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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彪是在趙一龍死後的兩個多月後出現在臺兒莊的。此時已是深秋,整個臺兒莊一片蕭殺悲涼的景象。當然,這種感覺是因了金彪此時的心情。他的心情就如這深秋的天氣,悲涼而蕭瑟。滾滾東去的運河水,透着浸人的冰涼,嗚咽着向東流去。金彪呆呆地站在岸邊,看着東去的流水,整顆心在冰冷蕭瑟中好久回不過神來。兩個多月前,他和趙一龍在宿遷以東一百裏的地方東海告別。趙一龍把隊伍拉到這個地方以後的一段日子,金彪的槍傷養好,他堅持回臺兒莊,趙一龍卻不同意。他的意見是他最近要出去辦一件重要的事,等他的事辦完了金彪再走不遲。于是金彪就在東海那個地方等他,一直等了兩個多月,最後他還是在夜間上毛廁的時候,聽見兩個放哨的在低聲哭泣着嘀咕:“趙首領這麽一死,實在是太屈了他的一身功夫了。沒死在刀槍陣裏,卻死在別人的繩套裏,死得太可惜了。”金彪在巨大的震驚和悲怆中,悠悠然回想過來,趙一龍那次的告別是有點不大尋常。那次他在走之前和他金彪單獨把酒告別。趙一龍端起一杯酒,深情地望着金彪,說:“金弟,為兄此去可是萬水千山,萬一我要是被狼叼去了,金弟你可不要想不開啊。哈哈哈……”他一陣大笑。金彪絲毫沒有在意,也跟着笑說:“一龍兄你可真會開玩笑,什麽狼這麽大的本事能叼得動你。”

趙一龍詭秘地眨了眨眼,然後鄭重地問:“金弟,如果你我真的有一天永別了,我們會彼此永遠懷念嗎?”

“會。”金彪也動情的說,“會永遠懷念。”

“那,說好了,下輩子我們還是兄弟。”趙一龍把手伸過去,金彪用自己的手和他緊緊攥成拳頭……

金彪終于揚起臉來,面對着蒼穹,長嘆了一聲,喃喃地吟道:“一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需記。”站在他身邊的梁恒健也跟着潸然淚下。爾後他們漫步在運河邊上。梁恒健看着遠處胡家碼頭上那些忙碌的腳夫,不無果決地對金彪說:“金兄,我想好了,蘇州這筆生意我準備撤了。我不想因為這筆生意牽扯你太多的精力,也不想閻家因為這筆生意處心積慮與胡家作對。我現在倒是一直擔心你,真的,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擔心趙一龍的慘劇有一天會在你……”梁恒健不敢說了,生怕說出來就變成了真的。她殷切地看着他說,“你還是離開臺兒莊吧,帶着家人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過幾年以後再說。只有你走了,我才安心了。”

“梁弟——”金彪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升起一股濃濃的感動和柔情。他站住了,深深地看着她說,“趙一龍不在了,如果我再離開這個地方,誰來保護你?誰來照顧你?把你一個人丢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小鎮裏,你認為我能安心嗎?所以,梁弟,我不能走,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能走。”

梁恒健的眼淚肆無忌憚地流下來,就那麽深深地癡癡地看着他。金彪拍了拍她的肩,柔聲說:“我會把如飛母子安排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這樣我也就沒了後顧之憂了。”

“但是,”梁恒健說,“我決定了,蘇州的這筆生意不做了。除了商鋪和田地之外,外邊的生意一概不做了。”

金彪說:“這樣也好。如果你撤了外邊的生意,我就留在臺兒莊哪兒也不去了。你知道嗎,每次在外邊行走的時候,我的心裏卻是時刻擔心着你啊。”

梁恒健無法表達此時的感動,她把這種感動只化作一聲輕嘆,低聲說:“金兄,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我這輩子有你這樣一個知己還複何求?”金彪動情地凝視着她,腦子裏卻在謀劃着另一個計劃。

這天,他只身一人忽地出現在閻家的客廳裏。閻放水和閻放洲兄弟倆正在談論着他金彪從外地趕回來的消息,他的突然出現,把那兄弟倆吓了一跳。尤其是閻放水,他被驚得像耗子似的尖叫了一聲,然後才冷靜下來說:“金彪,你還好意思到這個家來?”

金彪臉上毫無表情。閻放洲心裏發慌,但還是滿懷善意地叫了他一聲表弟,說:“表弟啊,這個家是你從小就呆過的地方,無論什麽時候,你來這兒都是應該的。你說吧,這麽晚來有事?”

金彪冷笑了一聲,目光在他們兄弟倆的臉上各自盯了一眼才說:“我只希望發生在姑父身上的事今後不會在這個家裏重演。生意人,以生意為本,誠信為道。如果背離了生意之本,誠信之道,那只能會引火燒身,殃及家人。現在江湖上高人倍出,刀光劍影,一個不小心,腦袋搬家了都不知怎麽搬家的。而今,趙一龍已死,你們心中的怨氣也算消了吧。”金彪的目光變成了兩把利劍直直地射在閻放洲和閻放水的臉上。那兩人此時臉上的表情都有些發呆。金彪冷哼了一聲繼續說:“這個世上多一個仇人就多了一份危險。凡事還是給自己留個後路,二位酌量着辦吧。”金彪說完揚長而去。丢下閻家兄弟倆半天沒喘過氣來。後來還是閻放洲籲了口氣說:“金彪說的對,如今的世道,高人倍出,刀光劍影,真要有人取你的腦袋,那真是如囊中取物一般。唉!二弟啊,趙一龍死了,咱爹的仇也算報了,咱就好好地做咱的生意吧。別再跟胡家争高比低了。其實,咱們現在的實力已經遠遠超過了胡家。就說中興公司的煤吧,每年光咱們就銷出去多少。這臺兒莊的腳行、船行、糧行有幾家是別人的。整個順河街都快變成咱閻家的了,咱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閻放水不無沉重地長嘆了一聲:“哥,你的目光太淺,眼前的一切那是咱争了來的。如果咱不争,那咱就得遠遠落後于胡家。如今咱是好了,那将來呢,我們的下一代你也知道他們能鬥得過胡家嗎?如果鬥不過,是不是咱還得受他的氣?到那時咱都老了,誰來給咱出這個氣?所以,眼前當務之急——”閻放水說到這兒,忽然閉嘴不語了。他的耳邊自然而然一下想起趙一龍在投案前的一天夜裏到這個家裏來的情景。

當時趙一龍帶了三個人,那三人個個虎背熊腰,彪悍威猛。來的時候皆是從窗外像蝙蝠似的飛進來的,而且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趙一龍和那三個人将閻放水從床上揪起。趙一龍說:“老子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老子明天就去自首,但是我有一個條件:老子死後,不許再打胡家一星半點兒的主意。要不然——”趙一龍用目光瞟了随他來的那三個人一眼,那三個人忽地像三只燕子猛地蹭身一轉,眨眼無影無蹤。閻放水驚得目瞪口呆,正驚疑那三個人消失到了那裏,忽然間房內的蠟燭唰地一下毫無聲息地滅了。他那會兒吓得連褲子都差點尿濕了。正膽戰心驚間,房內的蠟燭忽然又明了,那三個人忽然從梁上飄了下來。趙一龍蔑視着他說:“這三個兄弟號稱來無影。他們要想殺一個人,那是連血都不會讓人見的。閻少爺如果不相信,以後不妨讓他們來給你試試”

“別……閻放水腿肚子都顫得轉筋了,擺着手說,“我聽你的,聽你的,絕不再找胡家的麻煩……”“不光是胡家,還有金彪,你要敢打金彪的主意,我一定讓你死不見血。”“是,是是。”

閻放水現在想起這件事來,心裏仍然驚悸,所以他的話打住了。恰好閻放洲此時又提醒他當初趙一龍給他的警告。然後閻放洲說:“咱們閻家祖上最初也就是一只糧劃子,每天給一些富戶運幾石糧食。先人當時連父母都沒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硬靠着一個糧劃子打拼的。到咱爹那會兒,他老人家也只有那麽兩間住房,找個媳婦都還費勁。是他老人家兢兢業業靠着腦袋聰明擠進了漕運這個賺錢的本行裏,才有了咱閻家的起步。能到現在咱們就知足吧。從咱爹去世以後,我就徹底明白了這個道理:這人哪,一定得知足,得本本分分,要不然,老天爺就得懲罰他。老二,為了咱家的安寧,咱就這麽老老實實做生意,本本分分過日子好不好?你看你侄兒金豪、你侄女金燕都學業有成,也都懂事了。你兒子女兒呢也都活潑可愛,你說咱這個家有什麽不好啊,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閻放水不吭聲了,半天才從嗓子裏冒出一句“井底之蛙。”閻放洲知道他的心沒有死。他感覺老二太像他們的老爹,永遠不甘于別人後面,永遠有一顆不死的嫉妒心。老爹因為這些缺點,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麽老二呢?閻放洲不覺憂慮地長嘆了一聲。

金彪在這天晚上,倚在床頭上把自己的打算給李如飛說了。他說:“飛兒,臺兒莊這個地方,我感覺已不是咱們久呆的地方了。因為種種原因,我得罪了閻家,你也看到了閻放水是一個極為陰毒的人,他要報複誰那是不擇手段。所以,為了你和孩子的安全,我想把你們送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最為安全的地方去。”

“那你呢?”李如飛問。金彪猶豫了下,說:“我暫時不能走。我得留在這兒。”

“為了——梁恒健嗎?”李如飛目光咄咄逼人地審視着他。

他不置可否。

李如飛沉默了。半晌,她說:“我不走。彪哥,這輩子我跟定了你,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我知道,你是不放心她,所以才留下來。那,我就陪你。”李如飛把臉貼在了他的胸口上,內心的柔情讓她此時聲音變得如水一般。她輕聲說:“彪哥,我知道,我知道你心裏容不下第二個女人。我不怪你。那我告訴你,李如飛的心也裝不下第二個男人。你就讓我跟着你,好嗎?”她擡起臉來,期望地仰看着他。

金彪被她的話震撼得既感動又痛苦,他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無奈地說:“那,還有咱們的兩個孩子呢?他們一個才十歲,一個才十一歲,總得為孩子着想。”

“把孩子放到我爹那裏去吧,我爹一個人也挺寂寞的,讓他教着孩子做生意。将來爹百年以後,他的生意總得有人接替呀。我覺得孩子放在峄縣沒事的。咱們跟誰都沒有深仇大恨,就算将來真有什麽不測,也不至于被趕盡殺絕吧。再說了,咱把孩子偷偷地送過去,對外就說孩子被送往省城讀書去了,誰也不知道。”金彪考慮了好一會,最後點點頭說:“那好吧,就這樣做吧。”

胡九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進胡家這個大門了。也就是說,自從胡家那次突變之後,全家再也沒有見過他的蹤影。為這事,馮翠萍母子和她婆婆沒少往梁恒健的屋裏跑。馮翠萍還好些,只是唉聲嘆氣說:“這個死鬼,死不見人,活不見屍,豈不讓人擔心死。”胡二太太就不行了,天天哭得跟淚人似的,最初只是邊哭邊罵九少,說這個狠心的東西,又不知喝點貓尿醉哪裏去了。到後來就可憐起他兒子來說:“可憐的孩子,因為是姨娘生的,從小就沒人疼他管他,他也是讓這個家傷透心了,看來決定不進這個家了。唉!苦命的孩子喲,其實他有什麽錯呀,不就是好玩點兒嗎,礙着誰傷着誰了,以至于有家難歸。”

梁恒健也不理她。大太太這會兒聽不下去了,忍着火對二太太說:“到這會兒了,還說這種混話!這個家可曾有一人低看、慢待你們母子的嗎?你那兒子全是被你這樣慣壞的。就是好玩點兒?有他這樣玩的嗎?!給這個家帶來多少禍?!要不是三爺撐着都叫他玩兒完了!虧你還有臉說呢。叫我說,他死在外面才好。反正他是上不養老、下不養小的東西,活着也是罪孽!”

二太太不吭聲了。梁恒健問阮玲兒:“玲兒,你認為你九叔會去哪裏?他身上沒有錢,憑他的能耐,沒有錢他也除了奔着親戚朋友,哪裏都去不了。”

“可是親戚朋友都問遍了,沒有。他到底能去哪裏呢?”阮玲兒搖搖頭,滿臉沉思着說,“前些日子聽人說,九叔好像跟閻家的人有過來往。會不會……”阮玲兒停住了,一陣靈感而來,緊張地盯着梁恒健說,“爺,九叔不會再上閻家什麽當吧?”

梁恒健蹙了蹙眉。胡全贏說:“已經兩三個月了,就算他上什麽當也該有風聲了。現在什麽動靜都沒有。再說了,他終究四十多歲的人了,再不長記性也不至于老是三番五次上一個人的當吧。我琢磨着,他是怕進這個家,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了。”

“這個地方是哪裏呢?”梁恒健反問,“有吃有玩還有伺候他的女人?有這麽便宜的地方嗎?”大家都被問住了。梁恒健繼續分析着說:“老九從來沒有離開家這麽長時間過,也從來沒有這麽長時間一個人在外相安無事過。這說明什麽?他已經不在臺兒莊,也不在峄縣了。如果在,總會有他作點風聲出來。如今沒有,只能說明一個,他離開了此地。”

二太太聽見這句話,發了瘋似地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可憐的兒子!——他會去了哪裏呀?!……”

“不許哭!梁恒健厲聲說,“現在還沒有人說你的兒子死!”

二太太只好癟着嘴硬忍着。阮玲兒說:“如果離開此地,他會去了哪裏?濟寧、臨清、杭州那邊都問過了,沒有他。”

梁恒健茫然搖了搖頭,嘆了聲說:“派人再繼續打聽吧。一定要想辦法打聽到他的下落。”梁恒健說這話時,心裏已經開始隐隐有一種不安。其實這種不安一直伴随着她有兩個多月了。從趙一龍用自己的命把胡家的人救出來以來,她的心一直都沉在一種莫名的不安中。參将署裏的官兵并沒有完全撤走,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守在那裏。梁恒健雖然不能完全斷定他們在守什麽,但她和此地的老百姓一樣,都在心裏有個大概的推測:官兵還是在守候反清的餘黨,只要聽到風聲,他們肯定還會像對待趙一龍一樣,抓住就是一個殺頭。只不過老百姓推測的只是一種常理推測,而梁恒健推測的是官兵另有目标。這個目标可能就是金彪。所以梁恒健的心兩個多月以來一天都沒有輕松過。當她聽說金彪夫婦已經把孩子秘密地送走以後,她的心就更加內疚沉重了。她了解金彪的性格,既然他決定的事是不會更改的。所以她也打消了去金家懇求他們夫婦離開臺兒莊的心思。

此時,整個臺兒莊的老百姓也是人心惶惶,人人談“反”色變,更沒有人願意輕易再往胡家門口站。老百姓的心裏都很明白,雖然胡家僥幸被官兵放了,但是曾經的那場驚心動魄,讓他們至今心有餘悸。這也使得胡家的生意緊跟着受到很大的影響。起碼外地的商人來到臺兒莊,輕易不敢再跟胡家合作,而是情願與閻家或其他商號合作。胡全贏和阮玲兒因為這事還心中不平,找梁恒健想辦法。梁恒健說:“胡家現在上上下下能平平安安活着,已經是蒼天最大的恩德了,其它的都是小事。生意不是一天幹的,錢也不是一天賺的。眼下我們就是要小小心心做人,謹謹慎慎做事,其它的都不要多想。當務之急,就是把老九趕緊找回來。”

李萬山對女兒、女婿兩個人把兩個孩子送到自己這兒來是相當驚駭的。生意人特有的敏感讓他知道,他女婿遇上麻煩了。他不安地瞪着女婿和女兒問:“到底怎麽回事?閻家……盯上了你們?”

金彪搖搖頭說:“爹,閻家不會無緣無故找我們的麻煩。我只是擔心,我行走江湖多年,沾惹的都是江湖的恩怨。萬一哪一天……”“你不用解釋了。”李萬山惱火地打斷了他,“趙一龍被官府殺了頭,整個峄縣凡是明白事的人都知道,這是閻家搗的鬼。但是話說回來,姓趙的要不是為了那個姓梁的,他能死嗎?如今,你是否要步姓趙的後塵?”

金彪一言不發。李萬山冷笑了一聲:“你要怎麽做,別人管不了。但是別人也沒有必要替你擦屁股。你自己的老婆孩子你自己管,別給我添麻煩。”

“爹,”李如飛說,“孩子不小了,在峄縣這邊只是為了更好地讀書。臺兒莊那邊的學堂跟峄縣的沒法比的。我們是為了孩子上學才把孩子送過來的。”

“那好,那你們自己過來看管,我不會替你們看管的。”

“爹,”李如飛發現了金彪臉上的無奈,她知道丈夫不會屈服自己的丈人的,他會馬上離開這兒的。李如飛不忍心了,噗通一下給她父親跪下了,她此時眼淚流了下來,誠懇而切切地哀求,“爹,女兒求您了。您和娘就我這麽一個女兒,娘又去世的早,您身邊連個做伴的都沒有。這兩個孩子也都懂事了,留在您身邊,以後他們會像您女兒一樣孝順您,甚至替您打理生意。金彪他确實是有正事要留在臺兒莊。不是為了胡家,也不是為了梁恒健,他是為了……”李如飛說到這兒來了靈感,接着說,“他是得罪了閻家,不願意連累您,所以才決定留在臺兒莊。”

“哦?——”李萬山疑惑地審視着李如飛,又看着金彪。金彪還是一言不發。李萬山只好嘆了口氣說:“好吧,看在我女兒的份上,我留下這兩個孩子。不過,金彪——我可告訴你,我女兒你要是給我照顧不好,将來我扒你的祖墳。”金彪感激地看着他,點了點頭。

這天晚上,胡家來了兩個讓胡家全家都深感意外的人。一個是胡大少爺的兒子胡永志,一個是随胡永志同來的那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梁恒健驚訝之極地看着這個胡永志,這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一向沉默寡言,但又不失精明。他自結婚回杭州以後這麽多年就沒來這個家裏,這次怎麽忽然想起不遠千裏跑回來了呢,而且還帶了一個陌生人?梁恒健當時的猜測,胡永志帶來的也許是一個客商,跟胡家有合作的客商。也許他們要來找自己談什麽生意。因此她試探地問:“永志,你這次回來有事?是因為生意?”

“算是吧。”永志笑笑,“但也不全是。爺,這位先生叫耿志新。不瞞爺說,他是同盟會的。我也是跟随耿先生加入了同盟會。”

“同盟會?”梁恒健沒有聽過這詞兒,感到太陌生。

“哦——就是……”永志還沒來得及解釋,被耿志新示意停下了。耿志新接過來說:“同盟會只是一個組織,一個有利于老百姓的組織。這次來,我是有件事想求當家的您幫個忙。”

“哦?”

“聽志新說,您和臺兒莊的金彪金四爺關系相當不錯,因為會裏的一些事,我們很想認識他。”

梁恒健蹙了下眉,她至今沒搞懂“同盟會”三個字的意思。看姓耿的樣子還有意搪塞她,這一點是她梁恒健不能接受的。她一生什麽滋味都吃過,就是不能吃糊弄。因此她冷冷地說:“你們連實話都不想跟我說,還說什麽讓我幫忙。”

胡永志急了,急忙說:“爺,同盟會就是一個專門針對推翻清政府的一個聯盟組織。清政府腐朽無能已經到了非推翻不可的地步了。八國聯軍進中國幹了那麽多壞事,慈禧那個老女人把個京城一丢夾着屁股就逃了。剩下一個傀儡皇帝什麽都管不上,這樣的政府還能再留嗎。”

梁恒健聽得目瞪口呆,坐在那兒傻傻地瞪着胡永志。她此時怎麽也不能把這番話跟眼前胡家這個小夥子聯系起來。在她印象中,胡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老實懦弱從不談政治的男人,怎麽晚輩裏面會出現這樣一個男兒呢?而且是一個要與朝廷作對的男人。她吸了口冷氣,搖了搖頭,嚴肅地審視着胡永志說:“永志,跟朝廷對抗的事,那是随時随地都要掉腦袋的。官兵現在還駐紮在參将署裏呢。你這話要被他們聽見了,明天就得掉腦袋。”

胡永志說:“爺,您不用怕,我們不會讓他們知道的。現在全國各地反清的大潮層出不窮,清政府快完蛋了。我和耿先生是以生意人的身份來到臺兒莊。我們家是做生意的,沒有人會注意我們。耿先生想認識金四爺是因為金四爺在江湖上各幫派中的影響。尤其是峄縣、臨沂、銅山及邳、宿一帶的幫派跟他都有關系,我們想通過他認識這些幫派。”

耿志新這時接過去說:“當前的清政府就如一座即将倒塌的樓房,對于老百姓來說,已經沒有什麽指望了。改換一個新政府是全國老百姓的期望。為了這種期望,已經有許許多多的有志之士付出了血的代價。譚嗣同、康有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還有許多許多。只要能推翻這個腐朽黑暗的政府,我們就算冒點風險又有什麽呢。”

梁恒健不吭聲了,她腦海裏自然地想起了趙一龍。自他死後的這些日子裏,她心中的悲痛一天都沒有停止過。每夜每夜,他的頭落地的那一幕總是在她的夢中出現。這總會讓她在大汗淋漓中痛心疾首地醒來。每次醒來,第一個到她跟前的就是張俊。這就讓她更加感念趙一龍。張俊簡直就是他的化身,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如此的像他。這麽多年過去了,張俊一直這麽恪盡職守地守在她身邊,無松無懈無怨無悔。梁恒健終于想起他的年齡應該不小了,應該成家了吧。老是留在自己身邊,這于情于理太說不過去了。于是有一天夜裏醒來,她坐在梳妝臺前,一邊感慨地看着鏡中自己逐漸衰老的容顏,一邊問站在一邊的張俊說:“張俊啊,你今年有二十幾歲了吧?”

“爺,張俊今年三十歲了。”

“哦——”梁恒健驚得猛一回身,“那怎麽沒聽說你結婚?你有媳婦嗎?”

“回爺的話,張俊曾經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媳婦,但是在生第一個孩子難産時死去了。小的從此就沒再找。”

梁恒健心不覺一動,說:“天下還有你這樣癡情的男子,真是少見啊!”

“爺過獎了,比起師父來,小的差得遠呢。”

梁恒健一愣,瞪了他一眼。張俊調皮地笑了說:“小的說多了。請爺恕罪。”

梁恒健嘆了口氣說:“可你總守在我這裏也不是個回事。張俊,你還是走吧,再找個女人成家。男人總得有歸宿。你在這兒老是這樣下去,我該成為罪人了。”

“爺,您別這麽想。”張俊忙說,“我師父于我有恩,他老人家的交代我一定要聽到底,不能悔改。再說了,張俊心裏沒有第二個女人,如果哪天遇到了跟我死去的媳婦一樣的女人,我會告訴爺,讓爺放我回去結婚的。”

“那你總該有父母吧,男兒除了媳婦,也應該在父母面前盡孝。”

“爺,小的沒有父母。小的父母在一年大旱中染了瘟疫全部死了。是我師父把我帶回家,教我武功,把我養大。所以師父是我的再生父母,張俊永遠都要報答他。”“

“哦。”梁恒健總算明白了,張俊和趙一龍之間的這層深奧的關系。趙一龍的死讓她這一生都無法忘記。也是因為他的死,讓她恨透了閻放水,也恨透了朝廷。如今耿志新的這番話很容易勾起他的共鳴,那一刻她沒有吭聲,沉默了半晌才說:“好吧,明天我讓人帶你們去找金四爺。”

耿志新說:“當家的不必派人帶我們去,只需寫封信,由我自己帶着直接去找他即刻。”

梁恒健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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