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王貴妃言辭犀利的控訴, 姜婵兒垂眸不語,靜靜跪在地上等待着蕭晗的下一步處置。
蕭晗偏頭看了眼一言不發的姜婵兒,眼中情緒難辨,半晌輕輕拂了拂袖, 當衆朗聲道:
“既然貴妃如此懇切, 那便将相關人等都宣上來, 讓朕與皇弟一同評斷。”
說話間, 徐民正好帶着蕭澧進來了。
“寧王殿下到——”
随着高亢的傳喚聲響起,蕭澧身着緋色織錦官袍, 頭戴金鑲玉蟒紋冠, 氣度卓爾、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
在他身後還跟着一名身着青緞官服的年輕官員,緊随着一同走進了大殿之內。
兩人徑直步至聖駕面前, 抱拳深躬, 态度恭敬。
“臣弟參見皇兄。”
“臣參見陛下。”
蕭澧随意得揮了揮手讓二人起身, 撩了袍裾坐回到正座之上,淡聲道:“朕方提及要與汝同斷此案,汝便來了,當真是及時。”
蕭澧面上笑意頓顯, “皇兄召喚, 臣弟定然是要及時的,方才正好在欽天監周院觀處喝茶下棋, 院觀聽聞此事牽涉欽天監,便跟着吾一同來了, 皇兄莫要見外。”
周院觀恭敬有禮地垂首面聖, 蕭晗的眸光從他身上掠了一眼, 而後颔首道:“周院觀來的正好, 此事牽涉欽天監, 确實需你在旁做個見證。”
說罷,他随意揮手示意二人入座,又轉頭對徐民道:“徐民,将王貴妃要請的證人都請進來。”
“是。”徐民應了一聲,便躬身退出去安排了。
許王貴妃是早早準備全了人證物證等着揭發檢舉的,徐民出去了沒一會兒,便有侍衛帶着兩名宮女和欽天監的幾位監正副監進來了。
衆人紛紛稽首:“參見陛下。”
此刻,屋內滿滿當當跪了一地人,竟讓原本寬敞的南書房顯得有些褊狹。
蕭晗不緊不慢地舉起桌案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指尖摩挲着杯壁的冰裂細紋,眸中閃過一絲沉郁,渾身有種讓人不敢直視的攝人威壓。
“既然都是貴妃的人證,那便把來龍去脈都說清楚些,開始吧。”
衆人跪伏餘地,屏氣凝神,大氣也不敢出。
姜婵兒見到跪在王貴妃身邊的方琴,絲毫不意外地抿了抿,依舊是一副淡然如水的模樣。
不過心裏到底還是有幾分遺憾的。
畢竟……
她給過方琴機會了。
方琴身邊還跪着個身量嬌小的宮女,姜婵兒認得她,她負責宮中官道灑掃,經常出現在璇玑宮和常寧宮這一帶的甬道上。
王貴妃把她也叫來,倒是弄得很齊全了,姜婵兒在心中失笑。
或許方琴是內心有所掙紮,故而她久久未有出聲。直到王貴妃陰狠的目光掃過來,她渾身一顫,結結巴巴地開始陳詞。
“回禀陛下,奴婢……奴婢眼下是在璇玑宮中當差的,因着入宮也有好些年頭了,看得起得便都喚奴婢一聲方琴姑姑,這些年來,奴婢一貫謹言慎行,一步亦不敢行差踏錯……”
蕭晗聽她說話逐漸語無倫次,面上生出些不耐煩,将茶盅生生扣在桌上,發出啪嗒一聲重響。
“說重點。”
方琴本就心虛,這會兒吃了君威,吓得又是渾身一激靈,急急忙忙說道:“奴婢前些日子在璇玑殿內當值時,無意拾到了……拾到了這個。”
方琴語氣顫抖,磕磕巴巴說不全話,但想着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亦是一刀,便索性心一橫重重磕頭于地,用雙手将物件高高托舉過頭頂,供衆人觀瞻。
衆人因她的話紛紛轉頭看過去,待看清物件的真面目時。
皆倒抽了一口涼氣。
方琴手上捧着的——
是一對用白色綢緞制成的布娃娃!
布娃娃一男一女,身上赫然用黑墨寫着生辰八字之類的銘文,顯目極了。
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布娃娃上插滿的鋼針,寒光爍爍,叫人心髒驟縮。
這俨然是陰毒至極的厭勝法子!
衆人瞠目結舌,頓覺今日事态之嚴重,皆是驚恐萬狀,唯恐今日之事牽扯到自己,會惹來殺生之禍。
蕭晗自然也瞧見了那物什,本就陰沉的眼底此刻泛起了波瀾,攥着茶盅的指節收緊泛白。
蕭澧見狀,驟然站起,幾步上前将布娃娃抓在手中,滿眼不可思議,喃喃道:“皇兄,這……這如何會……”
蕭晗薄唇微顫,揮手将茶盅擲在地上,嘩啦啦的碎瓷聲想起,将全場人都吓得頭皮發麻。
“拿過來,給朕瞧瞧。”
蕭晗嗓音低的喑啞。
蕭澧面露為難,卻還是不得不遵令将東西遞了過去。
蕭晗接了後,觑了一眼上頭的生辰八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冷地諷意,望向蕭澧似笑非笑道:“皇弟,汝見否?有人要至朕于死地啊!”
蕭澧趕緊抱拳躬身,勸慰道:“皇兄息怒,此事真僞尚且未能查明,臣弟以為,此時定論還言之過早,不如皇兄再聽聽其餘人的供詞吧。”
蕭晗因為蕭澧的話,臉上的神色稍緩,鼻息間溢出一段冷哼,語氣陰恻恻的。
“你知道的,朕素來是不信這些鬼神之說的,只不過現如今有這樣的物件出現在宮裏,朕定然要嚴懲不貸的,不管是誰所為,其害朕之心昭昭,定要剖其心肝方能解恨。”
蕭晗話音剛落,王貴妃就沉不住氣了,她仰起一張蒼白羸弱的小臉兒委屈道:
“皇上,事情還不明顯嗎?璇玑殿是姜美人的住處,既然方琴是在璇玑殿發現此物的,那必定是姜美人所為,如若不然,姜美人縱容底下人去做這樣的娃娃擺在殿中,暗行陰私邪術,也是罪不容誅的。”
王貴妃語帶哽咽地說着,最後悲憫自憐道:“陛下,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臣妾待您之心,天地可表,您可莫能因着寵愛誰,而偏心循私啊!”
王貴妃聲情并茂的講完,可蕭晗盯着她的目光卻始終冷漠如冰。末了,他勾了勾嘴角不屑道:“王貴妃,朕有說要如何處置了嗎?”
王貴妃無言以對,讷讷地搖了搖頭。
蕭晗從座上站起,走到人群中央,語聲帶着嗤鄙。
“既然朕都未做決斷,貴妃如何就覺得朕會偏私了?”
蕭晗的唇角冷冷地翹起,王貴妃感受到他的不悅,不敢再多說一句,将頭低下去,做小伏低道:“是臣妾之過,陛下恕罪。”
蕭晗的嗓音冷得出奇,“你有沒有罪,朕聽完諸餘供詞,方能決斷。”
聞言,王貴妃霍然仰面,雙眸瞪如銅鈴,心中的不安一點點擴大,袖籠中的手攥得死死的。
蕭晗并未在王貴妃面前停留,他轉向幾步走向姜婵兒,見她垂眸不語、靜若秋水的模樣,伸出兩根修長手指,捏起了她的下巴。
“姜美人,此物在你璇玑殿覓得,你有何話說?”
被迫擡起頭,姜婵兒撞上蕭晗深深的幽瞳。
她本像是一個旁觀者,一直冷眼瞧着這場鬧劇,可眼下蕭晗走到她面前質問,她才不得以開口說話。
“回禀陛下,臣妾不知此物,亦從未做過此事,定然是不能認罪的,望陛下明察。”
她直直瞧着蕭晗的眸子。
眼神沒有半點躲閃,語氣亦不卑不亢。
蕭晗卻從中察覺出了不對。從前的她,更多的時候,會因為他的舉動而畏懼害怕,不會似這般處變不驚。
莫非……
她是因為方才他的言語,心中生了芥蒂,此時還在介懷,并未原諒他?
不知為何,看到如此鎮定淡漠的姜婵兒,蕭晗覺得有些心慌起來。
他心底竟升騰起來幾絲前所未有的畏懼。
腦中唯一的念頭,便是事後用何法子将此事化解,讓姜婵兒放下介懷。
他甚至在內心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悔意。
此時,姜婵兒胸有成竹地跪在蕭晗面前,雖四目相對,卻半點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麽。
她會如此處變不驚,是因為她早已有了應對之策,今日這場鬧劇,她從一開始便警覺起來,并設下了破解之法。
故而,她并不在意蕭晗是否信任她。
亦并會有恐慌畏色。
蕭晗松手放開了她的下颌,拂了拂袖背過了身,“朕自然是要明察的,來人,把璇玑宮的一衆宮人全部帶過來,朕要仔細盤問。”
話音落下,徐民立刻領着侍衛們去帶人,沒一會兒,春桃,小方子,小邱,春霞便都被帶來了南書房,方面與方琴對峙。
小邱性子風火,在外頭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一進門便忍不了了,跪在地上為主子辯駁。
“陛下,奴婢敢為姜小主打包票,小主從未幹過這等邪門歪道之事,定是有心人惡意栽贓,若是陛下不肯信,非要給小主定罪的話,奴婢願意認下罪責,為小主受一切責罰。”
小邱身邊的春桃亦跪了出來,擋在姜婵兒嗎面前,“奴婢亦願意替小主承擔罪責,求陛下還小主清白。”
姜婵兒見此幕,眼睛不由濕潤了。
小邱和春霞争着替她擔罪,是她意料之外的,她只把計劃同春桃和小方子合計了,卻并未告知小邱和春霞,一來,怕人多反生亂,二來,相比一開始就跟着她的春桃,她其實并未将她二人推心置腹。
眼見此景,姜婵兒如何能不大受感動。
與此同時她還心生愧疚,發誓今後亦要對她二人委以心腹。
可就在此時,忍無可忍的王貴妃開始鳴不平了。
“素來聽聞璇玑宮的人眼高于頂,今日可算得見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脖子上的分量,就在這兒替主子擔罪過了,那你們便是承認自家主子有罪了?”
小邱氣得腦門子充血,“你……你血口噴人!”
王貴妃身邊一直不敢出聲的秋兒,此刻仗着主子之勢,也借機加油添醋。
“奴婢從前也是不信妖鬼之說的,可今日卻納悶了,若姜美人不通巫術妖法,才進宮短短數月,如何會将宮裏的婢女收的死心塌地,一個個連死都不怕,也要豁出命來頂罪。”
主仆二人就像說雙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句句都直至姜婵兒是妖邪。
砰——
兩人身邊的一條楠木矮幾突然被踹翻在地,發出巨響。
“啊——”
王貴妃發出一聲驚呼。
蕭晗陰沉着一張臉,怒意蔓延至眼底,好像下一刻就要殺人一般。
“來人,把這二人的嘴給朕堵上,朕不想再聽這些聒噪。”
徐民聽聞此言,喜色難掩,立刻讓侍衛将二人的嘴堵上。
南書房的侍衛們都是死士,只聽蕭晗的命令行事,管他貴妃還是什麽,都不會容情,動作粗暴至極,兩人掙紮着發出嗚嗚聲。
見此情此景,一旁的蕭澧也沒忍住,噗嗤輕笑出聲,擡袖掩住了翹起了嘴角。
蕭晗會如此動怒,全然是因為看到姜婵兒眼裏的那片晶瑩。
他只以為是她覺受委屈了而傷心難過,根本不知她心中真實所想。
他只是覺得,她如此模樣。
會讓他心中生出躁火,那種滋味并不好受。
是以他根本再聽不得那些人對她冷嘲熱諷。
躁郁的篝火在他血液裏叫嚣。
不知何時起,他唯有時時刻刻看到她是彎着眉眼的。
心情才是平靜安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