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評論

上午的課業結束,荀潛叫住準備離開的劉唐。

“夫子何事?”

“上次所說的《浮生雜談》,前些日子我恰巧在安臣那裏瞧見,你且拿去,看完後再還我便是。”

荀潛對這個努力勤奮且有天賦的學生,自當是喜愛的緊,何況劉唐年紀尚小,對他而言,與自己的孩子一般無二。

“多謝夫子。”

“這次小測的卷子我看了,你的最後一題答得有失偏頗,雖然想法新穎獨到,但旁人卻很難接受……”

荀潛當年年僅十五便在天下名士間聲名鼎盛,憑借的不僅是一手精彩漂亮的骈文,更是對旁人心态的明辨。

他的才學可能不是最為出彩的,但他寫出來的文章一定是最受歡迎的。

明謙書院有荀潛坐鎮,遂吸引了不少大師名家前來探讨。

世家大族也都願意将族中子弟送到書院來學習,若是能夠順利結業且獲得夫子賞識,在外人面前也是多了幾分臉面。

劉唐是其中的一個異類。

他沒有在開學時同衆人一起入學,而是被荀夫子帶回來的,觀他身上穿着,便知其家境貧寒窮酸。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次次小測都擋在衆人面前,拔得頭籌。

學院中的夫子們也慣喜愛他,天長日久,對比下來,衆人心中自然怨氣頗深。

夏日補眠,尚是好時候。

柳綠蕉紅,令人昏昏睡。

謝詣單手支着下颚,眼眸微眯打着瞌睡。

昨日家中得到消息說謝端今日回府,下人忙着清掃布置。

動靜鬧的他近乎一夜未睡,今早被松枝叫醒時,恨不得将床一同搬到書院裏來。

“可不是,我娘知道我的成績後,狠狠的将我數落了頓。”

“我爹還指着劉唐的成績打了我一頓呢!”

“都怪劉唐,自從他來了之後,我們就沒有一天好日子!”

庾文明憤恨的握拳,他早就看那個劉唐不順眼了,如今衆怒難平,正好給他一個出氣的機會。

“一定要給他個教訓,看他日後還敢不敢這麽嚣張。”

“謝詣,你要不要加入我們?”

少年合衣而眠,靜則似畫。

衆人一時怔愣,紛紛噤聲,似是不敢驚擾這副畫面。

劉唐走進學堂,頗為訝異,往日可不曾像今日這般安靜。

過了片刻,郭夫子揣着書走進課堂,一眼就看見某人在理直氣壯的睡覺,氣的山羊胡子發抖,拿出戒尺在書桌上狠狠的敲了一下。

某人這才慢悠悠的轉醒,困頓的打了個哈欠,注意到怒目而視的夫子,頓了頓,不疾不徐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拿着書出了學堂。

“謝詣,你幹什麽!”

門外傳來少年清朗的嗓音。

“夫子,我知道您想說什麽,葉色琉璃,風吹獵獵,在外聽課,尚好。”

郭夫子一口氣憋在胸前,不上不下。

他求索數年,從未遇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幸而轉身看見前排那抹端正的背影,胸前的那口郁氣才緩緩纾解。

“劉唐,你所著的那篇文章,我看過了,很不錯。”

衆人……

少年席地而坐,單腳屈膝的靠着樹幹,書本被他蓋在臉上,用來遮擋陽光。

王崇之過來時,看見這一幕,微微笑着。

如果謝詣是泉清而澈,那他便是君子如竹,雪白的寬大外衫,随着走動堆疊起層層林間竹香。

郎君美資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王崇之在課堂上便瞥見了謝詣曬太陽補眠的舉動,其中緣由他也能猜到一二,畢竟謝端的隊伍中,他大哥可是也是名單之上。

思及如此,他便随意尋了個地方坐下,将琴搭在膝頭,琴音清淺,婉轉悠長,帶着幾分暖中好顏色。

謝詣蹙眉,他睡覺向來不喜任何聲音,王崇之明知道他這個習慣,卻偏偏來擾他,莫不是無事可做。

琴音不絕,無奈之下他只好睜眼,側頭看着旁邊的人,單手支到腦後,懶懶的問道。

“你不做你的翩翩君子,跑我這兒來幹什麽?”

“同你一般的緣由。”

謝詣嘁了聲,這人同劉唐一樣,慣會說些場面話。

不過劉唐的功力可比他高明多了,簡直滴水不漏。

王崇之也不惱,結束最後一個音:“剛才我見着庾文明那夥兒人朝東邊去了。”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應,噙着笑,抱着琴,姿容良好的走了。

他來這兒本就是告知一聲。

風吹竹林,幽香袅袅,泉水潺潺,玲珑悅耳。

謝詣仰望着天,一碧如洗,林間飛出幾只鳥兒,撲騰着翅膀旋轉出一個優美的弧度。

“劉唐,外面有人找你。”

她将筆置于擱臺上,面露疑惑。

她在宮外認識的人本就不多,知道她在明謙書院讀書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且如今還在授課的時辰,有誰會不辭辛苦到這裏找她?

李媽媽獨身一人在家,難道是發生了什麽?

心下着急,腳下的步子加快不少。

書院外綠植蓊蓊郁郁,端的一派秀麗山水。

天下名士多得是追求風雅,愛好嶙峋怪石。荀潛身為個中翹楚,自然不落于人,書院理所當然的開設在少有人煙的地方。

劉唐每日從建康城中到書院,就要花上半個時辰。

書院外安靜恍若隔世,劉唐意識到自己被耍了,回頭看書院大門,不知何時已緊緊的關上,任憑她如何敲門,都沒有人理會。

為防止賊人竊取財物,書院的圍牆砌的很高,她本就沒什麽武功,現下被關在外面,真真是毫無計策。

她記憶頗好,即便傳話的人未露臉,她還是分辨出那聲音屬于同庾文明一塊玩的人。

庾文明是書院中世家子弟的中心,看來即便她喊得再大聲也不會有人回應。

“下面站着的是我們這次小測的頭籌劉郎君嗎?”

劉唐仰頭。

少年站在圍牆上,如履平地,雙手背在身後,表情似笑非笑,眼尾流出一抹狡黠。

“下節課馬上就要開始了,劉兄怎的還不快進去。”

她本就是個驕傲的人,被戲耍只當是自己不夠機警,可若是有人當着她的面嘲諷,劉唐想,她一定是受不了的。

“謝兄若是願意從牆上下來,我便願意同謝兄說說原因。”

謝詣潇灑利落的從牆上翻下,雙腳穩穩的落在地上。

被人關在外頭,他倒是要看看,劉唐能說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原因便是……門關了,我進不去。”

謝詣沒想到她回答的這般實誠,一時覺得失望。

覺得自己為了這個無趣的答案放棄睡覺簡直是腦子失瘋,便想着從牆頭重新翻回去。

誰料到,身後突然沖上一個人,猛地跳到他的背上。

謝詣運氣到一半,身上突兀的增加了一倍的重量,一口氣沒提上來,連人帶人,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這幾日陰雨連綿,加之山間濕氣重,泥土潮濕。這一摔,兩個人都是臉朝地落下,塞了滿嘴的泥腥味。

人還纏在他的背上,感受到兩只胳膊鐵似的緊緊的箍着他的腰,謝詣吐出口裏的泥,用力去掰,大聲喊道。

“劉唐,你瘋了吧!”

“你以為我叫你下來幹什麽,謝詣,我竟沒想到你的武功如此差勁,連堵牆都過不去。”

“你還說我,要不是你突然竄上來,我也不至于此。”

“你敢說你謝詣和庾文明他們不是一夥兒的,馬上就要上課的時候了,騙我出門,又将大門關上,你還來看我笑話!”

劉唐本就是個愛幹淨的性子,誰料到突然摔進泥潭裏,望着衣衫上髒兮兮的泥水,面色沉了又沉,索性撕了素日裏兩人兄友弟恭的面子。

一個拼命想要将人推開,一個發了狠的纏着人,兩個人你來我往,竟又在泥潭裏打了好幾個滾。

“好你個劉唐,你以為我是故意設計你嗎?”

“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嗎!”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

荀潛上課發覺少了兩個人,再三追問下,才得知他們将人關在了書院外面,頓時氣得不行,趕緊出門尋人。

剛打開書院大門,看見的便是兩個泥人靠在左右兩側互罵,明明氣息不穩,嘴裏卻還是絲毫不饒人。

謝詣回府時,差點被侍衛當成乞丐攔在外頭。

若不是身後的松枝一直解釋,他今天怕是連這個門都進不去。

因為是盛夏,從書院回府的路上,泥水早就幹透了,幹巴巴的東一塊西一塊的黏在衣衫上,更別提臉上糊的泥巴了。

幸好府中的人都在為大郎回來之事做準備,沒人注意到謝詣渾身的狼狽勁兒。

松枝跟在身後,再怎麽機靈看不透自家郎君如今的心情怎樣。

說心情好吧,明眼人都不會覺得;可是心情不好的話,也沒見他對劉家郎君有什麽怨氣呀。

一路上安安靜靜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三郎,您說你圖個什麽呀,将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劉家郎君要進去,您給開個門就是了,何必和人過不去,最後人家還以為是您在捉弄他呢。”

“诶,三郎,慢點慢點,跟不上了。”

謝詣不準任何人靠近,松枝只能跟在他後頭三步遠的地方。就去一趟茅廁的時間,郎君也能鬧出這麽多事,唉,真是沒了他松枝就不行啊。

“聒噪。”

生冷的丢下一句,謝詣進了房間。

松枝撇嘴,腳下可不敢耽擱,連忙找人燒水給郎君沐浴。

換了三桶水,屋內才喊停。

謝詣換了身寬松衣衫,從屋內出來,擡水的下人進了屋,松枝則是跟着謝詣後面。

松枝心裏腹诽郎君難伺候,那是因為連謝詣自己都沒弄清楚他對劉唐是個什麽态度。

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無所在意。

總得來說,還是劉唐這個人太奇怪,裝就一直裝下去好了,偏生撕開了外面那層包裹,讓他也迷惑以後該用那種态度去面對他。

他趿拉着木屐,沿着走廊慢慢走着。

紫檀為底,綢穿其鼻,踏在廊板上,每一步都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響在耳畔,使人身心愉悅。

響屐廊。

這條走廊仿的前人,取得同名。

盛傳是晉文公制作了木屐,而吳王夫差得到美人西施後,就命人造了一條“響屐廊”,用以讨其歡心。

日夜行走,屐聲清爽。

作者有話要說: 三日後,我來了……

在這裏解釋一下:因為劉唐是女扮男裝,所以在別人提到她時,我都用了“他”,而她自己提到自己時,我都用的是“她”。

希望大家不要弄混哦,雖然我也有點混。

下一章,可能還是三日後吧

發表評論

發佈留言必須填寫的電子郵件地址不會公開。 必填欄位標示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