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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弓蛇影.進展

眼看宮女神神叨叨,謝年祈斜睨一眼易棠,走向門外。

後者尴尬笑了兩聲。

起先瞧這小女孩還算正常,誰知道問幾句話便發瘋。

兩人在屋外商量宮女和樂師的來歷,房中呢喃聲未斷。

金巧巧曾提及一位至交,和宮女同樣受家人所困,造辦處的繡娘還為其添主意。

另一位繡娘探到消息就傳給宮女,其中未免太過巧合。

思索片刻,易棠再次進到房中。

小宮女仍在絮叨那句話。

她蹲下身靠近宮女,伸手安撫。

“莫慌莫慌,他們現在無法傷你。”

柔嫩手掌覆上女孩的頭頂,來回撫摸着,複而輕拍後背。

感受到女孩逐漸平穩的氣息,她繼續問:“可否說一下誰給你出的主意?”

未得到回應,她又輕撫幾下小聲勸慰,全然忽略身後灼熱的目光。

潤白如玉的手反複拍着,虎口倏爾被咬住。易棠驚呼一聲,嘗試掰開上面的嘴,宮女咬得更緊。

鈍痛感侵蝕理智,手不住發顫,連帶整條手臂酸麻無力。

她的眼角泛出些微淚光,偏頭對上謝年祈看好戲的眼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她急道:“快幫忙啊你!”

那人聞聲并未動作,看了一會兒适才走上前,在易棠再三催促下敲暈宮女。

房中終于安靜。

白皙手背浮現一排紫紅牙痕。

迎着謝年祈嘲笑的目光,她懊惱地瞧了瞧自己的手。

果然不能随便接近瘋子。

“走,回一趟皇城司。”謝年祈不顧身後的人疼痛,徑自離開偏房。

皇城司。

押司收拾案卷從監牢出來,迎面碰見多日未現身的副使,趕忙恭敬行禮。

那大人應也未應一聲,率一女子快步走入牢內。

押司只當高位者驕傲,剛走出幾步,就聽到方才審過的犯人哀嚎。

唉,苦矣。

牢獄裏的燭光微弱。

謝年祈一鞭子下去尚未解氣,正要動剜刀,卻被身旁的易棠阻止。

刑架上的樂師顫抖不止,抽着氣,不敢發出多餘聲響。

火鞭重重扔在桌面,滿身戾氣的人擦幹淨手,冷笑一聲:“為了脫罪真是什麽妙法都用上。”

他睨着刑架上的人:“你那情人都招了。她今歲只有十四,陪我睡一宿?真虧你敢想。”

說完他走到架着火盆的木架旁邊。

那裏頭火焰跳躍,稍一撥弄,零星火花飛濺至手背。

謝年祈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穩當拿起燒紅的烙鐵。

鐵頭紅得近乎透明,與外邊的空氣接觸即刻“噼啪”兩聲,熱氣升騰催人心驚。

樂師見狀連聲叫喚:“大人!大人別啊大人!我方才認過了,已經認了!”

“認什麽?”

“受、受人所托,在夜裏吹奏固定曲子。”

“還有呢?”

“……沒、沒了。”

烙鐵驀地印在胸口,刑房內霎時充滿皮肉燒焦的焦臭氣味。

一陣嚎叫過後,眼見紅鐵塊又要落下,樂師頂着冷汗趕忙開口:“使喚我的人我不知道……”

“嗞啦”聲響,這次烙的大腿內側,他一邊大叫一邊求饒:“大人!大人!我真不知道那人是誰!将我從南風樓贖出來的人也是他,冤枉!小人冤枉啊大人!”

“見過樣貌?”

“嗬——未、未曾。”

“其大致身長、年歲,答不上來再烙幾次。”

“約莫七尺……呃,五寸、七尺五寸約莫七尺五寸,還有……還有瘦,行事穩重應過而立之年。”

和馮裏形容的一致。

身形瘦削,已過而立之年。

樂師多說了一處身長七尺五寸。

又是柳蕭。

皇城司翻遍京城也尋不到的人,竟然在謝年祈的眼皮子底下自由出入宮城。頗有挑釁的意味。

宮裏的細作嚣張至此。

如此折騰一番,諸多細節還得前往南風樓才可知。

沾滿髒污的手浸在水裏,出水後甩了兩下,接過帕子擦拭幹淨。

“過幾日送回南風樓,未得皇城司允許,任何人不準為這孬貨贖身,”走之前他吩咐獄卒,“既然喜歡與人共寝,那就多陪點。”

說罷甩開衣袖大步離開,留那樂師在刑房內高喊:“謝大人不殺之恩!”

喊着喊着哭了,很快又笑道:“多謝大人不殺之恩!呵呵、哈哈!謝大人不殺之恩!不殺之恩哈哈!”

易棠緊跟在謝年祈身後,回頭看了一眼。

冰冷牢房裏人影稀疏,鐵鈎倒挂,幽暗燭光照不亮人心。

饒是地府也不過如此吧。

雞皮疙瘩遍布手臂,她捋了又捋。

還是快些完成系統任務趕回現世,天天和瘋子打交道,真是難受。

今日的街市如往常熱鬧。

車內卻沉着陰冷死氣,與外邊的繁榮人氣相異甚大。

車輪咕嚕作響。

座椅上的人沉思。

當下線索完整,宮女身世凄苦,和金巧巧所言的友人一致,二者為同一個人。

可憐小女孩受樂師蒙騙,錯将利用當真情,誤入歪路子,但也由此牽扯出柳蕭的行蹤。

說到利用,易棠想起某人,下意識擡眼。

謝年祈雙臂交疊,閉目倚着車壁休息。

此刻兩人獨處,她反應過來方才在偏房自己都做了些什麽,不由擡手捂臉。

沖動真的是魔鬼。

下一瞬馬車停剎,身子向前傾倒,撞至那人的胸膛。

一雙臂膀堪堪抵住她的肩。仰面望去,他似笑非笑,眼裏滿是嘲弄。

眼看就要起争執,謝年祈詢問駕車的馬夫:“何事停頓?”

“回大人,有條狗擋道。”馬夫回應。

狗?

兩人正奇怪,車轅晃動兩下,随着馬夫一聲叫罵,一只黃犬鑽進簾子沖了過來。

易棠被撲得身形不穩,驚訝道:“大黃?”

大黃尾巴上的毛禿去許多,裸露的皮肉邊緣毛發焦黑。

在柳家的時候她常喂大黃點心,一來二去也就讨得小狗喜歡。

多日未見,它許是聞到氣味就趕來,甩着斑禿的尾巴在易棠腳邊蹦跳。

她蹲下身抱住大黃,揉了揉鼓囊囊的肚子,又捏了捏狗耳朵:“幾日不見你去哪找的食物?流浪還胖成這樣。”

柳家着火的時候衆人逃散,沒人記得住一條黃犬。它倒是頑強,自己活了下來。

謝年祈在旁邊看着一人一狗親昵,眸光晦暗幾分。

大黃“汪汪”兩聲,伸出粉舌頭就要舔人。易棠撇嘴推開它:“煩人精,你身上太髒了。”

難以招架狗子撲人的力氣,她被撞得趔趄,瞧着就要碰到車壁。

謝年祈捏住大黃後脖子的皮,輕易提拎起來,一臉看弱智的表情看着易棠:“一條狗,如何聽懂你的話。”

易棠險些翻白眼,腹诽這人真是敗興,随即抱過大黃,不客氣道:“我瞧你平日裏也沒怎麽聽懂,反複問我接近你的意圖。怎麽,你也是狗嗎?”

被嫌棄掃興的人挑眉。

他記得這狗,那日擋了它的道未挪步便遭幾嗓子狗叫。

蠻不講理的性子倒和眼前的人相配。

突然受他注視,易棠心裏尴尬。

今日怎麽總是這般瞧她。

馬車行至南風樓後院,謝年祈進去查問,留一人一狗在車上等候。

誰知他前腳剛走,大黃便扯着她的袖子往簾子外拉扯。見人沒動靜,它“嗷嗚”催促。

袖口硬生生讓小狗咬濕一角,車上的人無奈掀開布簾,大黃低頭鑽了出去,緊接着“汪汪”兩聲。

觀它的模樣是在引路。

易棠提起裙擺,随大黃來到巷子末端。

古樸小院木門微敞,紅燈籠随風搖晃,似小院的眼睛,緊盯着來人。

一身短毛的黃犬搖晃尾巴進入院子,昂首挺胸威武得像個打了勝仗的将軍。

她跨過門檻沒見什麽異樣,就怕狗子沖撞院子裏的人,緊緊捏着它的後脖子。

院中梨花綻放,一位老婦人靜坐在石桌邊,手中針線忽上忽下,縫的一條腰封,細瞧繡紋應當是年輕男子用的。

察覺有人進門,老婦人輕推鼻梁上的水晶鏡片,倒一杯熱茶。

瞧見易棠捏着的大黃,她輕輕搖頭,無奈笑了下,扔出一塊糕點。

大黃張嘴接住,象征性嚼兩口便囫囵吞咽。

它生性親人,在柳家院時看到人就撲撓。觀其與老婦人親近,想來這些日子都是她在喂養大黃。

可它當下見着老婦人卻未吵鬧,只是湊上去抖動鼻子,繞圈嗅了一會兒,轉而趴在婦人腳邊嘤嘤撒嬌。

“姑娘是皇城司的人?”婦人輕推茶杯,粗短手指似風蝕的沙石,指節凸起,掌心硬繭幾乎連成一塊。

偏還要伸出這般難看的手,示意易棠坐下。

“打擾了。”易棠接過茶。

“說什麽叨擾,我都聽說了,我兒進了皇城司監牢。”婦人放下針線,苦笑着搖頭。

易棠幹笑兩聲。

一口茶吐也不是,咽也不妥。

這是道德綁架來了。

“姑娘莫急,我不為他開脫,那小子瞞着我做那般事,沒什麽好說情的。”

老婦人話鋒一轉,卸下她的警惕,慢悠悠道:“只是人老了,總想找個人說話,姑娘就當行好事,聽我說點話罷。”

“婆婆您說。”

“雲娃子自小沒了爹,我一婦道人家拉扯長大。他雖走錯了路,心底還是存有孝心。”

“婆婆知道他做了什麽嗎?”

“我知道,南風樓小倌,和我年輕時一般,躺在暖閣裏張開腿,給錢就能睡一宿。”

同樣的話樂師也說過,老婦人卻笑了:“莫慌,莫慌,再聽下去罷。”

“我也想教好他,可當時的屋子太小不允許吶。”

“婆婆……”

“那裏只有一間窄屋、一張床榻、一道粗布簾,我接客的時候他就在簾子外,長大後催他致仕,他卻嫌棄耗費錢財,進南風樓才能讓我過上好日子。”

“……确實是個孝子。”

“姑娘可否解答一二,這院子也是他花銀錢正當購置的,原本只要踏實接客,這窩囊日子過去也就過去罷,怎麽就落到今日這般地步?”

易棠聞言放下茶杯,老婦人說了許多,但掩蓋了關鍵。

皇城司的卷宗記錄犯人畢生經歷。

樂師是個孤兒,自小流浪街頭,并非其所出。婦人卻言樂師親生,自小喪父。

她認真道:“婆婆未說實話,為何隐瞞令郎真正的來歷?”

“人老了糊塗,時常記岔事,”老婦人笑了,“姑娘是否樂意解答?”

易棠垂下眼簾。

茶杯底結着厚厚的水垢,杯沿缺口細小,潔白花瓣落入其中,沾滿水沉入杯底。

生來純淨之事物,因為外力堕落塵埃。

她道:“令郎從未正當,也從未踏實,何來踏實正當一說?”

四周靜下來,婦人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聲音哽咽:“是啊,從未正當。姑娘說得極好。”

皺巴巴的手伸到眼前。

“這腰封他最為歡喜,花大價錢購的,入宮前被恩客撕扯破,我給他縫好了,勞煩姑娘轉交。”

老婦人的話聲變得微弱。

似乎感應到什麽,大黃站起來圍繞她打轉,嗚咽着叫喚。

婦人撫摸大黃的頭:“你像他小時候黏人,以後也要乖乖地,別再亂跑了。”

“好了,我要休息了,姑娘慢走。”她下了最後一道逐客令,轉身躺進梨花樹下的搖椅。

木藤搖椅輕搖,梨花被風吹離枝頭,打轉幾圈落入紅泥。

“近鬓彩钿雲雁細。好客豔、花枝争媚。學雙燕、同栖還并翅……情啊——郎呀——正悶裏、也須歡喜——”

婉轉小調摻雜俗語,咿咿呀呀飄蕩在小院中。

易棠走到院門的時候聲音停止,回頭看去,老婦人面帶微笑,雙眼閉着。

那雙難看得像兩團肉的手從扶手上邊垂下,随着搖椅一晃一晃,再無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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