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折蜿蜒的長廊,綿延向前,消失在假山的另一側,透過邊上雕琢玲珑的窗子,隐隐還能窺見園中一角。
池面上搖搖欲墜着花和葉,水珠在上面不停的滾動,檐角處飛濺起一串串的雨,進而隐沒在幽綠的荷葉深處。
許是因着酷夏,水面升騰起茫茫霧氣,籠罩着亭臺,虛無缥缈,襯的這番地界恍若神仙地盤。
朱紅的廊柱被雨水打濕了大半邊,坐在六角亭裏的華麗婦人顯然沒想到這雨下的如此突然,蹙眉:“三郎可回來了?”
“今兒一天都沒見着三郎,許是還沒吧。”
張媽媽瞧了瞧外邊的天色,安慰道:“夫人也莫太過擔心,看着天氣,雨一時半會下不大。”
婦人面上的憂色稍稍緩和,抿了口剛換上的熱茶。
“派人去找找吧,要是找着了,就讓他早點回來,對了,別忘了告訴他大郎明日就回府。”
“知道了。”
亨通賭坊。
桌與桌之間用一塊簡單的帷布遮擋着,上頭印着大大的“賭”字,四周都是此起彼伏的鼎沸鬧聲。
莊家搖骰子,圍在周圍的人你擠我,我擠你,争先恐後的湊到莊家跟前,将銀錢全部押上,面露癡狂。
“大,大,大!”
“小!這局一定是小!”
啪的一聲,莊家将竹筒倒扣在桌上,透着一條縫,緩慢移開。
衆人凝神屏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露出來的三顆骰子。
五點,小!
歡喜的人将贏來的銀錢,重新押至賭桌上,幻想着下一局能獲利更多,輸錢的人咬牙拿出全部身家,滿心期待賭上一局。
青衣小童跟在一少年身後,瞥見有人撞過來,立馬上前将人擋在三步開外,扭頭道:“三郎,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吧,省的夫人擔心。”
被稱為“三郎”的少年頭戴小冠,估摸着十歲左右,身量卻比旁人挺拔不少。
面若冠玉,鼻若刀削,唇紅齒白,雖說面上還帶着幾分少年稚氣,可渾身的氣度卻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
淺紫上衣,下褲純白,寬大的外衫套在少年身上,舉手投足間勾勒出纖細優美的身形,愈發顯出鐘靈神秀般的模樣來,好似十方竹林間袅袅的霧氣,随時可乘風而去。
謝詣一扇子敲在小童的頭上:“你家郎君可不是出來玩鬧的。”
“不是玩鬧還能是什麽……”
“松枝,虧你跟了我如此長時間,都不知道本郎君心裏究竟想些什麽。你看這些人,為着一個虛無的可能,傾家蕩産,多有意思。”
一聽到傾家蕩産幾個字,松枝捂緊荷包,警惕的看着謝三郎,一幅生怕他将其奪取的可憐模樣。
謝詣看的好笑,心裏頭明鏡似的,倒也不再逗他。
走出賭坊,外面正淅淅瀝瀝的下着雨,看樣子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
“幸好出來時帶了把傘,不然回去後肯定要被張媽媽說一頓。”松枝握着傘柄,小心翼翼的撐在謝詣上方。
因着下雨,街道上擺攤的人都回家了,只有賣傘的攤販還待在原地,地盤倒是比往日寬敞了不少。
謝詣雙手背在身後,不急不緩的向着府宅走去,套在外頭的衣衫有點長,平日裏府中潔淨,拖曳在地上倒也沒什麽。
但街道上本就塵土繁多,加之大雨瓢潑,衣擺浸在泥濘的路上,看的松枝着急又無奈,恨不得長出第三只手,将衣擺揣進自己的兜裏,省的這般糟蹋。
停下腳步,謝詣望着不遠處屋檐下躲雨的藍色身影,眉頭微跳。
松枝沒注意他停了下來,唠唠叨叨的撐着傘一直往前走。
發現傘下沒人後趕緊小跑着回來,見三郎大跨步的走在雨下,卻是換了個方向。
“走,咱們去那屋檐下躲躲雨。”
“躲雨?可是我們有傘啊。”
“藏起來,不要讓我看見,否則扣你一月的賞銀。”
這麽大把傘,讓他藏哪兒?
“劉兄,雨天得空,在外欣賞雨景,真是好雅興。”
聽見有人喊他,劉唐面上露出淺淡的笑意,這聲音,不用看,就知道是誰。
“過譽了,雨天賞景,謝兄難道不是同道中人?”
兩個人你來我往,話語間好不親切,就是氣氛愈加詭異。
松枝瑟縮着腦袋站在一邊,這兩個人,怎的這麽湊巧在街上給碰見了。
劉家郎君是他見過除了三郎外長得最好看的郎君了,美人見美人,本當是一幅絕妙美景,偏生每次書院裏見面都跟仇人似得,不損對方幾句不罷休。
“忘了問,明日荀夫子要小測,謝兄可有準備?”
小測?!
謝詣猛地轉頭,目光犀利,落在侍從身上。
松枝忙擺手:“三郎,昨個兒夫子布置功課時,您不是肚子疼嗎?”
謝詣面上一僵,瞬間回想起自己所謂的“肚子疼”不過是找了借口溜出學堂,松枝這厮跟着他,自然不知道布置了什麽。
見他這副模樣,劉唐心下明了,他怕是根本不知道這件事,遂也不再多說什麽,等着雨停。
“小測對本郎君而言不過爾爾。”
“聽荀夫子說,這次小測的成績會依次傳到各家府邸,不僅是自己的,還有旁的學子的。”
劉唐摸着袖口,上面還是濡濕一片,剛剛雨下的急,他出門沒帶傘,所以全身幾乎淋濕,如今濕噠噠的黏在身上,難受的厲害。
聽到謝詣自信的回答,他不慌不忙道。
白衣少年似是沒想到竟是個這般回答,一時呆愣在原地。
雨稍小後,劉唐也不再管這有傘不撐的主仆二人,離了屋檐,向着西南方向行去。
劉唐沿着破舊冷清的小巷,心下頗有些無奈,今日下雨耽擱了些,回去肯定少不了一頓詢問。
回想起剛才謝詣不可置信的表情,只覺得解氣。
謝詣這厮,聰明勁兒有,就是不肯下苦功夫,一天到晚帶着他的小厮鬼混。
荀夫子曾惋惜道“此子聰慧絕倫,天下難求,若生在平常家,必成大器,可惜……”
不就是拐了彎的罵謝詣不求上進嗎?
高蓬堂華言滿笑,敝屋巷陋風驚雨。
若得一人雞犬道,百家盛火夜炊事。
沿着小巷一直到盡頭,就是他租的屋子了。
建康美名,天子腳下,寸土寸金。
他出來時身上的銀子本就不多,幾方打聽才找到這個落腳處,院子不大,兩間小小的平房,廚房搭在外頭的院子裏,廚具調料均用一塊白布蓋着,防止灰塵髒亂。
沒搬進來前,院子裏野草肆意,幾乎将大門覆蓋了去。累了半天,才堪堪收拾幹淨,只留下東邊的一塊地,說是可以自己種些吃的。
但兩人均不懂耕種,只讷讷的撒了些種子進去,旁的什麽都不知道。
天生野長的,倒也驚喜的萌了芽。
還未敲門,裏面就傳來響亮的狗吠聲,緊接着是急匆匆的腳步聲,婦人貼着牆角喊道。
“誰?”
“是我。”
打開門,見到外面的少年郎,婦人總算是松了口氣,将人迎進來,警惕的四下觀望門外,确定沒人後,才将門栓重新插上。
“小郎君今兒個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可是外面發生了什麽?”
劉唐搖頭,安慰道:“媽媽不必擔心,雇我寫大字的那戶人家沒出什麽岔子,就是路上下雨遇到書院的同窗,聊了幾句罷了。”
因着下雨,屋內散了不少的悶熱,窗子支了大半,雨水順着邊緣緩慢下滴,在腥濕的泥土上暈出漣漪。
青巷烏瓦,水色連天。
劉唐望着外邊,神思恍惚。
他今年不過十歲,卻已生的高鼻薄唇,遠遠觀望,下颚線條分明,雙目清亮沉着。
男子均以“寬衣博帶”為美,他卻将衣裳捂得緊實,露在外頭僅有一截修長的脖頸和一雙欺白賽雪的手,配上面上好相貌,單從外貌上便是個頂頂絕妙的少年郎。
這樣的劉唐,也只有學舍裏的那群半大小子不懂欣賞。
街上的女郎娘子們,哪一次看到不是尖叫歡呼,心癢難耐的想要湊到郎君身邊。
李媽媽一連叫了幾聲才有人答應,看着他濕透的布鞋,遲疑半分,還是忍不住開口。
“小郎君,要不還是離開建康吧,也省的像如今這般擔驚受怕。”
劉唐卻突然笑了,恍若陰綿雨天滲透進的光,讓人恨不得卸下所有心防。
“荀潛肯收我教我,已是看在娘曾幫過他的份上,若是離開建康,且不說我們沒有那麽多銀兩,就是全天下都找不出這般好學問的夫子了。”
“要是當初……”
“如果叫我一輩子待在宮中,我也是不願意的,娘若在世,怕也受不了皇宮的高院深牆。”劉唐打斷,既是出來了,就不該再想着過去。
李媽媽嘆了口氣,不再糾結這件事,忙将打濕的鞋子拿去烘烤。
屋內只剩下劉唐一人。
卧榻的小幾上擺着一本書,是他今早出門前放在那兒的,講述的是南燕國的風土人情和奇人異聞。
南燕立國已過百年,共經歷三代帝王,先王子嗣單薄,今上和親賢王均由太後所出,剩下的便是妃嫔所出的兩位公主。
南燕帝王均身體孱弱,難以長壽,今上四歲登基,現下也不過十二,南燕雙十弱冠,以今上的年紀,朝堂之上難有心腹……
合上書頁,細長的指尖摩挲着封面,他倏的嘆了口氣
世人皆知先帝二子二女,殊不知當年還有一宮俾誕下先帝五女。
劉唐,留棠。
從此以後。
除卻這一點點的念想。
世上再無司馬棠。
作者有話要說: 三天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