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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淮清說第二日再來看雲淮晏,但第二日一早他便被諸多事情牽絆住,抽空親自去集市上給雲淮晏買糖,逛了一圈回來,便到了該入宮排演明日冊立大典的時辰。

他本想讓易平替他将買回來的那袋糖豆給雲淮晏送去,可又想着昨日答應過今日還去看他,等忙完再給他帶過去吧。

這日雲淮清的午膳是在蕙蘭宮同用的。

他得了雲恒的特許,每月都要進出許多趟蕙蘭宮來陪皇後。這一趟進來他突然無由地想起前年秋日,雲淮晏随長平軍諸将回朝受賞時的情景。

那時的晏兒還是身形挺拔意氣風發的少年,知道他愛酒,就從北境千裏迢迢給他捎回來一袋好酒。

只過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如今想來竟然恍若隔世。

那一日,母後為着一副銀質酒具鬧得筵席的氛圍尴尬不已,他們之間的嫌隙那時已顯端倪,但晏兒這個傻孩子固執地以為只要他交付出真心便能被償以真心不被辜負。

可是,最善變最,不能依仗的,從來便是人心啊。

皇後往雲淮清碗裏夾了一塊排骨,溫聲道:“發什麽呆?多吃點,這幾天忙得厲害,看着都瘦了。”

雲淮清望着滿桌珍馐,實在吃不下,将碗一放,語音沉重:“母後,我昨日去看了晏兒,他情形不大好,白先生說,恐怕撐不過這兩日了。”

他看着皇後放下碗,手中為他補菜的筷子也頓住。

誰會信呢?

就連他,在昨日親眼見到雲淮晏之前,也只是覺得他這回傷得太重,又兼有連年征戰的舊患,才會卧病不起。他之前也極為樂觀,大梁地大物博,什麽珍貴的藥材沒有,只要他好好養着,再不濟用靈芝老參慢慢養上兩三年,總是能慢慢看見成效的。

可是,雲淮晏哪裏還會有兩三年?

皇後驚得說不出話,只讷讷重複了一遍:“撐不過這兩日?”

雲淮清眸光沉沉,擺手示意衆人退下,關上了門,返身到母親面前跪下,像兒時做錯事不知所措一般伏在母親膝頭,忍不住流淚:“是我害了晏兒。當年是我自己用蛇信草給自己下的毒的,您那時候怨過晏兒在我中毒時不管不問,其實那是因為他将我身上的大半毒素過到了自己身上,斷腸草和蛇信草混在一處本就無解,是他拿命相抵,才換我活了下來。”

皇後的手指微微顫抖。

她從清兒中斷腸草時,便開始疑心那孩子——

清兒中斷腸草時,他出現在京都,清兒中蛇信草時,他也在清兒身邊,怎麽會事事都這樣湊巧?

那時候,自己對雲淮晏就沒什麽好臉色。

那個孩子往年每每回京都,都要三天兩頭往蕙蘭宮跑,一賴便是一整日,而前年秋天那次回來,她竟然只見了他不到五回。

如今隔了兩年,她恍惚中竟要忘了那個孩子的模樣。

皇後回想起那年的諸多事端,問雲淮晏:“那斷腸草呢?你中毒時,他為什麽會無緣無故出現在京都?還要當年京都的那些流言,難道不是他意圖與你争太子之位刻意放出的?”

雲淮清知道母親護他心切,與他相關的事,從來都是寧枉勿縱。

皇後的問題他無從作答,那麽多人利益糾葛相互算計,誰又敗了誰又亡了,熙熙攘攘來來去去,又豈能事事都有答案?最終成王敗寇,留到了最後,過往的就不必追究了。

只是晏兒受的委屈太多,他不得不為他辯駁:“我不知道是誰,但絕不會是晏兒,他若有心,又怎麽會拼着性命救我?”

皇後面上動容,卻仍不肯松口:“若是他以此為苦肉計,騙你信賴倚重……”

“母後!”雲淮清打斷她,“是如今他要撐不住了,是他身邊的人背着他同我說的,他自己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有提過。他是替我去死的,可他一個字都沒跟我提過。他若是早告訴我,我也不會……”

也不會在西嶺山谷裏置他于險地……

也不會執意啓程回京不顧他的安危……

終究,都是虧欠了他。

雲淮清苦笑:“我們欠他太多,如今我既想去看他,又怕見到他。”

皇後沉穩下心神,将雲淮清從地上拉起來:“如今你已經是太子,人前人後都更該注意儀表。”

她沒有去見過雲淮晏如今的光景,不會像雲淮清一般悲恸,只是紅着眼眶,為雲淮清理了理衣袍:“晏兒,是可惜了,才剛剛過了二十,正是成家立業的好時候。可是清兒,你是太子,是将來的大梁之主,日後還會有人為你犧牲,你還會經歷這樣的生死離別,你得開始學會做一個薄情寡義的人。”

皇後依然是溫良賢淑模樣,面上平靜如水不見波瀾。

雲淮清望着他的母妃,在臨近陽春三月裏的日子裏,升騰起數九寒冬的冷。

結束了宮中諸事夜色已經降下來,宮門早早落下。雲淮清只能宿在宮中,他心中惦念着雲淮晏,只暗暗算起時間,明日大典結束,他便要立刻往平王府去一趟。

被雲淮清挂在心上的平王府這一夜并不平靜。

其實這日雲淮清是否來探望過雲淮晏也并不要緊。

昨日他走之後,雲淮晏便莫名起了燒,大家陪着折騰了一夜,都以為他撐不過去,卻不想破曉時,溫度漸漸褪了下去,輾轉一整夜的人終于安安穩穩陷入沉睡。

雲淮晏整日都在昏睡中,所以這一日雲淮清究竟有沒有來,他并不知道。

入夜之後,雲淮晏才悠悠轉醒。

蘇葉一整日都坐在床邊握着他的手守着,寸步不敢離開,如今見他醒過來,欣喜萬分,湊近些輕輕吻過他的眉眼,摟住他清瘦的身子,輕聲道:“我以為你太累,不願意醒過來了。阿晏,謝謝你。”

雲淮晏微微眯起眼睛細細看着蘇葉的模樣,眉若遠山,雙瞳剪水,若是眼下的陰翳薄一些,眼眶的紅腫淡一些,便更好看了。

他自知時日無多,将蘇葉看得仔仔細細。

他想,蘇葉同他在一起,先是無望的漫長枯等,之後便是流不盡的眼淚。

到時候,他到了奈何橋頭喝孟婆湯,一定要偷偷剩一口,用來記住蘇葉的模樣,下輩子再遇見她的時候,便早早躲得遠遠的不去招惹她,這些苦楚萬萬不要她再受一次了。

“小末。”他的唇動了動,聲音太輕,像是要消散在風裏的嘆息,“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除卻兩小無猜的幼年,他與她此生都在離情別苦之中,好不容易修得正果結為夫婦,卻又陷入恨海難填的怨怼,到了如今,一切統統過去雨過天晴,而他,卻要走了。

“舍不得,便為我再多留一些日子吧,好不好?”蘇葉忍着眼淚,取了身後一直溫着的一碗藥,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喝幾口都好,白先生說,哪怕喝進去一口,也有一口的功效。”

雲淮晏笑笑,張口喝了一勺藥,突然問她:“有糖嗎?”

“太苦了嗎?”蘇葉有些緊張,她怕藥太苦,他喝不下,好不容易喝進去的湯藥最終又要被他吐出來。她忙放下藥碗:“你以前吃藥都沒說過要糖,我就只備了梅子,你等等,我馬上讓人去取。”

看着她手忙腳亂的模樣,雲淮晏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扯住她的手輕輕搖頭,緩緩道:“不是藥苦。沒事,能喝得下。”

他撐起身子去夠蘇葉剛剛放下的那碗藥,可是他身上綿軟無力,手臂支撐了片刻便脫力地軟了下去,險些一頭栽倒。

幸而蘇葉眼疾手快,将雲淮晏接入懷中,輕聲斥責:“你別亂動,我來。”說着,扶他重新半靠着軟枕坐好,将勺子遞到他嘴邊,不忘仿佛叮囑:“喝不下了要同我說,千萬不要勉強自己。”

縱使蘇葉這樣說,那喂進去的幾勺湯藥卻似乎還是成了雲淮晏沉重的負擔。

他們相擁着靠在床頭講話,都是些漫無邊際毫無章法的閑聊。聊着聊着,蘇葉發現只剩下她在說話,雲淮晏有一搭沒一搭地應着,但回應漸漸少了。

她以為他是累了,便伸手要去扶他半躺下來:“累了嗎?我扶你躺下。”

可是雲淮晏卻垂着頭,騰出一只手來朝她擺擺手。

“怎麽了?”

雲淮晏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毫無血色的雙唇已經抿得發青。

“阿晏?”

蘇葉只覺得手背上被覆蓋上一層冰涼,雲淮晏猛然握住自己的手,他驀然擡頭望着蘇葉,目光裏含着許多情緒。

蘇葉待要再問,只覺得懷裏的人身子痙攣般地顫抖了兩下,聽見他從牙關間擠出了聲音:“抱歉……”話音剛落,便伏在床沿,往床邊的盆裏嘔了兩口藥汁。

他喝下的湯藥本來也不多,幾口便吐得幹淨。

眼看着他如今已是藥石難進,蘇葉心裏發怵,面上卻還是竭力保持着平靜,倒了溫水給他漱口,拍撫着他清瘦的脊背,安慰他:“沒事啊,是藥太苦,明日讓白先生再改改方子。”

雲淮晏身子本來就虛,嘔吐之下更是孱弱得坐不住,蘇葉将他扶在懷中,替他撫胸順氣。

他輕輕嘆息:“剛剛你說,喝一口便有一口的藥效,我想再難受我也要忍着,能喝進去一口,便有一分好起來的可能……”他說到這裏,眼眶隐隐紅了:“小末,對不起……”

她摟着雲淮晏,輕輕吻過他冰涼的眼睛,冰涼的臉頰,然後擡起頭,将眼淚逼回去:“阿晏,你不要擔心不要難過啊,我們只要把每一日過好,便好了。”

雲淮晏沒有多說話,只是低低“嗯”了一聲。

蘇葉笑笑,低頭再看他,只覺神魂欲裂。

雲淮晏低着頭,一手掩在唇上,指縫間一點一點滲出血色來。蘇葉扯下他掩在唇上的那只手,便看見血色悄無聲息地從他口中湧出,形成細細一條血線。

“阿晏!”蘇葉驚道。

雲淮晏神志昏沉,卻拉着蘇葉的手安撫她:“別怕,我不疼……”他口中還含着血,語音含糊,為着說這麽幾個字,嗆了口血止不住地咳嗽起來,不知是牽動了哪裏,咳嗽稍稍止歇,他便按着心口“哇”地噴出一大口血,來不及同蘇葉多說什麽,低低□□一聲,又連接噴出兩口血。

病逝洶洶,蘇葉摟着雲淮晏一步不敢離開。

好在蘇木一直守在外間,聽見裏面的動靜立刻去請白彥。

白彥來時,雲淮晏眼中的光已經要渙散了去。

他如今病骨支離,弱不勝衣,那樣清瘦的身子嘔出那麽多血來,簡直是要将身體裏的血液盡數嘔盡了才會止休一般,衣襟上的血跡令人觸目驚心。

白彥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在他各處大穴落針,可銀針剛剛紮進去,雲淮晏便疼得渾身顫抖,撐着片刻,雖然嘔血少了些,但口唇都見了青紫,氣息竟然比方才嘔血時更弱了幾分。

白彥飛快收了銀針,扶雲淮晏半躺好:“要是能睡,便睡一覺吧。”

雲淮晏聽話地合上眼,仿佛當真倦極睡去。

白彥拎着藥箱走到外間才向蘇葉和蘇木搖了搖頭:“他如今髒腑出血的症狀越發嚴重,身子又太虛,這樣失血下去,他撐不了太久的。我方才為他施針止血,他的穴脈連最細的針都受不住了,藥也喝不進去,針也受不住,我,我真的也已經沒有辦法了。”

蘇葉只覺得一股涼意從心髒湧出來奔向四肢百骸,她明明早已經知道他無法同她相攜白頭,可是一直自欺欺人的想萬一他還撐得住呢?

她不求偕老,一年,兩年,多久都好,只希望她還有機會同他将他們錯失的那些年彌補回來。

這樣,在她此後漫長而無聊的餘生裏,至少能有些事可以慢慢追憶。

白彥看着蘇葉,眼中盡是悲憫:“他現在只是不再往外嘔血,可是內裏的髒腑經脈仍在滲血,只要不是剛剛那樣的大出血,便也不會立刻危及性命。但無論如何,他現在都不會太好受,你別送我了,去陪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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