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文明被他吓得後退一步,定神後才揚起下巴,加大音量來掩蓋內心的慌亂。
“你,你在胡說些什麽!”
這個劉唐,怎麽突然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王崇之拍拍好友的肩膀,感嘆道:“原來劉兄之前已經手下留情了。”
謝詣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那是本郎君不跟他一般見識,否則,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
王崇之笑着搖頭。
謝詣只當什麽都沒發生,借着窗邊草木的遮掩,繼續觀望着裏頭。
“我有沒有胡說,庾兄心裏有數就行,犯不着大呼小叫的。”
“快要上課了,庾兄還要站在這兒嗎?我倒是沒問題,就是夫子來了的話……”
說着,只見他面上又流露出那種笑。
庾文明看着就覺得心神不寧,無力同他争辯,趕緊将書桌搬遠了原來的地方,選了個離劉唐最遠的位置。
荀潛攜書進來時,體會到的便是從所未有的寧靜氛圍。
學堂裏全數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或翻書,或練字,毫無往日嘈雜喧嚣的鬧勁兒。
他心下疑惑,以為是在白日做夢,隔着雲袖,暗地裏捏了自己一把,明确感受到痛後才相信是真的。
雖不知他來前發生了什麽,不過此後若能日日都如此,也是極好的。
“大家将書翻至第六篇,今日我們來談談老子的‘道’。”
“老子以‘道’釋萬物,書中有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世間萬物均可用道來解釋,我們活在道中,學在道中,學之所用也是道,正所謂化萬物于無形,無形中誕有形,有形無形,皆為一體。”
“這是為師對道的理解,接下來,你們有誰願意說說自己的見地?”
當下崇尚老莊哲學,名人雅士對此更是推崇備至。
老子以“道”著名,莊子以“自我”立足,兩者同氣連枝,卻又各開一朵。
荀潛觀望四下,未曾有人發言。
“劉唐,你來。”
前排少年從容将筆擱下,站起身,不慌不忙,落落大方。
“學生曾經在某書上看到此番注解,上有言,‘道’乃零,零前置一,便生此後無數。”
荀潛點頭,這番比喻倒是巧妙的緊。
停頓片刻,他接着說道。
“但學生認為,‘道’乃合阖萬氣,其本為萬物,何出萬物?若将其置為一,一為何?将其置為二,二為何?世間萬物本有其名,本有其律,若皆稱之為道,那道之外為何?”
“學生認為,‘道’并不在萬物外在,而是于其內在。人在六道輪回之內,為何?遵的便是道,牲畜為牲畜,遵的也是道,人與牲畜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彼此的道不同。”
其他學子也均被他的這番言論所震撼,在他們看來,古人之學玄之又玄,窮其一生如能研讀一點便足以受益終生,更別提對其提出質疑。
荀潛素來知道自己這位學生天生聰慧,在學業上一點就通,有着旁人看不見的犀利見解,卻未曾想他對當下老莊之學竟也能剖析的如此精辟獨到。
後排突兀的傳來木椅翻倒在地的聲響,緊接着後頭的便是某人獨特的随意散漫的語調。
隔着不遠的距離,清晰的傳入衆人以及劉唐的耳裏。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問題想要請教劉兄。”
“你言‘道本為萬物,何出萬物’,那若道為內在,何為外在?”
“內外之分,又有何區別?老子曾言,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敢問劉兄,此處所說之道與劉兄所言之道,是否為同一道?”
劉唐看着他的眼睛,信目而答:“若‘道’為內在,則‘我’為外在,內外如此,才是‘我道’。”
謝詣放聲大笑,輕松翻身到課桌上,手臂張開,宛如振翅高飛的白鷺,縱情自然,狂放不羁。
霎時,他收斂所有情感,目光炯炯的盯着劉唐。
“敢問劉兄,‘我道’為何?是天下我道,亦或獨身我道?”
劉唐正欲回答,卻被荀潛暴躁的打斷。
“謝詣,你給我下來,桌子是給你踩的嗎?!這是給大家讀書用的!”
一時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某人悻悻的從上面下來,正正經經的給夫子鞠躬道歉,然後便将目光轉投向另一人。
“看什麽看,別看了,有什麽話下課講,現在還在上課,明白嗎!”
荀潛心底那叫一個郁悶,有一個沒看透也就算了,誰曾想半路竟還殺出一個,雖比劉唐少了幾分包羅萬象的性子,但卻比他多了幾分靈韻天成。
要是旁人也就罷了,偏生還是他曾感嘆過的不學無術的謝詣。
讓他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喲!
罷了罷了,英才輩出,他該高興才是。
衆人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腦中卻在不斷回味着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話。
何為道,道為何?道是否和他們學習的相同。
如果相同,為何要争辯;如果不同,他們學的又是什麽?
種種光怪陸離,猶如天塹般橫亘在衆人心頭,無論今日辯論的結果如何,對他們産生的影響無疑是澎湃而巨大的。
荀潛咳嗽一聲,喚回了學子們飄忽不定的神思。
“剛才兩位抒發的見解都很精彩深刻,為師深感慚愧。”
“自覺往日所學皆成泡沫幻影,拘泥于一方天地中,掙脫不得,今日聽聞,頓覺恍然。”
“今日辯論到此結束,日後若還有機會,再繼續。”
“不過,今日的課還是要繼續的。”
……
夫子剛從劉唐身邊走過,她的書桌上就多了個張紙條,疊的整齊,從外表上倒也看不出是誰的手筆。
心中估量着夫子應該沒那麽快轉身回前排,她這才放心的打開紙條。
“‘我道’為何?”
字體飄逸,筋中帶骨,結尾帶着少年的鋒利和無所束縛。
劉唐訝異,随後便沉下心來,思考片刻,輕攏衣衫,提筆蘸墨。
紙條傳回最後一排。
謝詣打開,上面只端正的寫着七個字。
“我道即為人間道。”
謝詣合上紙條,擡頭望了眼前排挺直的背影,心下默然,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荀夫子的課是今日的最後一節,結束後便是放假的日子。
布置完課業後,衆學子即刻歡呼,拎起書袋就想往外跑。
“慢着。”
魔鬼般的幽幽嗓音又将他們給堵了回來。
面對着衆人哀怨的眼神,荀潛心安理得的解釋道。
“還有件事忘了同大家說。”
“下月中旬,便是四年一度的名士大講,地點在我們書院,相信往年各位的家中也有參加過大講的郎君。”
“那麽此次大講,有哪位郎君想要參加?”
衆人還在躊躇之中,竟無人報名。
原本大講報名的名額,應該是隔壁三四年段的學生們,但無奈那一屆除了王家郎君外,竟無旁的出彩之人,所以名額便落到了他們一年段的身上。
雖然現下班上無人報名,但該參加還是要參加的。
“劉唐,等會兒到我這兒報個名……還有那個,謝詣,你也過來一下。”
學生們頓時嘩然,劉唐也就算了,畢竟次次頭籌都是他,但是謝詣這個每次倒數第一的人,如何得了夫子青睐?
荀潛回到住處,翻找出幾本書,遞給他們,仔細囑咐道。
“這些書你們拿回去好好參考一番,此次名士大講,來的皆是才學淵博之人,你們兩個雖聰慧,但切記不可大意,不可輕敵。”
說到這兒,荀潛加重了語氣。
“尤其是你,謝詣,以往吊兒郎當就算了,自打今日起,你可要好好溫習課本,以後課上只要發現你睡覺,就罰抄《道德經》一百遍,永無上限。”
謝詣懶散的跟在劉唐身後,聽見這話,好笑又好氣:“本郎君同意報名了嗎,強買強賣我可是能告你的。”
荀潛面色誠懇,拿出兩張紙:“為師知道你和劉唐素日不和,此番他參加大講,若一朝得名,天下人只知他劉唐,而不知你謝詣,那你豈不大輸給他,再者你不參加,莫非是怕了這種結局?”
謝詣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報名表,狀作不屑:“本郎君只是想看看旁人到底有多厲害,若是連個劉唐都鬥不過,那也算不得本郎君的對手。”
劉唐接過紙,無奈苦笑。
沒想到在夫子心裏她還有這個激勵謝詣的用處。
第二日一大早。
劉唐匆匆趕往雇她寫大字的人家。
到了府邸後門,她扣響門環,很快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往常接待他的下人急急忙忙的走出來,看也不看便将一個布袋塞到她手中:“我們家郎君不需要人抄寫大字了,你以後都不用來了。”
說完,便急着關門。
劉唐攔下他,不解:“說好的雇一年,如今才半年,怎麽突然就反悔了?”
那個下人好似被惹怒了,但又怕被別人發現,不耐煩的沖他低吼:“反悔怎麽了,補償你的還不夠嗎?這一袋都是銀兩,足夠你寫一年份的大字了,快走快走。”
揣着銀兩,剛回到住處,李媽媽就一臉喜色的告訴她,上次的作品天月繡房很滿意,想和她訂購長期的繡品,而且價格也比往常高上一些。
“這樣的話,小郎君您就可以不用為錢擔心,安心在家讀書了。”
“我也是今日才得知,往常寫大字的那戶人家已經辭退我了,也不知是何緣由。”
想到這件事,劉唐皺眉,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嗓子。
李媽媽倒是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往日為了寫大字,放假這日也忙的腳不沾地,我本就在家,多做點繡活兒倒也無妨。”
劉唐點頭,驟然得了空,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還未到讀書的時辰吧,小郎君若是無事,便給東邊那塊地撒些水,它們長得怪喜人的。”李媽媽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含笑說道。
看着李媽媽的笑,劉唐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應了聲,出門提桶灌水。
朱雀紅門,琉璃瓦牆,庭院深深,遮天蔽日。
厚重的宮門由一隊守衛守着,遠處傳來鐘鳴鼎食之聲。
謝端下馬,将繩索交給一旁的宮人,自己則是大踏步的沿着宮門走了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 劉唐:今日課上你……
謝詣:你對,你說的都對。
劉唐(皺眉):做學問就要勇于提出質疑。
謝詣:我覺得你今天說的很有問題。
劉唐:很有問題?
謝詣:說錯了,是一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