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淮安那日離開平王府後去見了一回雲淮清,提醒他,老七快不行了,他與老七自小交好,再忙也應當去看一眼,不要等到日後追悔莫及。
雲淮清随口應和着,手上忙着冊立太子大典籌備諸事。
冊立太子的典禮在半個月之後,雲淮清想着,等着一切塵埃落定再去看他。
他安慰自己,自己是為着能與他一起分享這份喜悅而壓抑住一顆想去探望他的心。
但其實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他如今擁有的一切,是踩着雲淮晏用鮮血鋪就的道路去得到的,他對他有愧,他不敢去見他。
這樣一直拖到典儀前兩日,守着平王府的的溫冀派人來請他,說平王快不行了,平王妃請他務必過去一趟。
那時他本忙得焦頭爛額,聽到這話當即抛下手中事務,連車馬都來不及備。
幸而平王府與寧王府相隔不遠,他快步便可以走到。
雲淮清如今貴為太子,他從平王府正門進去,庭院裏零零落落的幾個人跪地行,他只顧往無竹居趕無暇相顧。
府裏越是空落落的不見來人,他的心裏就越是發慌,越靠近無竹居,來往的人便越多,人人面色焦急,步伐匆匆。無竹居外等着的人倒都是他認識,連蘇葉也被關在門外,攥着衣角不安地來來回回踱着步子。
“小末,晏兒怎麽樣?”他急聲問。
蘇葉臉色蒼白,眼眶紅腫,衣襟上還站着星星點點的殷紅。
她嘴唇抖了抖,聲音有些暗啞:“我不知道。早上醒來的時候還好好的,喝了兩口粥,同我說想見你。過了半刻鐘,又嘆了口氣說他只怕是見不上你了。接着便開始嘔血,到了後來,連氣息也弱了,白先生來時,說,說是已經摸不到脈了……”
摸不到脈搏,那就是——
雲淮清臉色瞬時煞白,他搖搖晃晃退了幾步,低聲道:“不會的,不會的,晏兒怎麽可能……不可能的,從北境到京都,那麽難他都挺過來了,不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白彥從屋裏出來,他身邊跟着替他提着藥箱易容成楊恕的蘇木。
白彥一把年紀,卻依然耳聰目明,一開門聽見雲淮清的聲音便怒不可遏。
蘇木知道白彥有氣要撒,卻并不想攔阻他,只讓丫頭小厮們先退下,朝陸小勇使個眼色,讓他去無竹居入口處守着。
看見白彥出來,蘇葉、錦瑟和劉伯他們快步圍了上去。
可白彥卻并不看他們,穿過他們走到雲淮清面前,舉起手,一個耳光堪堪要落下,最終還是被他收了回來。他紅着眼睛看着雲淮清:“他死了,你也已經被封了太子,你可以安心了,收起你那些龌龊的心思吧。”
“你胡說!晏兒不會死的。”雲淮清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只是個凡人,他為什麽不會死?”白彥怒極反笑,強忍着眼中的溫熱,擡手指着雲淮清,“他還不到三十歲,他才剛剛成親,他卻要替你去死。而你,而你還嫌他死得不夠快,想盡了辦法折磨他,現在他死了,你滿意了吧?你還來這裏做什麽?需要我們要幫你燃起煙火載歌載舞嗎,太子殿下?”
仿佛一道驚雷在頭頂炸開,雲淮清勉強站穩了身子,聲音顫抖:“什麽叫,什麽叫他替我去死?是不是發生過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是,你們都不知道,他一直不讓我說。當初你身上斷腸草的餘毒與蛇信草混合一處,毒發無藥可解,是他把你身上的毒過到自己身上,之後用藥力極霸道的三青絲拔除餘毒。”
白彥向前邁一步,雲淮清便被他逼着後退一步,“太子殿下,你見過服用過三青絲的人嗎?祛毒過程無異于易經洗髓,痛苦無比,不過還好,晏兒服三青絲時已經毒至髒腑,頃刻間便要毒發身亡,他那時終日昏迷是感受不到祛毒的痛楚的。但是三青絲太過霸道,祛毒時重創五髒六腑,即使他活下來了,髒腑也會日複一日衰竭,至多活不過五年。”
站在白彥身後的蘇葉身子一軟險些癱倒下去,被身邊的蘇木一把扶住,她拉住錦瑟的手問她:“那時圍獵出了事,他大半個月不見人,便是因為中毒昏迷嗎?我,我那時還怪他,怨他害了小槙。”
錦瑟點點頭。
蘇葉被蘇木攙扶着,眼淚越湧越多。
他最多只有五年好活了,可她還浪費了那樣多的時間怪他怨他躲着他。
她流着眼淚懊悔:“若是早知道……”
可是又有什麽能換得來早知道?
白彥不管身後的動靜,只是看着雲淮清:“太子殿下,五年之後世上便不會有雲淮晏這個人了,你說,他跟你争太子之位用來做什麽?他連命都可以給你,你居然還是不信他?你們究竟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非得現在就要逼死他?”說到這裏,白彥忍不住哽咽,将頭側頭一側去,捂着眼睛停頓了好長時間。
“我,我沒有想要晏兒……”雲淮清嘴角微微顫抖,那個“死”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白彥幾乎是咬着牙:“你不想嗎?你真的不想嗎?你是尾随着晏兒進到西嶺的,你明明知道他就在裏面,可是強攻起來毫不手軟,你真的有想過讓他活着出西嶺嗎?我早同你說過,北境到京都上千裏的路,他受不住,你知不知道他的經脈髒腑在服過三青絲之後便比常人要脆弱得多,那時他內傷深重,馬車走的一步就像是從他身上碾過去的。你真的以為他不會死,還是真的以為反正他傷慣了痛慣了無所謂?”
“我……”雲淮清覺得胸口堵着什麽。
他想到在西嶺山谷之中,他下令不惜一切轟開石陣強攻,打入石陣時,看見雲淮晏在蘇葉懷裏抽搐着不斷嘔血的場景……
他想到回京都的馬車上,雲淮晏身上紮着一排銀針,疼得眸光渙散幾乎昏厥,他問他還能不能堅持,他強撐着一口氣同他說“走吧”……
雲淮清一直不想承認雲淮晏走到今日命在旦夕都是為了他,他一直努力說服自己,雲淮晏的一切不幸都源于西嶺山谷中的那一戰,那西嶺山谷的那一戰也是因為他認識黎立舟才會卷入其中。
他一直告訴自己,晏兒的一切不幸都是黎立舟造成的。
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早在一年多以前,他就已經是晏兒所有不幸的源頭了。
白彥看着雲淮清的模樣,心中依然覺得寒涼。
他忽然想起師父和師娘,師娘對師父極好,世上最好的東西吃的玩的都要留給師父,她對師父說話永遠輕聲細語,每回師父生病,師娘都衣不解帶地守在床邊陪着。
師父身上有積年的寒症,身子一直不好,病得久了心情不好,有時候也氣得師娘躲在門外掉眼淚。他時而覺得師父不講理,師娘日複一日一再忍讓,他那時年紀小還為師娘抱不平。師娘只拍拍他的頭同他說,師父能留下來陪她十分不容易,她還有機會還有時間能對師父好,已經很滿足了。
過了幾十年,他看多了生離死別才慢慢懂了師娘當時的那句話。
世間不是事事都留有餘地讓人補償的,多得是無計可施追悔莫及。
白彥擺擺手讓雲淮清進屋:“進去吧,勉強救回來了,能跟你說幾句話,但別讓他太累了。”想了想,又不放心地交代了一句:“好好同他說話,別學你爹,好不容易來一趟還跟他怄氣。讓着他一點,反正也讓不了幾回了。”
雲淮清抹了把眼睛,深呼吸了幾輪才敢進屋去。
屋裏裏拉了重重簾幕,外頭是午後天光明亮,屋裏卻暗沉沉地壓得人透不過起。如今是春暖花開的時候,雲淮清已經換了輕薄的春日常服,可雲淮晏屋裏仍生着地龍,外間還點着三四個火盆,将屋子裏尋熏得暖和異常。
再往裏走,便看見雲淮晏靠在軟枕上半躺着,他合着眼昏睡着,還未醒來。
雲淮清不敢驚動,小心翼翼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坐下,連呼吸的動靜都放得輕緩,看着弟弟昏睡的模樣。
屋子裏燈光昏暗,但是雲淮清還是能看清雲淮晏的臉色,他的臉色蒼白暗淡,饒是眉眼清俊如畫也壓不住那一層灰蒙蒙的死氣,他合着眼,長睫低垂顯得十分乖巧,乖巧得讓雲淮清又想起當年那個追在自己身後一聲聲喊着“三哥”的奶娃娃。
都長這麽大了。
都是獨當一方的将領了。
都是會讓三哥忌憚防備的人了。
都要,
離開他們了。
雲淮清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睛,繼而聽見雲淮晏輕輕咳嗽了兩聲,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漏出一線眸光。雲淮晏輕輕喘息了片刻,甚至沒往床邊看一眼,便習慣性地安撫:“沒事的,我不疼……”
“晏兒,要不要讓白先生來看看?”雲淮清盡量放輕了聲音。
可是他還是看見雲淮晏身子猛然一僵,緩緩轉過頭來,看見是他,當即紅了眼眶,聲音低弱得只剩下了氣音:“三哥……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