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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行軍在外的人自然是比尋常人要機警靈敏得多,陸小勇像是一只最優秀的獵犬,一踏進雲淮晏的帳子便敏銳發覺異樣。

他将手裏的粗瓷藥碗輕輕放在桌案上,立在帳子中央環顧四周,确認了外間四下無人,才壓低腳步聲往裏間走去。

裏間除了昏睡中的雲淮晏,确實還有別人。

靠近裏間,陸小勇才恍然想起帳子裏彌漫着的氣味是一股隐隐約約的酒氣,越靠近裏間,那股酒香越發濃重。繞過屏障,陸小勇果然看見了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那人守在雲淮晏床邊,手裏拿了一方帕子沾了酒,敞開雲淮晏衣領與衣袖露出一段白皙修長的脖頸與手臂,拿帕子沾了烈酒為他擦拭身子。

這個人陸小勇是認得的,只是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潛入長平軍營之中,竟能瞞天過海沒有驚動任何人。

陸小勇愣愣開口:“楊,楊公子,你,你怎麽在這裏?”

楊恕沒有一點躲閃的意思,反而鎮定自若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與池州城裏幾人共處一間客棧時候,楊恕慣常的眼神很不相同。向前,楊恕的目光一向是進退有度彬彬有禮的,可這回看向陸小勇的這一眼分明暗藏尖銳如利刃的寒光,他的聲音也是不留情面的嚴厲:“我不來,恐怕他病死在這裏也不會有人知曉。”

分明不是第一次同楊恕接觸,分明楊恕只是一介布衣,他卻是平王近侍、長平要将,可楊恕發起怒來還是讓陸小勇慌了神:“我,我是出去給殿下熬藥了。”說着便轉身去了外面,将那碗藥端了進來。

楊恕接過藥碗,湊上去聞了聞,問道:“這是什麽藥?軍醫開的?”

陸小勇搖頭,将當初在池州城請的大夫留下了這麽一張藥方的事情說了一遍,提及方子的功效,陸小勇避重就輕,只說當初大夫說了,這張方子止血最好,夜裏雲淮晏嘔血不止,他也是急病亂投醫才想起這張方子。

說話間,雲淮晏蹙着眉頭低弱地咳嗽兩聲,又見一線血絲從他唇角滲出。

楊恕心一橫,咬牙道:“你幫我扶他起來。”

兩個人七手八腳地将那碗止血的湯藥給雲淮晏灌了下去,還未松口氣,守在賬外的士兵進來找陸小勇通報,遲謂等在外面有要事相告。陸小勇打發他出去,轉進裏間來,愁眉苦臉地望着床榻上兀自昏迷的雲淮晏,想了想嘆口氣:“罷了,遲将軍不會找殿下麻煩,我照實告訴他殿下傷重無法理事吧。”

楊恕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憤恨,将陸小勇叫了回來:“遲将軍不會刻意将他的情況告知他人,難保不會關心則亂,無意間透露。你讓他進來,說你家殿下受了傷還無法下榻,只讓他呆在外間說話,由你在中間傳話即可。”

“若遲将軍問及殿下的意思,我要如何作答?”

“遲謂是長平老将了,又一慣沉穩,甚至偏向于保守,此刻又并非戰時,若無法搪塞過去,你只要問他的意思,先按他的意思辦,我料想不會出什麽亂子。”

陸小勇遲疑地點點頭,卻依然站着不肯出去,他憋了半天,才漲紅了臉道:“将軍主帳中商議的均是機要,楊公子您不是長平軍中的人,恐怕得請您回避。”

顯然楊恕并未料到陸小勇會這樣說,苦笑着扯了布條塞住耳朵,拿起帕子繼續低下頭心無旁骛地拿烈酒為雲淮晏擦拭身子。

陸小勇裏裏外外往返幾趟,假裝為雲淮晏傳話裝得辛苦,在最後一趟轉過屏風走進內間時,看見楊恕朝他招招手,他湊過去竟看見雲淮晏半睜着眼,卻是清醒了過來。

他初初醒來,連将目光聚在陸小勇身上都有些勉強,低聲問:“外面……是誰?”

遲謂正是為了聚榮山下密道的事情而已。

他的人日夜監視,昨夜山下有辘辘車輪聲,一夜之間聚榮山下的幾戶人家套了幾架車回來,密道之外的泥地上一道道盡是車轍。可是仔細想來,山下住戶不過四五戶,套回來的馬車也不過四五架,泥地上的車轍卻遠不止四五道。

陸小勇将遲謂之前說的話慢慢說與雲淮晏。

雲淮晏凝眉沉默了片刻,下意識地看了楊恕一眼,忽然想起在池州時,黎立舟也是從呈西村外遍地車轍發覺的古怪。他輕輕咳嗽兩聲,低聲道:“那幾戶人家必定有些古怪……依然守着,別讓人跑了……”

陸小勇去外間将話帶給遲謂,再進來時端了一壺溫水。

雲淮晏已經由楊恕扶着坐起身,身後用幾層輕軟的褥子墊着,讓他能勉強靠着。他的臉色依然不見好,就着楊恕手裏的杯子抿了兩口水,便打發陸小勇去帳外守着,不許說他帳子裏還有個人,也不許任何人進來了。

望着陸小勇的背影,雲淮晏才發現自己手心攥出了一把冷汗。

楊恕比雲淮晏鎮定得多。最慌亂的時候已經過去,再怎麽也不會昨夜更糟。

昨夜楊恕潛入軍中,看見雲淮晏孤零零一個人躺在榻上,面色雪白,顴骨處燒出兩抹詭異潮紅,昏沉中無意識地咳出血沫,他驚慌失措地幾乎跪在他床邊,探着他的手腕幾乎摸不到脈搏。

楊恕回避着雲淮晏的目光,低頭為他掖了掖被角:“背上的傷還痛不痛,陸小勇留了藥膏,我給你塗點。”

雲淮晏不說話,只瞪着一雙眼睛看他。

楊恕依然不看他,倒了半杯水:“你燒了一夜,再喝點水。”

他有些心虛,雲淮晏的性子他最清楚不過——雲淮晏心腸極軟,平素待人極周到是極好說話的,若是不順他的心意,氣極了也只是暗暗賭氣不肯再多說話,向來是極少與人争執的。

他自小便是這樣,長大也不見他長進半分。

楊恕嘆了口氣放下杯子,垂着頭一言不發,再說話時聲音陡然帶着哽咽:“我一直不肯相信,可是這次見到你這樣子,我不得不相信,你給我的那只錦囊,裏面寫的,都是真的吧。”

帳子似乎有些過于寬敞,寬敞得只是片刻不說話都是死一般靜谧。

雲淮晏沉默片刻:“不是,錦囊裏的信只是為了騙你離開北境。我并沒有……”

“晏兒,你當你師兄是瞎子嗎?”楊恕緊緊盯住他。

楊恕就是傳聞中死在野狼谷的蘇木。

這是他們打池州城相逢時便心照不宣的秘密。

蘇木沒有死。

雲淮晏怎麽可能讓蘇木死了?

盡管蘇木與端侯府極少往來,可到底蘇木是蘇淳的長子,若他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還好,偏偏他手裏握着大梁最精銳的長平軍,僅僅憑這兩條,端侯府出事時,即使蘇木殊無二心,也不得不死。

當初是雲恒授意是沈世忠建了長平軍,數十年來他親眼看着沈世忠與蘇木兩代人一手帶起了長平軍,如今這只遠在邊境的虎狼之師卻俨然已是雲恒心頭的一根刺。

去年秋冬時節,他嘗試着以雲淮晏的名號成立新軍,剝離長平軍中最骁勇的先鋒營與庇行營放在京都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可借着端侯府的東風,将蘇木手裏的軍權收回來,才能真正一勞永逸。

雲淮晏看多了聽多了宮闱之中、朝堂之上死得不明不白的故事。

在端侯府出事之初,他便料想蘇木必須要死,他會死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或者是一杯鸩酒,或者是一道白绫,漸漸被世人遺忘。

所以他塞給蘇木一只錦囊。

錦囊裏的故事半虛半實半真半假。

雲淮晏告訴蘇木,他服了一種叫做三青絲的藥,周身經脈髒腑受藥力沖撞受損将日漸衰敗,已經時日無多,聽聞百草谷中有一味紫绛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卻極難求得。

混在真相中的謊言本就難以識破,事關雲淮晏,蘇木更是關心則亂。是以他當初便是讀到這裏,二話不說便上馬離開長平軍,往百草谷一路飛奔而去。

雲淮晏求白彥回一趟百草谷去,希望蘇木能看在白彥的面子上答應留在百草谷,從此不問世事。

卻不想見過了白彥,得知世上并沒有紫绛草這樣的東西,蘇木反而更放心不下雲淮晏,他化名楊恕,在往來百草谷的江湖人中買了一張□□,當夜離開百草谷。

他先是往京都走,走到一半,聽說自己已經死了,雲恒派了雲淮晏前往北境接管長平,又趕緊調頭往北境走,在必經的池州城裏等着。

自池州城相見算起,蘇木與雲淮晏已經相逢一月有餘,蘇木與他們一路同行,這一聲“晏兒”三番兩次擠到嘴邊卻遲遲不曾相認。

“我真的沒事,錦囊裏的話就是為了騙你離開這裏,你偏偏又回來了。”

蘇木擡起頭,那是一張陌生的臉,可眼睛依然是雲淮晏熟悉的眼睛。蘇木眼眶泛紅,望見雲淮晏寬大的衣袖露出手腕,腕骨玲珑,細瘦如女子皓腕,他轉開目光去不忍看,幾乎是咬着牙問:“他們是不是為難你了?小末呢?她為什麽沒有陪着你?”

雲淮晏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一言不發。

其實蘇木說的這些問題,通通有一個簡單的解決辦法。

既然吳一遇是因為懷疑雲淮晏害死了蘇木而處處針對他,既然蘇葉是因為聽說端侯府之難與蘇木之死皆與他有關而深仇積恨——

那麽麽只有蘇木沒有死,一切仇怨都将迎刃而解。

可是蘇木怎麽能沒有死呢?

蘇木的骨灰已經下葬蘇氏墓園,雲恒已經痛心疾首地追封他神勇大将軍。

蘇木怎麽能沒有死!

這個人可以以任何一個人的名義活着,只是他不可以再是蘇木。

雲淮晏抿着嘴唇搖頭:“沒有人為難我。”

他忽然拉着蘇木的手,小心翼翼道:“我,我忽然想起,我之前都沒有問過你意思,就讓你死在了野狼谷。師兄,你會不會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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