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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以為她與雲淮安之間不同于往日的氣氛,雲淮晏至少會問一句緣由。

可沒想到雲淮晏什麽也沒多問

實際上他大概是沒什麽力氣去關注這些,回王府途中,他便恹恹地打不起精神,剛下馬車,就将在欹梅宮吃下的糕餅點心吐了個幹淨,扶着牆幹嘔不住,甚至嘔出了幾口黃綠色的膽汁。

他接過錦瑟遞過來的水囊漱口,勉強擠出一點笑:“吃了太多東西不好消化,吐出來反而舒服些。白先生最近替我看醫書已經很辛苦,你不要拿這種小事去煩他。”

錦瑟要再勸幾句,他已經扶着牆站直了身子,一步步穩穩當當地往前走去。

好在似乎真如雲淮晏所說,這算不上什麽大事。沒有白彥調理,沒有卧床靜養,他的身體也沒有進一步地壞下去。

大病之後,雲淮晏席不暇暖地忙起來,除了每日早晨必須往軍營去一趟之外,他還有大把的時間不在府裏,即使在府中他也是與白彥或陸小勇關在書房裏不知做些什麽總是待到深夜。

雖然雲淮晏平日待人極好,可錦瑟畢竟只是他身邊的丫頭,自然不好追問他每日在做些什麽,能插手的僅僅是他的飲食起居。

他在平王府裏用的每一餐都是她費勁了心思烹調的,精細而清淡,饒是如此,每每為他更衣時,還是能覺察衣帶一寸一寸寬出來。

即使忙成這個樣子,他隔個三五天便要往端侯府去一趟。

雲淮晏對蘇槙是真的上了心。

他本來擔心端侯府的人會對蘇槙受傷的事耿耿于懷,卻不想除了第一次登門時受了些阻撓,後來屢屢再去,竟都暢通無阻。

他請白彥找來的金絲軟鞭輕靈小巧,正适合如今受傷無力的蘇槙,惹得蘇葉眼紅了好久。

得了空,他就去陪蘇槙練鞭子。

其實他擅長的都是刀槍劍戟這一類冷硬的兵器,鞭繩一類的軟兵器上,恐怕他的造詣還不如蘇葉。

可是蘇葉說,每次他來,蘇槙都是很開心的,那種笑着笑着眼睛就能發出光來的喜悅,無從假裝,也無從掩藏。

所以他有空便常去。

只是端侯府建得太過繁雜,他一不小心便要走錯了路。

有一回去端侯府時,雲淮晏自行去小花園找蘇槙,不想跟着一名家丁打扮的年輕人誤入端侯府內宅。

那是他第一回 看見端侯夫人,隆冬時節,她卻專心致志地在屋前的一塊空地上種花草,不意有人進來,轉身看見雲淮晏竟吓得身子猛然一震:“你,你是七殿下?您怎麽到內院裏來了?”

“唐突夫人了,抱歉,我似乎迷路了。”雲淮晏撓撓頭苦笑,向端侯夫人問了去尋蘇槙的路,要離開時客氣了一句:“夫人種的什麽?可要幫忙?”

端侯夫人面上閃過一絲慌亂,垂下眼避開雲淮晏的目光,拒絕他的口氣直接簡單,絲毫不顧及雲淮晏的身份,只急着讓他離開內院。

本來誤闖內院,撞見女眷,确實極為失禮,雲淮晏沒有多想,只顧着匆匆離開。

幸好離開內院後,雲淮晏很順利地便找到蘇葉和蘇槙。

他拉着蘇葉的手故意做出驚魂未定的模樣,同她開玩笑:“小末,怎麽辦,我誤入內院還撞見你母親了,這樣失禮,她日後不待見我怎麽辦?”

蘇槙坐在屋檐下,遠遠聽見他的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會的,從來都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

話是如此,但那回之後,雲淮晏還是隔了好些日子沒再上端侯府。他一連幾日沒有見到蘇槙,一直到臘月初八那天。

他記得蘇葉說過,蘇槙其實很希望能與兄長蘇木如尋常兄弟般和睦相處。他知道蘇木與蘇家人存着心結,要他平白無故地去端侯府是萬萬不可能的,轉眼到了臘月初八,他興致勃勃地要親自熬臘八粥,早早通知了蘇木和蘇槙。

蘇木帶着長平軍金木水火土五營主将同來,一路上聊天打诨氛圍極好,錢多帶頭打起來賭,就賭雲淮晏親自熬的臘八粥能不能入口。

熟門熟路地轉進平王府堂屋,蘇槙和蘇葉已經到了,蘇木看見蘇槙一時面色不豫。

幸而當時雲淮晏與蘇葉都在,說說笑笑地将他引到座上,蘇木不好掃了大家的興致,只沉着臉不肯再說話。

關于蘇槙,雲淮晏私下裏已經同蘇木提起幾回。

他也并非心腸冷硬,對重傷的弟弟也不是毫無憐憫,只是二十多年來習慣于将母親病逝的怨憤放在蘇槙和他母親身上,一時無法對他和顏悅色。

在場的都是長平軍的人,蘇葉與雲淮晏和蘇木關系匪淺,又沒有世家小姐嬌慣的脾性,在長平軍裏也是衆星拱月的存在。一時間屋裏熱鬧得很,只除了蘇槙端坐一旁,靜靜地看着他們不受拘束肆意調笑,眼中溢出星點豔羨。

雲淮晏引蘇槙與大家認識。

自他們進屋蘇槙就沒起過身,想來是身上不方便,蘇木與端侯府不親近在長平軍将領之間從未遮掩,再聯系蘇木看見蘇槙的神色,大家早猜到了七八分,如今雲淮晏介紹他是端侯府的小世子,更是确認無疑,趙爾、錢多已經偷偷瞟了蘇木好幾眼。

一邊是雲淮晏周到熱忱的引見,一邊是蘇木不言不語的漠然,在場的人實在左右為難,不知道該以什麽态度對待這位端侯世子。

只有老實人馮途心直口快:“也是端侯府的,那你豈不是……”

話說了一半,他身邊的趙爾就着他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朝他使個眼色。

這下,屋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了。

這原也在雲淮晏的預料之內,他喊陸小勇過來,讓他帶着大家在平王府裏随處逛逛走走。

看見蘇木也從位子上站了起來,他趕緊過去一把把他按回去:“師兄就別去了,我開府還是你幫我選的地方呢,這裏有哪一處是你不熟悉的?你坐會兒,劉伯說有好茶要招待你。”

說罷,也不等蘇木答話便扭頭把所有人往屋外趕,自己拉着蘇葉斷後,出門順手把房門帶上。

于是屋子裏便只剩下蘇木與蘇槙兄弟二人。

蘇葉在門外徘徊了一會兒,點着腳尖想靠近門聽聽裏頭的動靜,被雲淮晏攔腰抱住往外走:“別過去,外面随便一點風吹草動,師兄會覺察不到?你還是跟我去廚房煮粥吧。”

蘇葉眨眨眼:“你真的要煮粥?”

“要不讓大家吃什麽?”

“你真的會煮粥?”

雲淮晏低頭看蘇葉,眼神仿佛看一個傻子:“當然不會。”

蘇葉翻了個白眼的功夫,雲淮晏的手臂已經環過她的腰身,将她拉入懷中,輕輕吻過她的額角,低頭盯着她看,眼瞳漆黑,眸光溫和:“所以只能靠你了。”

即使已經相識許多年,被他這樣看着,蘇葉還是會臉上發燙,心裏融化出一汪水。

她紅着臉躲開他的目光,拉住他的手,想要嘲笑他集萬千寵愛的七皇子果然是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可将他的手舉到眼前,卻忽然說不下去。

雲淮晏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摩挲着他的掌心,蘇葉心裏泛起細細的疼,他常年使用兵器,指腹上、虎口處摸上去盡是一層層發硬的厚繭,右手有一道橫亘在掌心的傷,傷口已經愈合,但留下了猙獰可怖的傷疤。

這只是她能看見的,那些緩帶輕裘之下被他不動聲色隐藏起來的傷,又有誰知道?

到了嘴邊的玩笑便說不下去了,蘇葉抱緊雲淮晏,悶聲道:“以後我會照顧好你的。”

以後又能有多久?

雲淮晏的笑裏添了幾分不易覺察的苦澀,他摟着蘇葉往廚房的方向走,沒讓她找到機會擡頭看他。兩個人一路玩笑着走着,雲淮晏說話的語氣與尋常無異,蘇葉也便沒能捕捉到提及未來時,他那一點兒稍縱即逝的悲怆。

——————

沒有人知道蘇木與蘇槙單獨被留在平王府堂屋裏将近兩個時辰,都聊了什麽做了什麽。

但當大夥兒重新聚集到一起時,能明顯感覺到蘇木與蘇槙之間微妙的變化。

蘇木的面色依然是冷的,但舉手投足的細節處對蘇槙的關照顯而易見,比如蘇槙面前的那碗粥,就是蘇木沉着臉給他盛好的。

雖然是世家小姐,但蘇葉身為女子總免不了跟着學些母親的女紅廚藝,煮粥燒菜是不能跟酒樓的大廚比,但入口果腹是綽綽有餘了。

錢多樂颠颠地放下碗,從懷裏摸出幾錠銀子和幾串銅板,故意在桌上排了一溜兒。

這都是一早其他人跟他打賭午飯能不能入口,他們輸給他的。

蘇葉和雲淮晏湊在一張小方桌前喝粥,兩人一起擡頭看了錢多一眼,雲淮晏忍不住笑出聲來,被蘇葉狠狠挖了一眼:“你還好意思笑,你不過是幫忙淘了米,怎麽就成了你熬的粥了?”

“淘米事小,我可幫你看了快一個時辰的火。”

“很厲害嗎?”

雲淮晏抿着嘴笑:“不厲害,蘇二小姐最厲害。”

蘇葉得意地揚眉:“那是自然。”

眼眸回轉之間,她忽然發覺雲淮晏的臉色有些不對,他臉色發白,眉頭微微蹙着,細看下,這麽冷的天,他額頭竟沁出一層細密汗水。

蘇葉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觸手竟是一片沁骨的冷,不禁着急:“怎麽了?剛剛還好好的,怎麽臉色這樣難看?”

他當然不敢和蘇葉說實話,自那日從欹梅宮出來,被那些甜膩粘糯的糕點傷了脾胃,他已經一連好幾日無法好好進食,只有錦瑟熬煮得幾乎化開的清粥能勉強喝幾口。

臘八粥的食材太過豐富,他吃了幾口便覺得胃裏漲得難受,礙着蘇葉在場,勉強自己喝了小半碗下去,腹間的悶痛漸漸轉為一陣強過一陣的絞痛。他悶不做聲地忍着,卻還是沒逃過蘇葉的眼睛。

此時,蘇葉正目不轉睛地盯着雲淮晏,小心翼翼地問他:“阿晏,你哪裏不舒服?”

雲淮晏這時候還能擠出笑:“粥太好喝,不小心多喝了幾口,胃裏不好受。”這是實話,可是他的脾胃何時弱成這個模樣,他卻避而不談。

蘇葉還要追問,他卻忽然推了碗筷站起身,吩咐了一句別聲張,不要擾了大家的興致,便扭頭出去。

蘇葉自然不放心,可也不好丢了一屋子的人在這裏,知道雲淮晏素來是不愛示弱的,找了個理由替他勉強搪塞過去,心不在焉地陪大家鬧到了晌午。

送走了客人,蘇葉在見到雲淮晏是在無竹居。

他在屋裏沉沉睡着,錦瑟守在屋外,閑來無事倚着回欄托着下巴發呆。外間的熱鬧與這裏關系不大,那種場合大多是劉伯去招呼的,她回頭看了緊閉的房門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最近殿下胃口很糟,她料想他吃不下多少東西,果然他喝了半碗粥一轉身便吐了個幹淨,嘔了好一會兒,最後生生吐出一大口血來。

白先生說,他早料到會出事。

其實又何必他說,錦瑟也早就覺察,殿下每日熬到深夜,又吃不下東西,常人尚且支撐不住,何況如今的他?眼看着他一分一分消瘦下去,她日複一日心驚。

蘇葉撞見錦瑟已經顧不得與她不痛快了,壓低了聲音問她:“你家殿下還好嗎?”

錦瑟規規矩矩地行禮回話:“回姑娘話,白先生來過,殿下已經沒事了,剛剛睡下。”

都驚動了白先生,哪裏叫沒事?

蘇葉并不打算追着錦瑟問太多,指了指房門,表示她想進去看看,繼而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卻不敢走近,站在幾步之外遠遠看雲淮晏。

他似乎是又瘦了,厚重的被褥之下幾乎看不清身體的輪廓,臉色蒼白,唇色慘淡,但幸而他睡得安然。

蘇葉有些心疼,卻又不敢打擾,只遠遠看了一眼,便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蘇木在外間等着送她和蘇槙回去,她不能待到他醒來。

錦瑟送蘇葉出去,她一步三回頭。

當日那顆三青絲,是錦瑟送進雲淮晏口中的。他是如何變成今日的模樣,錦瑟是少有的幾個知情人。看着蘇葉戀戀不舍的模樣,耳邊響起白彥當日提及的五年之期,錦瑟又是安慰又是心酸。

回廊盡頭便是蘇木與蘇槙,她轉過身去猛然抓住蘇葉的手,認真道:“殿下近來身子不好,姑娘得空便多來陪陪他吧,興許心情好了,身體也能好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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