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回來了!”
前方有下人前來通報,說是謝夫人讓他趕快去府門口迎接。
謝詣倚靠在廊柱上,聽到這話,漫不經心的摘下嫩葉。
近日雨水多,樹木長勢頗好,偶爾還會有幾枝探生到庭廊中。
“回來便回來罷,為何我要出門迎接,你去和母親說,我還有事。”
下人仿佛知曉他一定會這樣說,早有準備。
“夫人吩咐,二郎若沒有按時到的話,這月的零用就沒了。”
……
謝詣慢吞吞的到府邸門口,謝夫人早就等在了那兒,捏着帕子,同身旁的張媽媽說個不停。
謝府人口不多,謝老太爺總共才兩個兒子。
謝川排行老大,下面還有謝謙這個弟弟。
謝謙娶妻早,夫妻二人恩愛無比,誰曾想謝二夫人生孩子時大出血,花兒似的年紀竟就這樣去了。
謝謙悲痛萬分,索性帶着孩子消失了,謝老太爺派人找了好些時日都尋人未果,一夜之間竟蒼老數歲。
如今這謝府只有謝老太爺和老夫人以及謝川一家。
謝夫人掩了掩淚:“兩年未見,也不知端兒在外過的如何。”
張媽媽也不知從何安慰,幸好謝夫人只說了這一句,便翹首盼着人快些到。
街道那頭傳來一陣喧嘩,街上的行人紛紛退至兩邊。
黑馬上的男子,銀铠披身,紅纓為綴,英姿勃發,沉穩俊朗。
行至謝府門口,男子翻身下馬,見到謝大人和謝夫人,當着衆人的面,直直的跪了下去。
“父親母親,孩兒回來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來不及細說,就謝大人摸着胡子,神色中似有欣慰,大聲笑着扶起謝端被一旁紅着眼眶的謝夫人搶了先。
“端兒,外面過的肯定不好,張媽媽你看,人都瘦了。”
“母親……”謝端無奈,眼神瞥向一旁冷漠站立的弟弟。
少年修眉秀目,顧盼生輝,謝端想起記憶中似乎還在哭泣撒嬌的小小少年,兩年未見,竟比原來高了一個頭。
思下,不禁唏噓萬分。
“好了好了,在外哭哭啼啼成何體統。”最後還是謝川勸慰自家夫人,“先進去,端兒奔波幾日,怕是累壞了。”
謝老太爺同老夫人坐在最上方。
因着年紀大了,身體不便,遂沒有出府迎接。
謝端沐浴過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請安。
“我謝家兒郎個個都是好樣的!”
謝老太爺手裏拿着龍頭拐杖,贊許的點頭,頗為滿意的望着謝端。
謝端是謝家的嫡長孫。
換在別人身上,出征之事或許是險中求富貴,但謝家本就是世家大族,哪裏需要他這般拼命,安心在家潑墨揮筆便是。
可謝端雖看着溫和,一旦下定決心做某事卻是誰都左右不了。
出征之事,親眷們即便心中不願,也都拗不過他,只能随他去了。
如今平安歸來,倒也是一件幸事。
晚上是接風洗塵的家宴,沒有旁人,在場的都是些長輩同輩。
謝端今年十八,又剛從沙場上回來,長輩們着急的自然是他的婚事。
愁的是如今這世道,文為重,武為輕。
更何況但凡有女待嫁的人家,都不會喜歡一心撲在戰場上的女婿。
謝端殺敵毫不手軟,但在這問題上卻是個皮薄的,紅着張俊臉再三推脫,說是自己目前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謝詣坐在下側角落,松枝替他滿上酒,而後侍立在一旁。
時下文人多喜酒,美酒佳釀更是千金難得一求。
平日裏謝夫人總拘着他,今日謝端回府,他倒得了空暢飲一番。
等到衆人說起謝詣時,席間早就沒了他的影兒。
“這潑猴,又不知上哪兒撒野去了。”
謝夫人回想前幾日送到府中的小測成績,氣的火冒三丈。
無論是謝家人還是她的娘家人,端的都是人中姣姣,總之就沒出過倒數第一。
沒成想,這個例竟被謝詣這個混球給打破了去。
想當初将他送進明謙書院,自己還覺得臉上有面子,沒曾想,竟是個挂不住的面子。
“三弟年少,母親怕是對他太苛刻了。”
謝端笑着為這個弟弟說話。
現下人多嘴雜的,謝夫人倒也不好真的發火,只能給掩了過去。
“我倒真希望像你說的這樣。”
謝詣單手枕頭,翹着二郎腿,仰躺在屋頂上,手邊擺着幾壺未開封的酒。
他搖晃着手中小壺,裏面傳來液體震蕩邊壁的響動。
據說這還是他父親剛出生時謝老太爺埋下的,如今挖出來,三十多年的發酵,到如今酒味甘醇,陣陣清香。
酒水順着喉嚨流淌,謝詣一時太急,竟被嗆到,連聲咳嗽,胸腔中彌漫起辛辣苦澀的滋味。
待到氣息平穩後,他随手将酒壺擺在一邊,直直的望着天際。
許是因為下雨的緣故,天空暗色沉沉,沒有一顆星子,素日常挂的月盤也被雲模模糊糊的遮着,只露出個大概的明亮輪廓。
耳邊似乎還是廳堂之上的喧嚣熱鬧鼎沸人聲,謝詣煩躁的啧了聲,喝到嘴裏的酒寡淡了味道。
“三郎,您還是下來吧,要是讓夫人知道您爬這麽高,到時挨罵的還是我。”
松枝從雜貨間搬出一把樓梯,靠着屋檐,顫顫巍巍的站在第一層。
他向來膽小,自然是不敢爬上去的,只能在下面苦口婆心的勸說。
“你竟然敢管我!”
謝詣反手一個酒壺砸下去,松枝聽這語氣就覺得不對,身手利索的跳下樓梯。果不其然,剛剛站的地方一片酒漬。
拍拍胸口,幸好幸好,他反應快,沒讓這酒毀了這身衣服。
“躲什麽……本,本郎君又沒砸你。”
屋頂上的人已有些醉意朦胧,大着舌頭,說話吞吐,眼前出現重影。
說着,竟站了起來,下過雨的屋頂瓦片濕滑,人站在上面,一不留神就可能腳下不穩,若是從上面摔下來,那才叫一個慘。
松枝心下緊張,叫苦不疊,前些日子他還聽後廚的張大娘說她住的那條巷子有個醉鬼,喝高了爬到屋頂上,結果腳下一滑就給摔了,簡簡單單的,人就沒了。
“三郎,您坐下!您坐下行嗎!”
“劉唐!”
完了完了,這就開始說起胡話了,松枝在下面急的搓手。
“今日我謝少衡敬你是條漢子!”
“來,幹了這一杯,從此以後,愚兄賢弟,生死不忘!”
劉唐打了個噴嚏。
李媽媽趕忙放下手中的針線,倒了杯熱茶,見她一點一點的喝下去,擔憂道:“莫不是着涼了?”
“并無大礙。”
劉唐擺手,喝完熱茶後,接着看書。
李媽媽看着手中的活兒好一陣,還是開口:“我本不該說這些,可……”
“無礙,李媽媽您說就是了。”
她面帶憂色:“識文斷字雖好,可那書院中都是男子,而小郎君你……畢竟是個女子。”
“平日裏讀書也就罷了,像今日這般玩鬧打架,以後可萬萬不能了,若是叫其他人察覺出身份,那就不好了。”
劉唐垂眼,沉默片刻,面上才揚起抹安撫的笑:“媽媽放心,我以後不會了。”
李媽媽這才低頭繼續手中的繡活兒,天月繡房向她定了一個大單子,若是完成的好掙了錢,小郎君就不用去給旁人寫大字了。
謝詣敬完酒,打了個飽嗝,嘿嘿的笑了起來。
那模,松枝簡直不忍直視了,外人說的什麽氣質華,什麽鐘靈神秀通通都不見了。
還有——
說好的永遠看不上劉家郎君的呢?
怎麽就偷偷的交好上了?
松枝表示對于郎君這種偷玩不帶他的行為表示很不滿意。
次日。
謝詣混沌醒來,全身酸軟無力,尤其是頭部後面的那塊地方,稍微觸碰一下便疼的龇牙咧嘴。
屋內彌漫着一股發酸發臭的酒味,他仔細聞了聞,才發覺源頭竟然在他自己身上。
“來人,外面的人呢!”
門從外邊推開,小厮急忙忙的端着銅制臉盆走進來,嘴上還在不停的抱怨。
“三郎您可不知道您昨晚有多煩人。”
“在屋頂上喝酒就算了,還撒酒瘋。要不是大郎将您從屋頂帶下來,估計您現在還睡在屋頂呢。”
這厮一進來就炮竹似的說個不停,逼得謝詣頭腦發脹,恍惚間聽到熟悉的名字。
“大哥?”
現下想起昨晚那副兵荒馬亂又搞笑的場景,松枝偷着樂,小心翼翼的揶揄道。
“三郎您是不知道,昨晚您還抱着大郎的胳膊不撒手,嘴裏哭着喊着要和劉家郎君結為異性兄弟。”
某人注意力瞬間就被轉移了。
“誰?”
“劉唐?”
謝詣好氣又好笑的指着自己,一臉的不可置信:“你說我要和劉唐結為異性兄弟,松枝,你昨晚莫不是發瘋了吧。”
松枝撇撇嘴,沒有再解釋,反正三郎酒醒後就翻臉不認人的招式,從小到大,他也不是沒見過。
劉唐單腳進了書院,遠遠的就聽見庾文明得意洋洋的聲音。
“你們沒看見,我可是看見了,他劉唐渾身泥濘,活像臭水溝裏出來的臭蟲。”
“臭蟲,那豈不是很狼狽。”
“那是,誰讓他平日裏和我們作對,這就是下場。”
笑聲由遠及近,劉唐背着帆布袋子,裏頭裝着今日要用的書本,面無變化,步履從容的進了學舍。
見到他,笑聲戛然而止。
庾文明沖他挑眉,神色高調,口中挑釁:“某人昨天在泥巴灘裏玩的開心嗎,要不要下次再請你玩玩,反正……”
他朝後望了眼,衆人心領神會,立刻哄鬧起來。
“反正我們也不稀罕,你要真這麽喜歡的話就都留給你。”
劉唐将書從袋子裏拿出,小心的放置到桌上,最上面疊放着荀潛給她的那本《浮生雜談》。
熬了兩天的夜,終于将這本書看完了,今日來順便還給夫子。
庾文明見他不理不睬,頓時昨日荀潛的那番教訓湧上心頭,看到他如今這般模樣,心頭怒火更甚。
大跨步的走過去,伸手就将書桌上的東西掀翻,覺得不夠解氣,伸腳便要去踩上幾下。
劉唐一把攔住他,平靜的注視着人,直到确定對方不再有所動作後,才轉身将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撿起,慢條斯理的撣掉上面的灰塵。
他看向庾文明,眼角微微眯起,起碼面上沒有任何動怒的表現。
“昨日泥潭有謝兄陪游,倒也不失雅趣。”
“哼,也就你這種人會喜歡。”
庾文明以為他是怕了,故意說些軟話來掩飾,底氣瞬間就足了。
見他如此,劉唐勾唇,眼中似有不屑。
“庾兄不稀罕,可是以前碰多了,不然何以得出這個結論?”
“再者,書院外的山林都歸屬國庫,今上尚未知情,庾兄就說要送給我,小弟怕沒這個福氣消受。”
“也請庾兄下次說話矜持些,這裏人多口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庾兄有個什麽萬一,大家都是同窗,苦了誰都不好。”
少年一身簡單藍衫,矜貴優雅,形容美好,明潤如玉的面龐微微笑着,話語間均是同窗該有的和藹可親,卻莫名的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作者有話要說: 謝詣:你個斯文敗類!
劉唐:嗯?
謝詣:……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