液流出的速度稍減。

“哐當!”一聲,木門被人踹開,接着湧入四個黑衣人。

幽蘭若閑閑坐在陸情軒身側,身下是鮮紅的血泊。她瞟了一眼氣勢洶洶沖進來的黑衣人,悠哉悠哉的把玩起手中的短劍來。

那四人先是被這幕場景弄得一愣,皆是不敢置信,相互對視一眼,傳達着眸中的驚疑。

門口橫着一具暗衛打扮的屍體,三丈外陸情軒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上,胸口一個大大的窟窿不停地滲出血液,流到地板上彙聚成一灘不淺的血泊,嬌媚的少女閑閑的坐在血泊旁。

黑衣人中個子最壯實的那個試探着向前走了兩步,幽蘭若晃了晃手中的短劍,側身,閑閑的看向四個黑衣人:“你們想殺我?是欲殺人滅口還是為安王府的小世子報仇?”眼中輕蔑之色毫不遮掩,“你們可知道我是誰?”

衆人被這股氣勢驚了一下,随即紛紛抽出刀劍,對準了躺在地上生死未知的陸情軒。

幽蘭若眼睛一眯,冷笑一聲,“你們主子要的是陸情軒的命,他沒死,你們固然必死無疑,他死了,你們也未必活得成。但你們若敢動我一根頭發,你們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姑娘是幽相府三小姐?”還是那個高個子的刺客出聲,嗓音粗啞,帶着一絲陰沉。

“呵!還真有見識!”幽蘭若神色冷靜,心底卻在暗暗發急,陸情軒的胸膛流血不止,再耽擱,也許就弄假成真了,“陸情軒已經死在了我手上,你們盡可回去禀告你們的主子,得不了大功,性命卻可無虞了。”

四人頓時相互對視一眼,刺殺安王府世子,接下這個任務四人誰都沒想過還能活着回去,即便活着回去也會被滅口,但為了一家老小,容不得他們後退。此刻竟然在他們出手之前,陸情軒已經斃命,那安王府世子遇刺,他們自然無需擔上幹系。

瞧見陸情軒身下彙聚成河的鮮血,常人流這麽多血必死無疑,四人略略思索,打了個收勢,當即退出。身影一閃,恍若憑空消失。

其實也不怪他們大意,明知必死,突然得到生的機會,豈能不動懷?這一高興,一時疏忽上前細察,也就在情理當中了。

看着來去如風的四人,幽蘭若的心并沒放下,地上的血先前從此刻身上放了一灘出來,此時陸情軒身體裏怕也流出近半了。

幽蘭若推了推陸情軒,低聲呼喊兩句,沒有任何反應,一邊惱怒的嘀咕着:“今日因誰讓你留了半腔血,他日我必定為你放幹了誰的血!”

一邊從懷中摸出黑乎乎的一團,走到窗前,用力的抛向空中,頓時天上一朵妖異的火化炸開。

、【27】兩全之法

陸情軒再次醒來,是在一間陳設簡單異常幹淨整潔的小屋內,屋內熏着淡淡的檀香,屋中空無一人。

陸情軒掙紮着欲坐起來,大幅度的動作頓時牽動了胸上的傷口,他悶哼一聲,又重重的倒了下去,這一下更是疼得冷汗直冒。

屋中的響動傳至屋外,走到門口的十來歲的小娃聽見,立即推開門沖了進來,他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子睜開眼,倏地散開挂了幾天的愁容,跳到床前歡喜的看着陸情軒,“陸哥哥,你終于醒了,這可太好了。你都睡好久了!”

陸情軒呆了呆,瞧着歡騰的小男孩腦中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小男孩又問道:“陸哥哥,你餓不餓?渴不渴?你好幾天沒吃東西,幽姐姐說不能吃葷腥魚肉不好消化的,我去給你盛一碗清粥吧?”

“我睡了多久?”陸情軒出聲問道。

小男孩低着頭掰了掰手指,擡頭回道:“四天。”

聞言,陸情軒又欲掙紮着起身,這一次有上一次的經驗,坐騎的弧度高了些,最終卻還是又重重砸了下來,砸下來的力度,自然也比上一次更重。

小男孩眼看他胸上的傷口又溢出點點血跡,驚慌失措只餘,連忙上前按住他,口中焦急道:“別動別動,陸哥哥,幽姐姐要看見你的傷口又裂開了會心疼的。你想要什麽,告訴我,我幫你。”

原來這是幽蘭若的地盤。陸情軒心底微微松了口氣,那天晚上幽蘭若拔出他胸口上的劍,劇烈的疼痛和失血過多讓他的大腦眩暈了一陣,強撐着不讓理智陷入黑暗,只是因為擔心幽蘭若被他們滅口。但聽見幽蘭若機智的應對,他心中的憂心又放下三分,跟着失去了意識。

剛才醒來,想起那晚的危急,他最擔心的就是幽蘭若最後也未能逃脫敵人的毒手,現在聽小男孩的口氣,幽蘭若顯然是沒事了。

“幽蘭若呢?”陸情軒看着狠狠按住自己肩膀,生怕自己再動的小男孩,“我想見她。”

小男孩頓時苦了臉,幽姐姐有交代陸哥哥醒了吃什麽喝什麽怎麽安撫他,但是沒說陸哥哥要見她,他該怎麽辦。

瞧見小男孩臉上的危難,陸情軒心中大疑,不覺厲聲問道:“她怎麽了?是不是出事了?”

小男孩吓了一跳,退開半步,連連擺手,安撫道:“幽姐姐沒事,她很好,只是……”話音又頓住,有些為難有些糾結。

陸情軒直視着小男孩,絲毫不覺欺淩弱小有何不妥。在淩厲的眸光迫視下,小男孩支支吾吾,終于吐露:“幽姐姐…。幽姐姐她在午睡,這個,幽姐姐午睡是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擾的,因為幽姐姐不喜歡睡覺睡到一半被人驚擾,她會生氣的。”

猶記得,前年有個新來的夥伴以為想把傳家之寶的镯子獻給幽姐姐,打擾了幽姐姐午睡,被幽姐姐以各種借口整治了十天。見識過幽姐姐手段的他們,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陸情軒愕然,午睡?當真好興致!

“我有點渴了,你去取點水來。”陸情軒無奈道。

待小男孩走了出去,陸情軒盯着胸膛上浸出的血珠微微出神,按理說歇息了四天,傷口應該結的痂應該更穩固,眼下的傷口卻還在愈合狀态,這傷勢恢複得,太過緩慢。

一刻鐘後,取了水進屋的不再是小男孩,而是幽蘭若,她端着托盤小心的開門關門,然後邁着輕盈的步子娉娉婷婷向陸情軒走來,口中笑道:“可睡舒暢了?”

這模樣,活生生一副賢妻慰問貪睡的丈夫的畫面。

陸情軒眸光微眯,一道淩厲的眸光直直凝在幽蘭若的身上,他帶着危險的聲音響起:“你沒給我上藥?”

幽蘭若坦蕩的搖搖頭,她只給他的傷口消了毒,确然什麽藥都沒上。

“你!”陸情軒憤怒的瞪着幽蘭若,他先前只是猜測,沒想到幽蘭若真這麽可惡!

幽蘭若眼睛睜得大大的,神色無辜,“你剛醒來,說這麽多話不累嗎?”上前扶起他,“來,喝點水吧。”

陸情軒一口氣喝完一大杯溫水,略略喘了幾口氣,心中的怒火降下些許,似是平靜道:“晟京城有什麽消息傳來?”

放下水杯,幽蘭若在陸情軒身下墊了個枕頭,讓他半躺着,口中不平道:“他們想要你的性命,你還關心他們作甚?”

“幽蘭若,安王府的使命是守衛東洛皇室,我是安王府的少主,絕不可能在危機關頭隐匿不出。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是爬也要爬回晟京城,你阻止不了我。”陸情軒冷冷道。

“等你爬回去,也該大局落定了。”幽蘭若腦補了一下陸情軒在地上爬的姿勢,眸中熠熠出異樣神采。

聞言,陸情軒又是一陣氣悶。他現在落在幽蘭若手中,真是半點不由己。

“好了好了,告訴你啦。”幽蘭若生怕他再亂動扯動傷口,無奈道:“晟京城的風波已經平息了,陛下安然無恙。”說是平息,也許真正的相鬥才剛開始而已。

“大皇子秘密潛回東洛,憑借母家的勢力和收複部分侍衛,異想天開的想出奇制勝,不聲不響的控制了皇城,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不想陛下并不在皇宮,微服去了芳公主府。四皇子得知大皇子掌控了皇城,在岐王爺的襄助下發兵平叛。擒拿了大皇子。”幽蘭若将得來的消息娓娓道出。

一場不聲不響的逼宮,草草了解。成了誰,敗了誰。

陸情軒點點頭,伯父沒事就好。

幽蘭若沒有說,現在岐王府控制了皇城,文德帝落在岐王的手中,四皇子撿了大皇子逼宮的成果,逼迫文德帝改廢立太子,也就是這幾天的事。列王府呈觀望狀态,安王府視而不見,連觀都懶得觀。只有芳公主在與岐王苦苦較量支撐。

“你好好養傷,等你傷好後我們回京成親。”幽蘭若心底盤算着,也許能避過國喪。

陸情軒微一思索,晟京城幾大勢力目前處于平衡,他一回京,立即便會打破目前的平衡。因為他必定會堅定的站在文德帝身後,他是安王府的少主,也代表着安王府。

四皇子沒有時間再糾纏,也許會幹出弑君殺父的事兒來。

所以陸情軒回去,必定是要一擊必中,否則,後果難以預料。

“你給我上藥,我必須盡快恢複,趕回去。”不上藥傷口複原得太慢,他哪裏能等那麽久?

幽蘭若哼了一聲,是藥三分毒,一則不希望陸情軒回晟京城攙和宮廷政變,二則希望借養傷的檔口培養培養感情,但陸情軒已經醒來,他的堅持下,也由不得她了。

解開包裹的紗布,幽蘭若倒了一些傷藥在陸情軒的傷口上,又将紗布裹好。其實沒有輔助恢複的傷藥,陸情軒是傷勢算是恢複得很快了。上了藥之後,大概還能留他三天吧。

“趁亂刺殺你的人,你已經猜到是誰了吧?”幽蘭若将紗布打了個結。

“也許……。”陸情軒閉目養息,也許是誰,卻沒有接下去。

幽蘭若無奈搖頭,直到現在他還在維護那個人,那個人究竟有什麽神通,她日後必定要好好領教領教了。

“皇族興衰,政權更替,自古就無法避免,你憂心東洛皇室的安危,那麽安王府呢?若是皇權崩塌,安王府必定是在皇室之前覆亡,這樣,值得嗎?”幽蘭若不能理解,皇族賜予了安王府尊榮,不過是為了利用安王府,死心塌地的為自己守護江山,這麽明确的目的,陸情軒難道看不出?

文德帝寵愛陸情軒,但究竟有幾分真心,只怕連他也不清楚吧。

“蘭若,”陸情軒睜開眼睛,眸中是一片澄澈,他直直的看着幽蘭若,“這就是我,或者安王府存在的意義,守護東洛皇權,是我們天生的使命。”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明白,安王府不過是皇室的棋子,賜予尊榮,換取忠誠。安王府的每一代主人都有機會拒絕這樣的使命,但每一代主人,也都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使命。父親,是為了母親。而我……”

陸情軒轉動視線看向窗外,窗外的樹枝上停着幾只不知名的雀兒,跳的歡騰,“我是伯父的膝上長大,看着伯父處理每一件政務,聽取他的教誨,傳承的是他的觀念。可以說,在我還未學會走路之前,已經學會如何平衡皇權。即便繼承安王府,安王府中有我的父親、母親、妻子,我最先考慮的仍然是陸家的江山。”

聽着陸情軒內心最深處的剖析,幽蘭若的閃亮的眸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直至最後,完全被陰翳籠罩。

這樣的陸情軒,她早就了解的,她知道他想法,她以為她可以坦然接受,原來聽她親口道出,她的心還是有些難受。

“陸情軒,也許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以不負如來不負卿,你想聽聽嗎?”黯然一陣,幽蘭若突然斂盡悵然,偏頭笑問道。

、【28】教化大志

當初剛得知幽蘭若的秘密書院時,莫讓曾以此為要挾要幽蘭若陪陸情軒共度*一夜,而陸情軒暗中命人将文夏書院徹查了一遍,得出的消息是全國一百一十四州開了一百五十六家書院,皆是隐秘至極。收容的都是各地無家可歸的流浪稚童,教他們讀書識字知理,供他們成長。

他震驚于這個私人學堂的數量,卻再未繼續打探書院的實際規模設置,他以為書院,大概都一樣。

其實陸情軒雖然去過太學院看皇子們受夫子的教導,都是跟随文德帝去巡視,他自己則是沒有在太學院聆聽夫子教導過,他想學什麽,都是文德帝親授,或者命專人親自教授,所以真正的書院是什麽樣子,陸情軒也不是很清楚。

但眼前見到文夏書院的摸樣,陸情軒覺得,應該和從前見到的那些不太一樣。

至少,太學中皇子們聆聽夫子教導,都是規規矩矩端坐着一臉的恭敬,即便身為皇子,或者世家公子,也不敢不尊師重道。一旦被扣下這樣的帽子,在封建的東洛國,可以說他一生的前途完了一半。

當然,譬如婁小公子和梁禦史家不成才的公子等人,又屬例外了。皆是獨子,又不愛惜名聲,尊不尊師,不過是壞名聲中不大不小的一個磚石罷了。

而眼下所見的書院,學生們似乎不注重尊師重道,又似乎是時刻尊敬師長的。這裏的課堂上并不嚴肅,夫子只是教衆人識字,說每一個字的各種解釋,未曾為他們梳理每一句經學的含義,他讓學生們各自闡述自己的觀點,對了不贊揚,錯了也不指正。

學生們有大有小,從五歲到十二三歲者皆有,或耐心聽講,或凝眉深思,或與身旁的人低聲交談。

若說他們與太學中的肅穆端坐的皇子最大的區別,陸情軒皺眉,應該是課堂上的氣氛吧。皇子們脊背挺得再直,也掩飾不了被壓抑的不耐,而此處課堂上即便是五歲的孩童,也是一臉的求知真誠的歡愉模樣。

“對于‘賢賢易色’,你們有各自的理解,敢于大膽表達,另辟蹊徑,不為別人的觀點左右,這樣很好。下一句是‘君子慎獨’,我想聽聽你們的見解,有沒有人想說一下?”席上的夫子年紀不大,說話的口氣沒有德高望重的老氣橫秋,卻比那些德高望重者多出幾分慈祥和藹。

他話一出,下邊立即幾個學生舉手,他随意點了一個,那個學生揖了一禮,開口道:“這句話是說君子在獨處時也要小心謹慎,是對君子的行為準則的要求。所為的是不讓君子在私下裏因為放松而有所過失。是提醒人時刻謹慎處事。不過學生以為,君子之有所為,乃出本心,若強逆之,俞反之,此不當堪稱君子!”

夫子點點頭,不置一評,又讓另一個年齡較弱的學生發表感想,只聽他道:“學生則認為,每個人的天性都是一般,所謂‘人之初,性本善’,本性若無約束,難免放縱太過。及至一發不可收拾之地,則悔之晚矣。”

“非也。”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不待夫子應允,便迫不及待的站起道:“君子之慎獨,若小人隐于衆之矯飾。在學生看來,所謂解惑,乃是規正本心,而非加之以束縛。”

“學生卻認為,所謂君子之準則,無非用以示人,所謂行善舉以得人心,這樣的君子,不做也罷……”

聽了一陣,幽蘭若有些恹恹,這些儒學道理她不從來不感冒,陸情軒的眼中卻似射出熠熠神采。

“走吧,我們去下一個課程。”幽蘭若扶着陸情軒,努力在忍連串的哈欠。

“嗯。”陸情軒最後看了眼課堂上争相起哄的學子,應聲借着幽蘭若的相扶往外走去。

穿過兩個院子,是一個天井,課堂上的争論聲已經遠了,此處聚集了七八個小孩,他們有的拿着一團泥巴在研究,有的蹲在小木盆旁邊和稀泥,有的擺弄着身前的幾堆顏色各異的泥土,有的拿刀在小石頭上刻刻畫畫……

“他們在做什麽?”陸情軒看不懂了,課堂上教人識字,通過學子自己的深思來傳道,他尚能理解,眼前玩泥巴的小孩,也在上課嗎?

“他們的夢想是造出一個不朽的城堡。”幽蘭若輕笑兩聲,看着或蹲在地上,或幹脆席地而坐的幾個小孩,眼底是贊許之光,她小時候就想要一個城堡,但是城堡還沒建好,父親就去世了,這一直是她心中的一個遺憾。

“泥瓦匠?”陸情軒再一次皺眉,東洛國現下雖不至于“萬般唯有讀書高”,但是學習知識,增長見識,他日為國效力,仍舊是大多數學文習武之人最終的夢想。

幽蘭若挑眉,偏頭道:“坊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并不拘泥于讓每一個孩子将來長大了都是秀才!”

多元化的教學,才能培養出多元化的人才。她千辛萬苦,可不是為了皇權培養奴才!

她想這些孩子健康快樂的成長,将來離開書院,可憑本事謀生。這便是她最大的希冀。

退一步,那就是這些孩子都學有所能,将來為歷史作出貢獻。這些能,絕不是僅僅用對于文學的造詣來判定。再退一步,她希望這些孩子将來将自己的所學傳播開來。

只有教育,可以改變塑造思想,想要改變如今庶民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只有從教育開始,所以她開書院,播下一片種子,春風一拂,萌芽的種子,終有一日,能帶出一副新氣象。

接着,幽蘭若扶着陸情軒又去了幾個院子,陸情軒第一次知道書院還可有這麽多的課程。

其實在當下的東洛國,乃至東陸,庶民中有機會上學堂的人不多,一旦選擇上學堂,都是埋頭讀書,苦記傳承先賢的智慧,他們不敢也無暇去質疑。

這些無父無母流離失所的孤兒,何其有幸,得人收容衣食無憂,還能得到領先的教育。

幽蘭若扶着陸情軒回到屋中,陸情軒重傷的身體已經微感疲憊。幽蘭若扶他躺下,“剛才我已經讓小高去準備飲食了,你走了一圈,剛才吃的清粥也快消化完了,身體機能差不多也都複蘇了,該吃點養血補血之物才是。”

“你說的兩全其美之法就在這些孩子身上?”幽蘭若帶他逛了幾個院子,但陸情軒委實沒能聯系出,這和東洛皇權有什麽牽扯。

當初發現幽蘭若暗地裏開私塾,而且規模不小,陸情軒和莫讓商議過,幽蘭若此舉若不是教書育人,便是暗地蓄養謀士。教書育人,有些扯了,策反不臣之心可能性更大。

莫讓覺得,不能收撫,當該誅殺。彼時若說對幽蘭若有什麽割不斷的情意,那也太假,他當初是怎麽想的?

哦,當初陸情軒覺得這個女子與衆不同,也許能給了無生趣的生活增添點樂趣。加之一個女子,他不相信在他的防範下還能翻出多大風浪。呵,防範,未免太過,他又何須防範一個女子?

而事實,在他的防範之下,這個女子輕而易舉的颠倒了他的神魂。

“嗯。要改變一個民族的風俗,最根本的辦法是教化。東洛皇族的階級統治,已經根深蒂固到每一個臣民的思想中,但除卻統治者又有幾個人能意識到它的本質和不合理性?”幽蘭若的聲音溫柔軟糯,說不出的婉轉動人,聽在陸情軒的耳中,不亞于晴天霹靂。

“陸情軒,當初我創立文夏書院,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你。要穩固陸氏江山的統治,平衡制約現有的格局只是治标不治本,要徹底改革統治的方式,自然也不是一朝一夕,一年十年不能動搖,那麽十代以後呢?就算我們窮盡今生也看不到,但是我們的付出會終會流傳千古。”幽蘭若目光灼灼,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作為統治者頂層的陸情軒聽聞只是震驚,并無反感,這足以令她欣慰。

陸情軒心中确然是震撼的,這就好比帶着隔着世代仇怨的敵人去掘自家祖墳。幽蘭若能坦然無畏得這般肆無忌憚,陸情軒又豈能平靜得了?

陸情軒沉默不語,幽蘭若一時摸不準他心中所想。這固然是一片真心,如此攤開來說卻也是一場賭博。

賭的是陸情軒的遠見。

若他接受不了幽蘭若的奇思妙想,覺得是她異想天開,或者會動搖陸家江山的根基,那麽她會殺了她嗎?她不信。

“幽姐姐,熬了三個時辰的豬肝湯來嘞!陸哥哥有口服咯!”

一道嬉笑聲自門外傳來,屋內的沉默瞬間打破,幽蘭若和陸情軒目光雙雙看向門外。

卻見之前那個小男孩端着一個托盤蹦蹦跳跳的闖進來,他跳得歡騰,托盤在他手中卻異常平穩,半滴湯漬也未灑出。

陸情軒突然一笑,似閑談般道:“長這麽大,還無人喚過我哥哥。”

、【29】豬肝補血

作為安王府的世子,陸情軒底下其實還有一個庶出的妹妹和一個庶出的弟弟,但他和他們不親厚。陸情軒素來是高高在上,那一對弟妹面對他從來是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哪裏敢上前攀談半句,更別說建立什麽手足之情了。

記憶中他們稱呼他為“大王兄”,不過是卑微對尊貴的恭稱,不帶半點手足悌義情。

眼前的小男孩一副純真的模樣,他口中的哥哥姐姐,似乎就只是他單純的年長的同輩。

陸情軒愣神期間,幽蘭若從容的接過小男孩手中的托盤,從容的舀出一碗豬肝湯遞到陸情軒面前,從容道:“豬肝補血,配以黨參補氣,對你恢複元氣養傷大有裨益,來,嘗嘗!”

話落,幽蘭若和身側的晉虎目光灼灼的望向陸情軒。這一鍋藥膳的配方是幽蘭若親自調配,這一鍋藥膳的蒸煮是晉虎親自看顧,唯一目的,是令其進入陸情軒的腹中。

頓了頓,陸情軒去接幽蘭若手中的湯碗,卻被她躲過,幽蘭若讨好道:“剛才轉了一大圈,現在沒多少力氣吧?我幫你端着,來,”說着,一手來扶他,一手将湯碗送到他唇邊,“豬肝最是補血,有我的配方,不出三天,你流的那些血都能補回來!”

陸情軒暗自好笑,她這幅如臨大敵的模樣委實太過。他失血過多,初醒便轉了好幾個院子,确實有些乏力,但休息了片刻,哪裏就至于端不起一碗湯了?

幸得此處并無外人,否則傳将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無奈這微微傾身,向粥碗湊近,藥膳中數味補血的溫和藥物,精通醫術的陸情軒一聞便知,在鄉野地方弄到這些藥材,也算難得。

湯液濃稠,入口……

剛喝一小口,舌尖嘗到湯汁的第一時間,陸情軒瞬間明白了幽蘭若如臨大敵的前因後果。

若是湯碗在陸情軒的手中,他想他不惜毀掉半世英明,也會以手腕無力的借口将湯碗扔出去吧。偏偏,湯碗在幽蘭若手中。

陸情軒不知用盡幾分耐力,忍住口中的幹澀和腥味,将一小口湯液咽下。這滋味,絕對不會比他從前喝的任何藥湯更容易讓人接受。喝下第一口,第二口陸情軒完全沒有勇氣再喝了。

“蘭若,我數日未食,一醒來就食用葷腥,不太合适,晚點再喝吧。”陸情軒“咳”了一聲,臉上神色半分不露,微微退離湯碗半分,清清淡淡道:“幫我盛一碗清粥來即可。”

奈何幽蘭若是打定注意要讓陸情軒喝下這碗來之不易的豬肝湯的。

“陸情軒,這不是普通的藥膳,滋味雖然不太可口,但委實是益氣補血,恢複傷勢的良藥。你想盡快回晟京,須知我必定得等你傷養好才放行的。”幽蘭若毫不留情拆穿陸情軒的推脫之辭。

陸情軒離幽蘭若手中的湯碗又遠了一分,幽小姐一如既往的大言不慚,這滋味,哪裏是不太可口,簡直是太不可口!不,跟可口完全不沾邊。

除卻五歲之前身體病弱,陸情軒每日飲食均是湯藥不離扣,成年後他的身體愈來愈壯實,便再未喝過什麽湯藥。但即便是幼時的湯藥,陸情軒記得下人們也是變着花樣烹煮,味道不算美味,也不至難以下咽。

幽蘭若這道湯,在陸情軒數年來入口的食物中,滋味之令人難以接受,絕對算得上前三。他沒吐出來,那是他修養好。

“蘭若,我現在突然覺得有點頭暈,你先扶我躺下歇息片刻。”陸情軒再次退開湯碗半分。

幽蘭若輕輕一送,将湯碗送到陸情軒唇邊,他的努力瞬間白費,“喝完再睡。我知道強迫你喝這麽難喝的玩意很不人道,但是為了你的傷勢着想,味道真的可以先放一邊。殊不知‘良藥苦口利于病’?先別挑食好不好?”最後一句,幾乎用上誘拐稚童的語氣。

這碗豬肝湯,說來之不易,确實不枉,先是添加了當歸、黨參、首烏等數味補血益氣的名貴藥材為引,再以豬肝為主,在大火中熬煮數個時辰,直到将豬肝中的精華都煮透化進湯中。

但與其說這碗豬肝湯是湯,不如是說是湖,因為想着陸情軒剛蘇醒的消化系統不能承受太大壓力,所以幽蘭若将豬肝切得很細,化進湯中的精華,自然也就更多,大火熄滅後的湯水減少,留下的就變成了漿糊般的物體。

陸情軒即便是最瘦弱時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歲月,吃的也是最精致精細的藥膳,哪裏吃過這等漆黑腥膩之物?

“陸哥哥因為覺得難吃,所以不想吃嗎?”驀然,一道微帶着失望的聲音響起。

陸情軒額頭上的青筋跳了跳,其實晉虎不過是因為陸情軒不喜歡喝自己煮的湯而微微失望,但聽在陸情軒的耳中,全然不似這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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