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欹梅宮自雲淮安傷後便一日比一日冷清。

早些時候那些沒有子嗣,又不得寵的妃嫔還往來坐坐,如今眼看着德妃的境地與她們別無二致,來的人便一日日少了。

皇帝年紀大了,聖眷薄厚已無人在意,後宮之中膝下的子嗣多寡,才是下半生鹿死誰手的籌碼。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皇後養大的三皇子與七皇子最得聖心。

雖說諸位皇子公主關系和睦,但皇子成年後就不便常常往來後宮,到自己母妃之外的後妃宮裏去更是忌諱。

幾位皇子是得了恩旨随時可以進宮看望母親的,可這一日雲淮晏進宮來卻不到蕙蘭宮,一徑往欹梅宮去。

欹梅宮裏滿院梅花正是淩寒傲雪嬌俏的時候,德妃在小院的八角亭裏備了茶水糕點,雲淮安進宮來陪母親賞梅,母子相對,其樂融融。

宮女來報平王殿下來請安,倒是讓德妃與雲淮安愣了許久。

雲淮安面色已經沉了下去。

德妃安撫地拍了拍兒子的手背,笑着道:“人都在欹梅宮門外了,總不好不讓他進來。”雲淮安看在母親的面子上,這才勉強緩和了臉色。

這回雲淮晏帶着錦瑟一起來。

錦瑟是當年皇後指給雲淮晏的,從皇後身邊出去的人,進出後宮總是比別人方便些。

一來是白彥不放心他獨自進宮,二來雲淮安對錦瑟的心思不是秘密,錦瑟一直對他不冷不熱的,借着這個機會讓他們見一面也是好的。

想法本是好的,可繞過庭院小徑,雲淮安看着錦瑟步步走近,臉上的笑意有些古怪。

雲淮晏向德妃與兄長行禮後落座便是閑聊,無非是些近來可好,近來做些什麽這一類無關痛癢的話題。

雲淮晏雖受雲恒偏愛,兒時驕縱,但本性一向是不壞的,甚至因為自小母妃不在身邊,比常人更敏感些。

面對着受傷的雲淮安,有些話題他是避而不談的,而他與德妃又不像與皇後那樣親近,能說的話實在不多,略坐了一會兒,氣氛便有些沉悶。

亭子中央的石桌上擺了幾樣點心,都是大梁少見的。

雲淮晏盯着看了一會兒,德妃招呼他嘗一嘗。他不客氣地取了一塊墨綠色的軟糕,好奇道:“這是什麽點心?我之前都沒見過。”

“這是艾葉果,這是乳扇糕,這是玫瑰餅……”德妃不藏私,一樣一樣指着給雲淮晏介紹,“都是昭國尋常的小點心,七殿下要是喜歡,一會兒我讓人準備一些給你帶回去。”

雲淮晏咬了口手裏的艾葉果,艾草清香,豆餡沙軟,只一口便吃得他眼睛裏發出光來:“很好吃,昭國真是個好地方!娘娘同我講講昭國吧。”

“都離開近三十年了。”德妃笑笑,示意宮女給雲淮晏續上茶,取了玫瑰餅遞給雲淮安,悠悠嘆了口氣,“我對昭國的記憶已經快要和安兒一樣,僅剩下這些糕點吃食了。”

“娘娘未曾回去看看?”

“路途遙遠,哪是說回去便能回去的。”

“那娘娘思念故土時怎麽辦?我在外時,思念京都父母兄弟,總是随身帶着一只小香囊,裏頭裝的不是香料,而是京都的泥土。娘娘可有什麽物件寄托鄉思的?”

德妃笑着搖頭:“早年我也和你一樣,帶了故土的物件,時間長了,最能安撫人心的卻是這些食物。”

說着,她繼續熱情地将各色糕點遞到雲淮晏手邊,再接着便是喝茶品着糕點閑聊。

雲淮晏這些年裏去的地方不少,兩年前北燕屢屢在南昭邊境挑釁,雲淮晏還曾領兵相助,在南昭邊境駐紮過幾個月。

于是茶間他與德妃聊起南昭風物便頗為投機,倒是他們二人輪番向雲淮安講述起南昭風土人情。

他找着機會問德妃:“聽說昭國的女孩都不怕蛇,能與蛇同吃同住,果真如此嗎?”

“這又是從哪裏道聽途說的。”德妃抿着嘴笑,“即使是蛇女天生不怕蛇,也是要慢慢訓練才能與蛇親近的。小時候我在慶典上見過蛇女,她們與尋常女子看上去并無區別,但在昭國她們地位甚至要高于朝中大臣。”

“既然看上去與尋常女子沒有區別,那又是如何分辨蛇女的呢?”

恰好德妃在飲茶,話茬便被雲淮安接了過去,他依然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古怪表情盯着雲淮晏,幽幽道:“七弟什麽時候開始昭國風物這麽感興趣?”

在雲淮晏與德妃熱火朝天的談話間,雲淮安的語氣幽冷,直如當頭潑了一桶冷水。

一個人遭逢了這樣大的變故,性情有些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雲淮安傷後心思敏感,剛剛德妃顧着與雲淮晏聊些南昭往事,不免冷落了他,南昭大約是他此生都無法去看看的地方,心裏不痛快也是難免。

于是德妃沒了意願多說,雲淮晏也不好再追問。

餘下的時光便當真是喝茶閑聊,從京都今年冬日的第一場雪,聊到昨日雲淮安府裏晚膳用得那道人參雞湯,都是些雜細瑣碎的事情。

德妃問得很細,幾乎要将雲淮安一日三餐用了什麽,還另外吃了什麽果子點心,每日做了些什麽都問過來了然于胸。

這些話題,雲淮晏能插上話的便更少了。

大約每一位牽挂孩子的母親都是如此的吧。

他忽然想起蕙蘭宮裏的那個人,他并不奢求她對他能有如此事無巨細的挂懷,他如今只希望至少母後不要将他劃在她與三哥的對立面。

雲淮晏手裏捧着一盞茶暖着,靜靜坐在一旁看着德妃與雲淮安母慈子孝的情境。

大約是八角亭四面透風,欹梅宮宮人在亭子裏搭上的擋風的簾子不夠嚴密,風是涼的,茶是熱的,他一時分不清自己是覺得暖還是覺得冷。

慣常雲淮安隔日便來一趟欹梅宮,若無例外,每趟至多只待一個時辰。

雲淮安要走時,雲淮晏也借機告辭,德妃差人包了幾樣點心遞給錦瑟,宮人說德妃娘娘特意交代,若是七殿下喜歡,以後想吃什麽讓人來欹梅宮說一聲。

宮女帶這話過來時雲淮晏離得不遠,聽得清清楚楚。

德妃的心思他似乎能猜到幾分。

之前雲淮安身強體健時,尚可與雲淮定、雲淮清、雲淮晏一争,可如今德妃與他猶如風中浮萍無處依傍,南昭公主的傲氣消磨光留下的是身為人母的重重思慮,無論是誰,她都願與之交好,盼着未來能有人護着雲淮安些許。

就這樣,他得了德妃的一大包糕餅點心。

後宮包糕餅點心的紙是定制的,唯一不同的便是紙頁上壓着的暗紋,譬如欹梅宮是一枝梅花,而蕙蘭宮是一叢幽蘭。

看着錦瑟手裏捧着的紙包,雲淮晏忽然想起蕙蘭宮的酸棗糕的滋味,酸甜之中混着淺淡花香,可他已經許久許久沒有嘗到那個味道了。

聽雲淮清說,他剛剛進長平軍的時候,有一回雲恒要給長平軍傳旨,六百裏加急的要緊文書,皇後硬是想讓役卒給雲淮晏捎上一小袋酸棗糕。

雲恒拒絕後,皇後又反複念叨了好幾天,氣得雲恒恨恨地回了她一句“慈母多敗兒”。

而如今,同在一座城裏,卻比當年隔了數千裏,還要遠。

雲淮晏望了望蕙蘭宮的方向,這時候過去大約還能趕上午膳,只是如今在蕙蘭宮中與母後相對,兩人都在極力扮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戲,他累,她也累。

他終究悻悻作罷,跟上雲淮安,往宮門的方向去。

沒有皇帝聖谕,宮城裏不能騎馬也不能駕馬車。雲淮晏與雲淮安緩緩往宮門走去。

兄弟二人一路無話,雲淮安甚至沒有轉頭往雲淮晏與錦瑟這邊看一眼。

雲淮晏幫着将雲淮安扶上馬車,錦瑟心細,取了旁邊的一塊毯子蓋在雲淮安腿上,她的手抓着毯子的一角,被雲淮安握住。

他的手是暖的,掌心滾燙,用力攥着她的手,幾乎能聽見手指骨關節間擠壓出的聲音。

“五殿下……”

車廂裏只有他們三個人,那是很近的距離,可從雲淮晏的角度看不見雲淮安的表情,只看見錦瑟臉色煞白,魂不守舍的模樣。

片刻後,雲淮安輕輕嗤笑一聲,松開她的手,轉過臉去不再看她,冷聲道:“出去罷。”

帶錦瑟進宮的出發點是好的,可似乎讓雲淮安更不痛快。

雲淮晏朝錦瑟使個眼色示意她先出去,自己跪坐在雲淮安身邊,親自給他蓋好毯子,才起身道:“天氣涼了,五哥注意保暖,今日我就先送到這裏了,改日再去看五哥。”

雲淮安面色冷淡,只輕輕“嗯”了一聲。

一切安頓妥當,雲淮晏起身往外走,正要打起棉布簾子,身後雲淮安壓着聲音說話:“我母妃性情溫和,一貫與人無争,七弟日後還懷疑什麽,還要問些什麽,直接來問我便好,請不要再打擾她了。”

雲淮晏停住腳步:“我并沒有懷疑德妃娘娘。”

車廂深處,雲淮安倚着車廂坐着,兩側開的小窗透了光線進來,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雲淮晏覺得十分刺眼。

“不管五哥信不信,我沒有惡意。至少,我肯定不會是先起惡念的那個人。”雲淮晏沒有再多做解釋,掀了簾子走了出去。

雲淮安收斂起臉上的笑意,擺弄着腰間的一只藕色香囊,漸漸用力握住,手背上暴起了青筋,他咬着牙低聲重複了方才雲淮晏的話:“肯定不會是先起惡念的那個人……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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