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雲淮晏如今的光景,雲淮清早準備好的那些關于近日忙碌而無非來探望的說辭實在無法說出口,只握着他的手道:“晏兒,是三哥不好,這麽長時間都沒來看你。”
雲淮晏幅度極小地搖頭,扯出一點點笑意祝賀他,“我知道三哥最近手上事情多,上回五哥來,說父皇,已經立了三哥為太子,恭喜三哥。”
他太過虛弱,氣力不濟,只能勉強提氣說寫短句,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徐,聽得雲淮清心裏難受。雲淮清給弟弟掖了掖毯子:“這些都不重要,如今你養好身子比什麽都重要。”
他們兄弟二人自小在一處長大,只隔了半個月不到的時間沒見,竟是有些生分了。
這樣簡簡單單地問候了兩句,一時不知還能說些什麽。
終究是雲淮晏心中還有牽挂,忍不住開口:“三哥,黎立舟,怎麽樣了?”
聽見這個名字,雲淮清臉色微微變了變,幸而雲淮晏病重之中精力難以支撐,沒有發現雲淮清面上閃過的一點陰霾。
他給弟弟掖了掖毯子:“晏兒,父皇在大哥與我之間選了我,便是因為池州一案牽扯出大批官吏,其中多數都是當初大哥舉薦的,父皇勃然大怒,大哥承了重罰,而我立了大功。我順着當初你給的線索往下再追,發現徐冕牽頭将收上去的存糧倒賣給北境糧販,糧販将這些糧食通過暗道轉賣給燕國。”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那些糧販你也認得,就是黎立舟他們,他們低買高賣,賺取其中差價準備将來買械屯兵,伺機而反……”
“別的人我不知道,但黎立舟沒有過要複國的想法。”雲淮晏忽然提高了聲音打斷雲淮清,一句話說完,便忍不住按着心口微微喘息,側過頭輕輕咳嗽幾聲,低聲為黎立舟辯解,心中仍掙紮着一線希望,“三哥,讓我,見黎立舟一面吧。”
雲淮清僵硬道:“你身子不好,要在府裏靜養,不能亂跑。”
屋裏又是片刻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中夾雜着斷斷續續空洞的咳嗽聲。
雲淮晏望着雲淮清臉上難測的表情,忽然明白過來了什麽,強撐着将身子坐直了些,問他:“黎立舟,是不是已經死了?”
雲淮清被他灼灼的目光燒得心慌,沉沉點了一下頭。
黎立舟是死了,但即使黎立舟沒有死,雲淮清也是不可能讓雲淮晏見到他的。
雲淮清回憶起黎立舟赴刑場前的模樣,他受盡了嚴刑拷打,臉上還有三三兩兩的淤青,而衣物遮掩之下,渾身更是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膚。
他被雲淮清逼着認下私自販糧給北燕,認下了企圖屯兵謀反。
甚至雲淮清告訴他雲淮晏當時被困在他們的石陣中而身受重傷性命垂危後,他也認下了謀害親王的罪名。
只有一條罪名,他堅決不認,即使重刑加身,他一個自小養尊處優,連塊油皮都沒擦破的公子哥兒,硬是咬緊了牙關,連一聲□□都沒有發出——
雲淮清遞給他的口供上,寫着同黨的名字,列在第一個的赫然是“雲淮晏”。
黎立舟一口唾沫啐到他臉上,破口大罵他不是人,抵死不從。
一直到最終,雲淮清都沒能讓他松口将雲淮晏拉下水去。
雲淮清一直知道鹂妃、離國是父皇不可被觸及的逆鱗。
雲淮晏身上流着一半離國皇室的血,無論他有多大的戰功,多受父皇寵愛器重,只要他與離國舊部扯上關系,他便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機會。
白彥說得沒有錯,他一直在防着雲淮晏。
即使晏兒無論是言語還是行動上都一早就表明了立場。
人心是會變的呀。
雲淮晏攥着雲淮清的手同他說“三哥,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幫你的,以後我替你開疆拓土,守衛邊境”時,還不是傳聞之中受上天眷顧的孩子,還不是長平軍統帥,還不是前離舊部擁護的小世子。
他去長平待了太久了,久到自小一起長大的兄長也不知還要不要信他,能不能信他。
甚至到了這個時候,還想着要借黎立舟的手給他最後的重擊。
所以,雲淮清怎麽能讓雲淮晏見黎立舟呢?
就讓這些龌龊的心思,從此随着黎立舟的死去永遠沉寂下去,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他曾經想用這樣卑鄙的手段,去害那個為了他幾乎斷送了性命的弟弟。
看着雲淮清點頭,仿佛瞬間被抽離了所有力氣,雲淮晏向後仰倒下去,掩着唇輕咳幾聲。他緩了緩,沙啞着聲音問他:“什麽時候?”
“就在父皇來看你的後兩日,父皇親自下的斬立決。”
聞言,雲淮晏愣在當場,就在父皇來看過他的後兩日,豈不是便是在他惹怒父皇之後,若不是他惹怒了父皇,是不是黎立舟還可以再多活幾日?是不是一切還可能有轉圜的餘地?
想到這層,他只覺得心口沖上一陣劇痛,急忙掏出手帕掩住口唇接住翻湧而上的一捧熱血。
“晏兒!”雲淮清看着他掌心的血色心中冰冷,看着雲淮晏淡然而熟練将帕子收起,更是心疼,忍不住握住雲淮晏伶仃的手腕。
雲淮晏不動聲色地将手從雲淮清手中抽出來,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沒事的,心口堵着一口血,吐出來反而好受些。”
“你不要操心這些,好好養病才要緊。”雲淮清從他手中接過髒污了的帕子,手指觸及他的掌心,只覺得這樣暖融融的屋子裏,雲淮晏的手仍然是冰欺雪壓一般的冷。
他将雲淮晏的手合在雙手之中,試圖暖一暖他的手,可是只消稍稍松開片刻,又恢複徹骨的冰冷。
雲淮晏将自己的手抽出來:“別白費功夫了,小末也試過,沒用的。白先生說氣血衰敗至極便是這樣的,四肢離心脈遠,氣血最早枯竭。”
雲淮清沮喪,卻不敢讓自己的情緒影響雲淮晏,只将他的被子拉高些,安慰他:“白先生妙手回春,我剛剛來的時候碰到他,他說只要你好好養着,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聽見他這樣說,雲淮晏忽然擡頭看雲淮清,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如水,靜靜地望着雲淮清,沉默了許久,輕聲問他:“三哥,你真的希望,我好起來嗎?”
雲淮清心裏一顫,急道:“我,我自然是希望你好起來。”
雲淮晏仍然在看他,眼神幹幹淨淨,澄澈得讓雲淮清不由想要躲閃他的目光。
這樣又過了片刻,雲淮晏才漸漸收回目光,垂下眼睫遮擋去眼中的情緒,輕聲道:“嗯,謝謝三哥。”
他的這一句聲音極低極輕,幾乎要被屋子裏的爐子烤化了去。
雲淮清卻對于他的道謝有些摸不着頭腦,明明舍命相救的人是他,怎麽到頭來反倒是他在道謝?他還想再同他說點什麽,卻見雲淮晏往下躺了躺,阖了阖眼:“三哥,過兩日便是你的冊立大典,你去忙吧。我這裏,沒事的。”
“晏兒,那日你要是能在便好了。”
冊立太子這樣的規制典儀雲淮晏自然是應當參加的。
按往常的規矩,他會在典儀開始前七日便接到雲恒的谕旨,派有專人來與他詳說典儀之上諸事始末,并指明所有禮制規矩,以防出現逾矩之事。
可是兩日之後便是冊立大典,雲淮晏什麽也不知道。
三哥,你真的希望那一日,我是在場的嗎?
雲淮晏垂着頭沒有說話,雲淮清只當他是真的累了,為他理了理身後靠着的軟枕,拂過他披散到身前的幾縷頭發:“你累了就先歇着,三哥明日再來看你。”
說着雲淮清背過身去,一步還未邁出,身後雲淮晏忽然低聲問他:“三哥,西嶺的石陣外面,其實是可以聽見石陣中的人喊話的,對不對?”
雲淮清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回答。
雲淮晏聽不見他的回答,一顆心沉沉墜了下去。
是可以聽到的。
既然在石陣中可以聽見陣外的動靜,那麽陣外之人便也一定可以聽見陣中的動靜。
雲淮晏一直不想承認,那一日在西嶺,雲淮清在陣外是聽見了他的呼救依然選擇強行破陣的。
他更不敢深想,三哥在下令強攻的時,是不是有某一刻,曾經顧念過他的性命?
“還一件事。”雲淮晏依舊低垂着眉眼,這些事,今日不問,怕是他至死也不會知道真相,“當年是不是你自己在傷口上塗的蛇信草?其實,從來都沒有人要用蛇信草置你于死地。”
此事已過經年,本來雲淮晏也已經不記得了。
當年他們都以為用斷腸散害雲淮清與用蛇信草害雲淮清的是同一個人,因為那時端侯與雲淮定交好,查到端侯夫人時,雲淮晏便将毒害雲淮清的嫌疑人鎖定在了雲淮定身上。随即端侯府敗落,雲淮晏為着蘇葉與蘇木如何脫身而焦頭爛額,端侯夫人死後,此案死無對證,雲淮清也沒有再追查下去,此案便匆匆了結。
如今想來,端侯夫人一個婦道人家,又有什麽動機三番兩次毒害雲淮清呢?
此案疑點重重,卻最終不了了之。
一直到那日雲淮安來,認下了當日是他給雲淮清下的斷腸草,卻矢口否認與後來的蛇信草有關,雲淮晏才覺得當時的推斷太過武斷。
既然給三哥下毒的不是五哥,也不是自己,那麽極大的幾率便是大哥。
當時已經查到了與大哥交好的端侯府,已經十分接近大哥,若乘勝追擊徹查下去,不失為絆倒大哥的好機會,可是那時三哥為何查到了端侯府便不再查下去了?
雲淮晏想了幾日,漸漸想明白了。
也許三哥那時便知道,再追查下去依然什麽也不會查到,他從頭到尾想動的都只是端侯府而已。
雲淮清站在雲淮晏幾步之外,脊背挺得僵硬。
他回想起一年前,他明知斷腸草與蛇信草藥性相生,不惜铤而走險以自己為餌,拉端侯府下水。
那時他已經極為謹慎地将給自己下毒的地點選在了秋圍現場,白彥便在現場,可以随時救治保全他的性命,可他到底還是低估了斷腸草與蛇信草混合在一起的毒性,最終累得晏兒為救他,不得不以命換命。
雲淮晏最後的兩個問題,雲淮清都無法回答。
他之前想過将責任推诿給黎立舟給那個用斷腸草害他的人,以求得自己心中片刻安寧,可是面對這兩個問題,他終于不得不承認,歸根到底,晏兒會走到今日,一步一步都是他害的。
雲淮清沒有回答,站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晏兒,三哥始終都記着你的好,之前我們也算共苦了,日後便是我們兄弟兩同甘的日子。”
雲淮晏沒有接他的這句話。
沉默了一會擡起頭,看着雲淮清的背影,聲音低得幾近哀求:“三哥,那你下回再來看我,給我帶點糖吧。”
“你以前不是不愛吃糖嗎?”
“以前啊,以前年紀小,沒吃過苦。”
雲淮清心裏一顫,終于還是轉過身去又看了他一眼。
雲淮晏稍稍坐直了身子,也正在看他。
雲淮清仔仔細細又打量了弟弟一番,眼眶發燙:“好,三哥把京都最甜的糖都給你找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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