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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身男裝打扮,绾發的玉簪丢失了,一頭如瀑的黑發便披散下來,襯得一張小巧玲珑的面孔瑩白嬌柔。不知為了什麽事情,她似乎狠狠哭過一場,一雙清若翦水的眼睛泛着紅腫,越發顯得可憐。

她擡起頭來,一旁的吳一遇、遲謂與陸小勇俱是一驚。

大家都知道蘇木有個天天挂在嘴邊的妹妹,可除卻去年同蘇木一起進京的幾營主将,見過蘇家二小姐模樣的人少之又少。而今日這個帳子裏,除了魏良,其他人都是認得蘇葉的——

帳子中央跪坐着的人正是蘇葉。

遲謂愣愣道:“原來昨日跟着一起進來的侍者,竟然是蘇姑娘。”

魏良抓了抓頭發:“這姑娘你們都認識啊,可是,可是按規矩,女子擅闖軍營者,理當斬首。這可難辦了。”

即使魏良的話性命攸關,也不見蘇葉的眉頭皺一下,她獨自安安靜靜地跪坐着,只除了一雙眼睛幹透了眼淚,目光銳利冰涼盯着雲淮晏,眼中透着森森恨意,再不見她有多餘情緒。

“不難辦。”雲淮晏卷起桌上的地圖,側過頭輕輕咳嗽兩聲,“她沒有擅闖軍營,她是我帶進來的。是我未同諸位商量,擅自帶了女子進來,若大家不同意她留下,我自當與她一同斬首,若大家同意她留下,我之前擅作主張帶她進來,應受杖責十五,按慣例一軍主将理當雙倍受罰,我絕無不從。”

說到這裏,他停頓下來,目光在營帳裏每個人臉上掃過一圈,最終落在吳一遇身上,問大家:“那麽依諸位的意思,蘇姑娘能不能留下來。”

長平軍的規矩嚴苛卻又靈活多變,軍中不得有女子出入這是金規鐵律,可在最末又補了一條,與長平軍規相悖的行徑若得長平主将與各營主将共同簽章答允,亦無不可。

遲謂蹙着眉頭:“如今端侯府敗落,蘇姑娘在京中無所依仗,跟着夫君同來北境,也是情理之中,我們之前受蘇将軍照拂頗多,如此多事之秋,自然應當幫蘇姑娘一把。我同意蘇姑娘留下來。”

魏良原本是遲謂手底下的人,本來就為捉了蘇木的妹妹而頭疼不已,聽了遲謂的話,忙不疊地點頭:“我也同意蘇姑娘留下來。”

衆人都知道吳一遇與雲淮晏不對付,如今結結實實地送了個雲淮晏的把柄到他面前來,他會如何回應确實讓人心裏沒底。

吳一遇看了看蘇葉,再看看雲淮晏:“蘇姑娘的事,我沒道理反對。”

緊接着陸小勇又去找了其餘各營主将來見過了蘇葉,終于是将她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于是雲淮晏安下心來,吩咐在他帳子邊上另外安排出一個帳子來給蘇葉。說罷,他便起身朝帳子外走去,經過蘇也時頓了頓步子,溫聲道:“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時候來看你。”

蘇葉早已經偏過頭去,不再看他。

他嘆了口氣苦笑着搖頭,繼續朝外走去。

外頭是白晃晃的陽光。北境的冬日并不陰沉,終日籠罩在淡金色的陽光裏,只是這陽光淺薄細微,掙紮着遞過來一點暖意,頃刻間便被北風不留情面地吹散在山谷裏。

以前每每回京,皇後與雲淮清總是要心疼一番雲淮晏在北地冰封雪飄裏苦熬的不易。

可在這之前,他一點都不覺得北境的冬天有多難熬。

他想起河面冰封時與師兄鑿冰打魚,在岸邊生火烤魚,想起隆冬時冷得受不了,便三更半夜地潛到師兄帳裏去,像小時候一樣共榻而眠……

他忽然才發覺,皇後與雲淮清說的是對的,北境風雪如刀,彼時他不自知,只是因為有個蘇木護着。

世人只道七皇子骁勇善戰少年英雄。

其實并不是的。

軍中的木杖用極硬極沉的蛇紋木制成,用得多了被磨得光亮如鑒。

木杖落下來時,雲淮晏心裏生出一點委屈,卻将梗在心口的那句辯解更深地咽了回去。

之前一向是蘇木護着他,此後也該他為蘇木做些什麽了。

陸小勇安頓了蘇葉,轉回雲淮晏的帳子時,看見軍醫已經提着藥箱在賬外候着了。他臉色微變,快步走上問:“怎麽樣?”

軍醫搖搖頭:“将軍不讓人進去。”

“裏面可還有別人?”

軍醫依然搖頭:“将軍被人扶進去之後,便沒再見有人出入。”

陸小勇眉頭一皺,轉身便要打起簾子沖進去,想了想又回過頭來,對軍醫道:“留些傷藥給我,你先回去吧,若有需要,我會去喊你。”

之前白彥一直跟在長平軍裏,軍中軍醫受他指點頗多,幾年間醫術精進不少。

軍醫打開藥箱,先是掏了白色小瓷瓶遞給陸小勇,想了想又掏出一只青色瓷瓶:“白瓶裏是治傷的膏藥,若是晚些起了高熱,青瓶裏的藥丸可供消癀退熱。我剛剛看将軍臉色很不好,恐怕除了棍傷,身上還有別的傷病,若有反複,您随時來找我。”

陸小勇心煩意亂下還記得道謝,轉身匆匆忙忙沖進帳子裏去。

外間果然空無一人,有微弱咳嗽聲從裏間低低傳出來。陸小勇快步繞過屏風。雲淮晏的身體狀況,如今整個北境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三十軍杖便是陸小勇這樣精壯的漢子也得有好幾日下不來床,何況如今不堪一擊的雲淮晏。

屏風将軍帳隔做裏外兩間。內間鋪着一張簡易床榻,雲淮晏此時便伏在榻上,外裳已經被褪去,他僅着白色中衣,披了一層毯子在身上。杖責落下的傷與刀劍落下鮮血淋漓的傷口不同,傷處是重重疊疊的青紅淤血,只滲出極少的一點血水,從外觀上根本無法觀察出傷勢輕重。

雲淮晏神志昏沉間聽見腳步聲,掙紮着睜開眼,見是陸小勇,輕聲問他:“白先生給的藥丸……還剩了幾顆?”

“只剩一顆了。”

雲淮晏阖了阖眼,嘆了口氣:“不知他什麽時候能回來。”

他看着陸小勇手足無措的模樣,有些無奈,強打着精神交代他:“不能讓軍醫進來,也別告訴小末,這樣的傷,放在以前,我至多七日便能下地了,可如今……”他苦笑着輕輕咳嗽,未說完的話陸小勇都明白,他看着雲淮晏合眼歇了片刻,喘了口氣才接着道:“我們得想想辦法,否則恐怕要瞞不住。”

可陸小勇又能想出什麽辦法?

事情發生在早晨,整個白天雲淮晏的情形都還好。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陣,醒來後打起精神見了幾營主将,将北境城防安排妥當,午後甚至還翻了幾份文書與地圖,仔仔細細地做了标注。

他拖着重傷的身子忙了一日,卻一口水也沒有喝。

邊塞凄寒,非戰時期軍中自有法子打發月下思鄉的滿懷愁緒。暮色落下來後,除卻輪值巡守的士兵,所有人都回到軍帳之中,軍營中只燃着零星火盆照明,更顯得空闊寂寥。

陸小勇端了一碗薄粥進到中軍主帳,好說歹說,雲淮晏才接過他手裏的粥。

拗不過陸小勇,他小小抿了一口清粥,北地的黍米一年只長一季,吸足了日精月華天地元氣,熬出來的米粥分外香甜。

饒是如此,雲淮晏也只是淺淺地抿了兩口。

咽下第二口米粥後,他的臉色竟比之前還要蒼白幾分。不等陸小勇發問,他已經側過頭去接連嘔出血,伏在床頭臉色煞白,按着胸口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陸小勇有些慌,他知道雲淮晏傷得不輕,可整整一個白天,雲淮晏都神色平和,有條不紊地處理着日常事務,以至于陸小勇都忘了,這個剛剛受過刑罰的人,幾日前還病得下不了床。

他扶着雲淮晏躺好,急道:“殿下再撐一會,我這就去找軍醫。”

聽見軍醫兩個字,雲淮晏猛然扯住陸小勇的衣袖,慘白的嘴唇動了動,可是他實在沒有力氣,吐出幾個字微不可聞。陸小勇蹲在身子湊近他嘴邊,雲淮晏只來得及說出一個“別”字,後面的字句便被髒腑間湧上來的腥氣淹沒,又有血色從他慘淡的唇邊跌落,他的一張俊秀好看的面孔頃刻間蒼白得幾乎透明。

陸小勇只能聽從他的意思,不再提起軍醫。

服用過三青絲的人經脈髒腑極為脆弱,果然這頓杖刑還是傷了他的經脈,從雲淮晏開始斷斷續續地嘔血起,他的情形便糟了下去。

雲淮晏身子本就虛耗得厲害,嘔血之後更是氣血虧敗,失血之下他很快陷入昏迷。他的凝血能力越來越糟,昏昏沉沉中持續無意識地嗆出血沫。

長時間地失血之下,雲淮晏臉色越加慘淡,連嘴唇都是死氣沉沉的灰白色。他的體溫也一徑降了下去,陸小勇去取了兩床棉被給他蓋上,在被子裏塞了一只灌滿熱水的酒囊,也是不頂用。

一直到了下半夜,他發起高熱來,額頭滾燙,可四肢依然冰涼。

陸小勇無計可施,将白彥留下的最後那顆救命藥丸喂給雲淮晏,又翻出池州城裏那個大夫給的藥方,出去找了個信得過的士兵想辦法抓藥來煎。

一番折騰,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很快,長平軍裏陸陸續續會有人起身,開始打水洗漱,開始演兵操練。這一日馬上要開始,每個人都将各司其職,誰也不能例外。

陸小勇在外頭燒水,在帳外尋了個隐蔽的角落支起藥爐,折騰着小兵弄回來的草藥給雲淮晏熬藥,眼看着天色越來越亮。

可是,主将軍帳裏的人,依然昏睡不醒。

昨天一直到子時,軍醫還來向陸小勇問過雲淮晏的情況,需不需要幫忙。

陸小勇胸脯一挺,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說不過是些皮肉傷,雲淮晏并無大礙,甚至白日裏還能處理事務呢。

話已經說出去了,可這樣一來,他該如何解釋,只是受了些皮肉傷的雲淮晏,今日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沒有出現?如果軍中的誰遇見什麽急事要同雲淮晏商量,他又是如何答複才妥當?

陸小勇有些頭疼,他從未像此刻一樣強烈地希望北境和睦天下太平。

他垂頭喪氣地端着剛剛熬好的藥往雲淮晏帳子走,剛剛打開簾子進到帳子裏,他便覺得不對,似乎,帳子裏除了雲淮晏,還有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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