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祥雲紋圓桌前坐着人,面上神色極淡, 帶着高高在上的疏離, 手中把玩着個小玩意, 渾身散發的冰冷, 叫人一看便避之不及。
外頭的日光隔着雕花窗子投射到他身上三分, 将人照映的愈發剔透模糊起來,倒是軟和了幾分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氣息。
坐着不動的人在她眼中似是散着光,同周遭的界限模糊不定。
劉唐眨眼,瞳孔中結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眼前蒙着的那層紗這才漸漸的消散, 四周的家具物什叫人看的分明。
“少衡,唔——”
結尾處猛地升了一個調, 将聽的人的心也吊高了不止一個度。
指尖循着,摸上額角那塊包紮的地方,微微施力按了按,随即而至的痛感叫人登的收回了手。
原先坐在那邊的人聽到這邊的動靜,面上神色動了動。
本想不管這人死活, 但腦中浮現她現下這般可憐模樣, 還是忍不住出聲。
“活該。”
他捏着杯子, 手指握緊, 眼底結了一層冰。
“那王晗鐘竟值得你拼了命去救。”
劉唐本就頭疼,聽他這樣說,更是覺着摸不着頭腦。
她不過是推人一把,尚且算計好了自己也能脫險,怎的到了他的口中, 她就變得這般大義凜然,全然為他人犧牲。
“少衡。”
聲音虛弱,比平時添了幾分溫軟,貓似的,撓的人心頭發癢。
“先扶我起來。”
劉唐伸出手想讓他扶自己一把,如今這般躺着,更覺得頭腦發昏,還不如好好的坐着,将這些混亂的好好理上一番。
他沉默了會兒,還是站起來,走到床邊。
狹小的空間裏,視線不由自主的對上。
烏發全然枕在腦後,有絲絲的淩亂,顯得床上之人愈發的虛弱,往日清亮有神的雙眸黯然無光,面色蒼白,唇角幹燥,浮了層皮。
竟生出一種病态的嬌弱之美,大紅色的雲錦被擅自為病人添上一抹顏色。
謝詣從她眼中看到了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的自己——眼神柔和,唇角上揚。
這是自謝端逝世以來從未有過的謝詣。
他怔然,一時間分不清到底是現在,還是過去,恍若在虛幻夢境中一般,不知真假。
眼底的冰霜悄然打破,周身拒絕人的氣息仿佛也收斂了幾分。
他低垂着眼,安靜沉默的模樣,像頭離群的孤傲的狼,叫人生了心疼。
她額角疼的厲害,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轉變。
“麻煩你了。”
同往日毫無差別的帶着點距離感的話。
卻叫謝詣覺得心神一松,長久以來壓在他心頭,叫他日日夜夜不能寐的苦痛退減了些。
勾唇,眼底增添笑意。
這人,還是同以前一模一樣。
裝模作樣的。
身體微微側邊,伸出手向前探去,想要将床上的人扶起。
兩邊青色紗帳高高挂起,可不知為什麽,謝詣生出種不知所謂的緊張。
兩人靠的越近,鼻尖傳來的若隐若現的味道,讓他腦中登時混亂起來,竟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錯覺。
見他湊過來扶自己,劉唐單臂撐着,想要擡起上半身。
哪知稍微一動,眼前便一陣暈眩,額頭冒出一片冷汗,叫她不得不停下來,繼續拿手撐着自己。
謝詣完完全全的沉浸在自己的無邊無際的思緒中,視線卻不受人控制的向下移動。
目光艱難的劃過形狀優美的下颔,接着便是纖細修長的脖頸。
外衫敞開,中衣倒是合攏的整齊,因着她的動作,左側衣領稍稍滑落,露出一小片肌膚,白皙賽雪,比天月繡房最好的絲緞更叫人覺得光滑。
伴着呼吸,他無端生出胸悶氣短之感。
伸出來的手纖細修長,指甲圓潤,小巧可愛,虛虛的搭在半空,似是嬌弱不堪,等着他握上去。
一截瑩白如雪的手腕,他只需輕輕用力,便能折斷,纖細的完全不像個郎君,這種反差倒叫人生出憐惜之意。
許是長時間沒反應,指尖微微縮了縮。
細小動作瞬間将他心裏那一點點的疑問和猶豫全然擊碎,連一絲一毫的剩餘都未曾留下,仿佛從未有掙紮出現過一般。
在此之前,謝詣從未想過別的。
在他的心目中,劉唐是同窗,是好友,幼時那點猶如剛得到稀罕物的獨占欲随着長大也逐漸消失。
在他看來,十年,亦或二十年後,等他們都老了,或許還能一同暢游山水,探讨學論,同各自的後輩們說着父輩祖輩的事跡。
他将手覆蓋在那手之上,小心的包裹住,像是對待什麽易碎的珍寶般,不敢用一絲的力。
劉唐等了許久,都未感受到手上拉力,反倒是被人捏的發疼,她想抽回手,對方卻不放手。
她心中奇怪,轉頭便看見謝詣站在床前發愣,高大的身影擋着光,表情複雜多變,不一會兒便換上一個,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麽。
“少衡?”
她試探着問,今日果真是她喚他最多的一日。
那人仿佛這才從夢中驚醒般,見自己握着的那只白皙纖細的手,猛地松開,然後便如碰見洪水猛獸般連連後退幾步,中途還不小心絆倒先前坐着的那張四角方凳。
……
突然失去支撐的手摔在床上,幸好下面墊着厚厚的褥子,這才不那麽痛。
她有這麽可怕嗎?
謝詣用實際行動證明,确實有如此可怖。
劉唐悻悻的收回了手,自食其力的坐了起來,幸好這時暈眩已經消退不少。
“我……”
嗓子無端發啞,他一時悶然,躲閃着她的目光,不知道怎麽作答。
“這是哪兒?”
劉唐問道,看屋內雅致奢貴的擺設,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王家。”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受傷的事?”
她覺得不太對勁,好像有什麽重要的事被她忘了,但偏生在這個節骨眼上卻連一星半點都想不起來。
他給自己倒了杯茶。
冷茶下咽,喉嚨中傳來不适的涼意,他皺眉,很快便展開,似是毫無知覺般,一杯接着一杯的下肚。
謝詣也不替她解惑,看着手中的白玉杯,眉目間恢複涼薄,淡淡道:“一月之後,待大嫂臨盆,我便要出發前往雪龍關,歸期未定。”
她靜靜的聽着,并未多言。
“你的生辰怕是要趕不上。”
往年次次劉唐生辰,不管旁人記不記得,反正謝詣都是記得的。
他甚至還有些小得意小竊喜,因着每年陪在劉唐身邊的,除了李媽媽和後來出現的那個小鬼頭,就只剩下他了。
李媽媽年紀大,他便不同她争,三人之中,他怎麽也能排個第二吧。
只是今年,他倒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記得。
“其實,正月過後,我也——”
吱呀一聲,門從外面被人推開,話語被打斷。
謝詣皺眉望着她,像是在等着她接下來的話,劉唐卻閉了嘴,不肯再吐露半個字。
王晗鐘進來時,看見房中兩人皆定定的望着她,表情捉摸不定,一個似是不滿,另一個像是松了口氣。
她推着門的手僵在那兒,一時不知是該進去還是退出來。
“我是不是……”
“無事。”
丢下硬邦邦的兩個字,謝詣從她身側離開,踏出房間的那刻頓了頓,抿唇,不過還是沒有回頭。
當然,這只是他自己覺得,在旁人眼中,便多了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這謝詣也不知每日在發些什麽瘋,不理我也就算了,如今竟得了見人就跑的毛病……”
王晗鐘将藥汁從托盤上拿下,小心的擱到床邊的茶幾上,沖劉唐抱怨道。
藥剛熬好,瓷碗邊緣還有些燙,她捏了幾下發紅的手指,整理裙擺,小心的坐到床榻前。
“這是疾醫開的藥,郎君還是趁熱喝吧。”
劉唐接過這碗黑乎乎的湯藥,眉心不自覺的皺了皺。
她向來不喜喝藥,幸好從小到大,也未生過什麽病,連發熱都少的可憐,才躲了這喝藥的劫難。
哪知這遭竟是在這兒等着她。
一口氣将整碗藥咽下,将瓷碗放下時,眉毛眼睛擰成一團,口中更是苦澀發麻。
美人笑靥如花,顧盼生輝。
英雄救美,美人自當以身相許。
她被湯藥苦的腦中混沌,竟未發覺美人手中還拿着本書。
她這般孩子氣的模樣,王晗鐘還是第一次見到,眼神閃爍,面上笑顏更歡。
“良藥苦口,晗鐘倒是沒想到郎君竟然怕苦,不如我為郎君讀段書,講個故事解悶吧。”
一刻鐘過去。
王家女郎合上書頁,将其放到床的一側,雙手平整置于膝上。
望着床上面色蒼白,側臉垂眼的劉家郎君,微微一笑,輕聲細語道。
“劉郎若換上女裝,不知比那木蘭美幾分?”
劉唐終于記起,她忘記的是件什麽事兒了。
她為救王晗鐘而受傷,如今又身在王家,王家豈有不請疾醫之理。
一診脈象,暴露無遺。
如今尚不知,究竟有誰知道這件事。
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王晗鐘搖頭,頭上步釵晃動。
“劉……劉郎請放心,除了晗鐘,無人知曉此事。”
“不過,”她笑意漸深,眼底深處卻埋着不為人知的情緒,“郎君可否給晗鐘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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