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惠怡眉早早起來裝扮好了。
為了展現自己的精氣神和活力,她特意選了一套白底藍色小碎花的蕾絲襯衣配淺黃色長裙,外頭又套了件深藍色的短外套,長發松松垮垮地挽在腦後,還別了朵淺黃色的蕾絲蝴蝶結。
很快,廠子裏的幾個管事就到了。
惠怡眉也并不避誨,直接就在林岳賢的病房裏接見管事們。
管事們魚貫而入,見了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渾身都插滿了管子,面色慘白的林岳賢……人人都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甲管事大着膽子問了一句,“太太,先生他……”
惠怡眉微笑道,“醫生說,子謙性命無憂,只是受的傷不輕,還得再過一陣子才能醒過來。你們且把廠子裏的事情與我說說,你們先生病着的這些日子裏,就由我來暫管,日後你們先生好了,再交還給他……”
衆人見她态度安祥,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可聽完了她說的話,衆人又面面相觑起來。
人盡皆知,這位林太太的兄長是政府高官,當時若不是她兄長力薦,林岳賢也拿不到這樁差事;再說了,廠子裏管技術的有工程師,管工人的有管事,其實也只需要有個人出面簽字向銀行要錢,向政府要各種便利條件罷了……
而現在,林先生出了事,林太太與北平惠部長的關系又這樣親近,理應由她出面。
當下,甲管事就應了一聲,開始向惠怡眉說起這兩天林岳賢不在廠子裏而堆積下來的公務。
那管事也是個得力的,恐怕已經想到今天林太太召集他們來,就是要過問廠子的事兒,為了不耽誤功夫,他還特別準備了一份文件,把這些天堆積下來的公務全都詳細地列舉在紙上了。
不僅如此,這甲管事還要求其他管事也是同樣的做派。
所以,惠怡眉收了一堆文件上來。
惠怡眉很是客氣,也不多話,只是讓衆管事先回去,等她看完了這些文件,下午會使人再把這些文件送回廠子裏去……
同時,她又讓管事們帶話給廠子裏的那幾個工程師,請他們下午抽空到大教堂來一趟。
管事們走了。
惠怡眉看着那堆文件,頭皮發麻。
但不管怎麽樣,這些事情她是一定要替林岳賢處理好的。
她深呼吸一口氣,拿着那些文件看了起來,并且開始小聲地念誦,希望躺在床上的林岳賢能聽到自己的聲音。
用過了簡單的午飯,沒過多久,那幾個洋人工程師就過來了。
惠怡眉又和那幾個洋人工程師聊了很久的天。
老實講,跟洋人們聊天比跟管事們聊天更靠譜一些。大約是因為管事們在林岳賢手下呆久了,有種言聽計從的習慣性思緒;反倒不如洋人們,他們對林岳賢和惠怡眉幾乎沒有任何尊卑之分,說起話來也是什麽都敢講的……
所以,惠怡眉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大約把這個廠子的情況初步摸清了。
這一忙,一整天的時間就過去了。
林月蘭和林大太太兩人,一邊一個攙扶着林大老爺來到了林岳賢的病房裏。
一家人就在林岳賢的病床旁架了個飯桌……
老兩口幾乎是每吃一口飯,就看一眼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的兒子,跟着眼淚就嘩嘩地流。
可惠怡眉卻大口大口地扒飯,又讓小紅給自己添湯。
她要忙的事情可多呢!而且肚子裏又懷着一個,無論如何,這一大家子都指着她,她的身體不能垮,也不能倒下!
惠怡眉悶不作聲大口扒飯大口喝湯的動作也讓另外三人面面相觑……
林大太太遲疑了一下,說道,“蘭兒你給你爹也給添碗湯!這越是多事兒的時候啊,咱們就越不能惹事兒!你哥哥已經……你嫂子又這樣忙,咱們再不能添亂了!”
林月蘭應了一聲。
小紅搶上前為林大老爺添了一碗湯。
惠怡眉朝着家人笑了笑,挾了一塊排骨給婆母,“娘,您吃塊排骨……這排骨焖得很入味!”
林月蘭見狀,便也挾了一塊排骨給林大老爺,“爹你也試試。”
林大老爺舔了舔排骨,覺得還挺好吃,咂吧咂吧地吃了,嚷着還要一個。
林月蘭又挾了一塊放在他碗裏。
林大老爺卻道,“……子謙愛吃排骨,給他留一碟子。”
衆人一滞。
林大太太好不容易才收住的眼淚又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半晌,惠怡眉輕聲答了句,“……已經留了,他一醒就有得吃。您吃您的吧!”
林大老爺放了心,又咬起了排骨。
吃過晚飯,惠怡眉讓林月蘭在屋裏守着,她帶着小紅出了門,在教堂的庭院裏散了一會兒的步,然後又回房趕林月蘭去照顧公婆,她則呆在房間裏繼續研究林岳賢廠子裏的事。
直到夜深,張媽媽打了熱水過來給林岳賢擦手擦腳,小紅也過來催她歇息,惠怡眉才去洗了個熱水澡,換上了睡衣,爬上了林岳賢的床。
她小心地摸了摸他的手和腳。
——他的手猶有微溫,腳上套着幹淨的襪子,也是溫溫的。
林岳賢呼吸均勻,面容也不似前幾天那樣慘白,稍微有些顏色了。
醫生說,等過幾天情況再好轉些,他甚至可以主動咽食,到時候就不必靠輸液來維持生命了。
只要護理得好,沒準哪一天他就醒了。
惠怡眉長嘆了一口氣。
“你快點兒醒來吧!”她俯在他的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林子謙,我……其實我很害怕,我拿着你的廠子不知要怎麽辦才好……會不會因為我的決定,令這些飛機出了什麽問題?你說的對,從咱們廠子裏造出來的飛機,确實會影響到國內的戰事……所以我才……”
她突然停了下來。
看着他瘦削又沉靜的睡顏,她輕嘆了一口氣,朝他湊了過去,用自己的臉不住地磨蹭着他骨瘦如柴的臉龐。
“沒事兒,你想睡就睡吧!我會把這一切都弄好的!一定會的……”
她低聲哽咽了起來。
**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惠怡眉開始管理起廠子來。
從林岳賢先前的安排中,她能看出,其實他一直都想參照米國某飲料公司的生産集中管理方式來制造飛機的。
在過去,他也時常在她面前說起這事。
林岳賢一直都想擺脫“一條龍”的制作,改為由流水線作業。
——他的觀點就是,要先利用機械統一生産出零配件,最後再統一調試和組裝,以保證每一架飛機的架構都是完全一模一樣的。
這樣做的好處,就是在最初的磨合期過去之後,特定的工人負責生産特定的零配件……即“各司其職”,這樣,工人們的熟練程度越來越高,生産(或裝配)零配件的速度就會越來越快,這将會大大提高生産和裝配能力。
但惠怡眉從廠子裏的管事們嘴裏得知,現在的問題是,在廠子裏的這些工程師們,個個都有着自己的主意。他們來自米國,英倫,意大利和法國等……而這些工程師們誰也不服氣誰,所以他們現在分成了幾個小組,按組來生産和裝配飛機。
想來,林岳賢也是費盡了心思才能令這些工程師們勉強呆在一個陣營裏共事的。
惠怡眉陷入了沉思。
安排了一番之後,這一天,她帶了廚子,各式食物和竈具等去了廠子,說要請工程師們吃飯。
其實,如今戰事頻頻,工程師們恨不得把一分鐘延成兩分鐘來用……
但林岳賢倒下了,變成惠怡眉掌事,這新官上任三把火……好吧,大家都可以理解。于是,這些洋人工程師們還是換上了禮服,彬彬有禮地來到了寬敞的食堂。
惠怡眉已經命人把大食堂裏多餘的桌椅盡數收走,只留了一條長形餐桌。然後,她邀請工程師們按照桌子上放的名牌入座,跟着就示意廚子們可以開始做飯了。
衆工程師們看了看距離餐桌不遠的地方,那些廚子正忙着搬桌子架爐竈……
在西洋,主人宴請貴賓的時候,為表重視,确實有請大廚現場為貴賓們烹饪食物的;看起來,林夫人也挺講究情調的嘛!
但是,這現場烹饪……
得花多少時間?
有幾個心急的工程師已經掏出了懷裏的懷表,看了看時間,想要開口提醒惠怡眉他們的時間很寶貴,花上幾小時吃這麽一頓飯……那今天的飛機還要不要造了!可他們卻又覺得自己這樣做似乎有些唐突,便強忍了下來。
女招待先為衆人上了一杯餐前酒。
惠怡眉笑語盈盈,端着一杯白開水,親切地與工程師們聊着天。
也就是年輕的女招待圍着長條桌走了一圈,為每一個賓客斟上一杯酒的時間而已;那邊廚子們就已經做好了餐前冷盤了。
這麽快???
于是,工程師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廚子們的身上。
這些人足有二三十人,個個都穿戴着白色高帽,圍着白圍裙。他們人人訓練有素,動作麻利;而且個個的分工都很明确,刀工是刀工,掌勺是掌勺,裝盤是裝盤的……
工程師們還沒吃完餐前冷盤,頭菜就已經烹饪好了。
五分熟的黑椒菲力牛排散發出了誘人的濃郁香氣……
工程師們已經很久都沒有吃過地道的西餐了,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動起了面前的刀叉。
可衆人剛吃完菲力牛排,女招待又上了二盤菜。
——烤鳕魚球拼芝士土豆泥。
這二盤菜還沒吃完,年輕漂亮的女招待又上了湯品……
接下來,尾盤,甜品,餐後水果和餐後酒被一一擺上了餐桌。
米國工程師史密斯忍不住了。
“夫人,這還是我第一次吃到……現場上菜速度這樣快,食材和口感如此接近我們米國的食物……您真了不起!我敬您一杯!”
說着,大胡子史密斯朝着惠怡眉舉起了酒杯。
惠怡眉懷着孕在,自然不會喝酒,就端起了水杯也朝着史密斯舉了舉。
“謝謝您的賞識,史密斯先生。您看……這些廚師全部是地地道道的華夏人。”惠怡眉微笑着說道。
“哦!天哪……他們一定是華夏國最出色的西餐廚師!” 史密斯嘆道。
惠怡眉笑道,“史密斯先生,您真的不認識他們麽?”
史密斯瞪大了眼睛。
他被米國政府送到華夏國的上海以後,就一直呆在廠子裏研究和制造飛機,除了兩天前應林夫人之召,去過一趟大教堂之外,他壓根兒就沒出過廠子,又怎麽可能認識做西餐的廚師呢?
可看了看這幾個廚師,史密斯不可思議地喊了起來!
“啊?阿五!老于,小方,小孫……你們?你們……你們這是怎麽了?只是幾天不見,怎麽你們就變成了超級大廚?”
衆工程師們面面相
原來,為他們現場烹饪的這二三十個廚子,居然全部都是林岳賢的心腹!
先前林岳賢沒出事的時候,這二三十人一直輪流跟在他的身邊,偶爾也會在廠子裏幫幫手打打雜什麽的,又因為這些人和林岳賢特別親近些,所以……其實在場的工程師都認識他們。
衆“廚子”們笑着排成了一條長隊,昂首挺胸地站在工程師們的面前。
惠怡眉微笑道,“……其實,他們接受烹饪訓練其實只有兩天的時間;嚴格說來,他們是昨天下午才開始接受訓練的。”
衆工程師們開始紛紛贊嘆起來。
可衆工程師們也不是傻子。
他們很快就意識到,這其實就是先前林岳賢所提出的“分工合作,專人專項”的理念;看來,這位林夫人是打定主意要沿襲她丈夫的意願,決心打破目前廠子裏各工程師抱組對抗的局面了……
惠怡眉将自己纖細秀氣的平放在餐桌上,開始用手指規律地敲動起桌面來。
現場變得一片寂靜。
惠怡眉眯着狹長的鳳眼,用犀利審視的視線一一掃過在座的工程師。
她一直沒說話,所以現場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重。
“現在,我們廠子裏,可以達到日産飛機……兩架。”惠怡眉冷冷地說道,“可是……從今天開始,我要求你們……在十天的時間裏,把日産量上升至……日産二十架飛機!”
“什麽?這也太不現實了!”
“無稽之談!”
“這根本就不可能!”
工程師們紛紛叫嚷了起來。
惠怡眉微微一笑。
“……衆位,剛才這頓午宴的滋味如何?”她一字一句地說道,“為你們烹饪大餐的廚師,可都是華夏人……在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吃過牛排……可他們卻在一小時不到的時間裏,為你們做了一頓地地道道的西餐——統共有七道菜!而且,這還只是他們……昨天下午排練的結果。”
衆工程師們一滞。
惠怡眉緩緩地說道,“……你們不如他們?”
她的話語中明明白白地摻雜着譏諷和不信任的語氣,這令衆工程師們覺得心裏不太舒服。
可看着這群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随從們……衆工程師們的眼光又有些複雜。
惠怡眉道,“我已經問過廠子裏的管事們了,在我們廠子裏生産的零配件,共有三千多種;其他的零配件都是外購的……外購的零配件,我們有專人采購,也會安排專門的人來提前檢查這些零配件……”
“但是在我們廠子裏生産的這三千多種零配件……每一種零配件必須由專門的人來負責生産,而且還要登名造冊!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生産出來的零配件和做工負責!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總結出……萬一飛機在裝配的過程出了問題,到底是哪裏有錯……”惠怡眉繼續說道。
“不!這根本不可能!我們現在,廠子裏只有一千多個人……”A工程師叫嚷道。
惠怡眉掃了他一眼。
“我手中有大總統的特令,就是召上幾萬工人……也是分分鐘的事。”惠怡眉傲然說道。
衆工程師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惠怡眉又道,“諸位,你們覺得……教會一個工人認識三千種零配件更簡單速度更快?還是教會一個工人認識一種零配件,然後三千個工人一起開工……速度更快?”
衆工程師張大了嘴。
半晌,史密斯來了一句,“夫人,我覺得,您的意見實在是太好了!可我,還有一問題。那就是……具體的工作要怎麽分配才好?”
惠怡眉胸有成竹地說道,“這個問題,我早就已經想過了……”
衆工程師們個個都緊張地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說道,“這個用抓阄來決定。”
衆工程師們一愣,看向她的眼神中立刻帶上了些許不屑。
可惠怡眉卻并沒有給工程師們說話的機會。
“我的建議是,以一個月為輪換期,由抓阄來決定……原則上分為五個大組:零配件生産組,零配件品檢組,裝配組,裝配檢驗組,以及最終的調試組這五個大組。就由大家抓阄來決定任職的前後順序,總之就是……人人都要參與,只是時間的先後順序不同而已……當然,我建議再分一個組出來,專門檢驗外購回來的那些零配件……”
衆工程師們呆呆地張大了嘴。
惠怡眉已經把自己的意見完全表達了出來。
她不再說話了。
而衆工程師們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史密斯突然舉起了手。
“我贊成夫人的意見!諸位……日産二十架飛機的輝煌記錄,将由我們來創造!”史密斯激動地說道。
A工程師也舉起了手。
“夫人,我也贊成您的意見,但我建議,我們要招更多的工人!而且越多越好!”A工程師說道。
惠怡眉點了點頭。
“我贊成……”
“……我也贊成!”
“這可真是一個好主意,不是嗎?也許我們将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工程師和科學家……天哪!真是想想都激動!”
最終,在座的所有工程師全票通過了惠怡眉的提議。
她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惠怡眉又趁熱打鐵地主持了工作分配細則,并讓大小管事們過來做會議記錄,先把大項的工作分配給不同的工程師,限他們在明天上午十點鐘出來,把工作細分例則用書面報告的形式交上來,然後她整理好資料之後,再來主持抓阄工作。
忙完了這一切,惠怡眉這才拖着沉重又疲憊的腳步回到了教堂。
林岳賢仍然靜靜地躺着。
惠怡眉脫了鞋,爬上了他的病床。
她小小心地擠在他的身邊,把自己的頭窩在他的腰間,喃喃地把今天在廠子裏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林子謙……你不知道,今天其實我很緊張……我多怕這些人會看不起我……隔行如隔山,對于這些機械裝配,我直是一點兒也不懂……你怎麽還不醒啊……你快點兒醒來吧!我一個人……唉……”她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可他卻仍然一動也不動的。
惠怡眉窩在他的身邊,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