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大哥死了?”
陸小勇想說點什麽,卻看看蘇葉,再轉頭看看雲淮晏,不知道能說點什麽。
蘇木确實是已經死了,還在京都時,就是他陪着雲淮晏出城迎回蘇木的骨灰,可蘇木的死與雲淮晏究竟有多少關聯,饒是陸小勇每日跟在雲淮晏身邊,也不敢輕易斷言。
雲淮晏示意陸小勇出去,親手執壺為蘇葉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坐下。
北境嚴冬,帳子裏沒有生炭,并不比外頭暖和幾分。
蘇葉在桌案的那頭坐下,看着近在咫尺的這個人,只覺得從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她喝了一口水,茶水透涼,她反而覺得清醒,望着雲淮晏,冷靜得顯得漠然:“我大哥真的死了?”
雲淮晏的手指蜷了蜷,指骨突兀:“是。”
“我爹,我娘呢?小槙呢?”
他的手握成了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隐隐浮起青筋:“你娘,也不在了。”
蘇葉咬着嘴唇強忍着,卻還是一顆一顆掉下眼淚來:“人,是怎麽沒的?”
“你大哥在野狼谷不敵狼群,你娘在牢裏投缳自缢。”
“我大哥為什麽會去野狼谷?我娘又為什麽會投缳?”蘇葉目光炯炯。
她眼眸太過明亮,仿佛燃着一團火,刺得雲淮晏無法擡眼直視。
他只垂着頭,默不作聲地垂着頭盯着自己搭在桌案上的手,指骨修長,筆直有力,可肌膚蒼白,又透出無可奈何的軟弱來。
正仿佛此刻的他,身披铠甲,身後兵器架上陳列着利刃,分明他掌握着大梁所向披靡的尖銳之師,卻在她面前軟弱得不敢擡眼相對。
蘇葉依然不依不饒:“我大哥的死,我娘的死,是不是與你有關?端侯府會出事,是不是也是因為你?這一路你究竟瞞了我多少事情?”
一直是到這一刻,雲淮晏才恍然想起當初他要求徹查雲淮清中毒一事時,雲淮清極力反對。
如果那時候他聽三哥的話,沒有插手此事,那麽發現端侯夫人種蛇信草的人不會是他,揪出端侯府意圖謀害皇子的人不會是他,這個時候他就能在蘇葉面前問心無愧地說,端侯府的諸多是非與他沒有絲毫關系。
可終究他不能置身之外。
端侯夫人自缢到底是因他而起,雲恒下令徹查端侯府的導火索也是他執意追究雲淮清中毒一事,甚至連蘇木命喪野狼谷,他也難以推脫。
蘇葉追問:“這一切,都與你有關?”
他點頭,沉重如脖頸上懸了千斤巨石。
他沒再瞞她,将端侯府的這場風波中人盡皆知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蘇葉,只悄然隐瞞一些關于自己的部分。
聽過前塵往事,蘇葉卻反而笑了,她一口喝了杯子裏剩餘的茶水,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可實在很難有人能在這個時候冷靜下來,她又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喝光,再舉起茶壺倒了一杯。
長平軍懶怠于處置雲淮晏帳中物拾,炭火熄微,茶水冰冷。
雲淮晏按下蘇葉第四次握住茶壺的手:“茶冷傷身,別喝了。”
蘇葉冷笑:“你害我全家時,怎麽不管我冷不冷?”
茶壺還是被雲淮晏奪了去,他給她重新倒了一杯茶水,托在掌心裏運氣将茶水溫了溫,才放到蘇葉面前,低聲道:“我很抱歉。”
蘇葉擡手便将那一杯溫熱的茶水掃落在地:“一句抱歉就算了?道歉能讓我娘和我大哥活過來嗎?還是七皇子金口玉言,一句抱歉便抵得上兩條人命?”
北地的粗瓷茶盞瓷胎極厚,落地便是沉沉的一聲悶響。
雲淮晏臉色一白,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已然說不出話來,看來卻依然神色如常的模樣,望着蘇葉,目光和煦。
蘇葉站起身:“你顧念着你我的情義,蘇家傾覆之下還保我周全,這是我欠你的恩。你害我大哥,害我娘親,害我蘇家滿門,這是我的仇。仔細算來,恩怨還是無法相抵。今日你放我走,你我不要再相見,否則總有一日我是要報仇的。”
雲淮晏只是擡眼看着她,眼前昏昏沉沉根本看不分明她的神情,他忍過心肺間一陣陣湧上來細密疼痛,胸口隐隐翻騰着腥氣,他疼得說不出話,抿緊了唇,擔心血氣湧上來吓壞了蘇葉,甚至不敢開口。
等了片刻,雲淮晏始終沒有說話,蘇葉只當做是默許,轉頭往帳子外走去。
蘇葉剛剛打開簾子往外探了頭,堪堪邁開半步,守在外頭的陸小勇眼疾手快将她推了回來,探頭進來看了看雲淮晏,又看了看蘇葉,勸道:“外頭都是人呢,您還是不要出來走動的好,需要什麽跟我說吧。”
蘇葉趁着陸小勇的不注意,扭過頭又要硬闖,身後雲淮晏的聲音低沉暗啞:“把她綁到裏間去。”
陸小勇下意識地捉住蘇葉的肩膀,詫異地朝雲淮晏看去,眼見着他筆直坐着,眼神卻已見迷離渙散。他不及多想,單手按住蘇葉,将她帶到裏間去,随手扯下布條将蘇葉的雙手捆住,陸小勇近來心細不少,甚至還記得取了毯子披在蘇葉身上。
做完了這些,他才折身來到外間。
雲淮晏早已經坐不住,伏在桌案上。
各營主将以上使用帳子規制相同,都是一分為二,外間議事,裏間起居,可蘇葉此時就在裏間,陸小勇甚至無法開口問雲淮晏的情形。
他跟着雲淮晏四五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性,之前雲淮晏受了傷,向來是能站着便絕不坐着,能坐着便絕
不躺着,到了撐不住願意乖乖躺着的時候,多半是已經昏厥過去。
陸小勇知道雲淮晏不會想讓蘇葉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樣,是決計不肯到裏間歇息的。他抱着先斬後奏的勇氣,又回到裏間去,拿一件稍薄幾分的毯子換下蘇葉身上的那件厚毯子。
蘇葉看着陸小勇走進來,狠狠地盯着他,眼眶發紅,目光卻并不是柔弱可憐的無助,反而是刻骨恨意。
陸小勇三步一回頭,幾番想将雲淮晏的情形告訴她,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将話咽了回去。
他匆匆忙忙去自己帳子裏又搬了厚被褥來,就着草墊在桌案後不易被人一眼發現的地方,潦潦草草給雲淮晏搭出可供卧躺的地鋪來,扶着他躺上去,陸小勇神色仍是有點擔憂,壓低了聲音:“地上涼,恐怕您受不住,先歇一會,攢着力氣好走去我的帳子裏歇息。”
雲淮晏搖頭,抵着唇零零落落地悶聲咳嗽兩聲:“我就在這裏,總不能留她自己一個待着。”
陸小勇抓抓頭,實在也想不出其他解決的法子,低聲道:“我就守在外面,您有事就喊我。”
雲淮晏昏昏沉沉地睡過去,醒來已是夜色沉沉。
陸小勇大約進來過,找來了一只火盆,在帳子中央暖暖地燒着,并熄了幾盞燈,只留了桌案上的兩點燈火。他沒有驚動陸小勇,批了外裳,端了一盞燈,緩緩朝裏間走去。
饒是燈火昏昏,蘇葉哭累了睡過去,紅腫的雙眼依然刺眼。
蘇葉手腳被陸小勇綁起來,姿勢古怪的蜷縮在床榻上,眉頭輕輕鎖着,睡得極不安穩。
陸小勇一介武夫,即使已經萬分小心,還是失了力道,粗糙布條緊緊捆在蘇葉手腕上,在蘇葉掙紮間,勒出兩道紅痕。
雲淮晏輕輕嘆口氣,這個姑娘,自他見她第一眼起,便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裏,連句重話也舍不得說,擦破一塊兒油皮他都要心疼半天。
可諷刺的是,到頭來卻是因為他才讓她受這樣的苦?
雲淮晏将燈燭放在床頭幾案上,輕手輕腳地解開蘇葉手上腳上的布條,抽出一根布條來,将一端松松系在她手腕上,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又仔仔細細确認過并未弄疼了她,才在她身旁合衣躺下。
這一覺是難得的安穩,以至于帳外人聲嘈雜時,雲淮晏才驀然驚醒。
床榻上只有他獨自一人,那根布條只系在他手腕上,另一端已是空空如也。雲淮晏驚出一聲冷汗,猛然翻身坐起,心跳如搗,撐着床沿忍過眼前一陣昏黑。
尚未等他捋清楚蘇葉出走的事情,吳一遇已經闖了進來,在外間扯着嗓門喊:“這都什麽時辰了,将軍在王府裏閑散慣了,已經忘了長平軍的規矩吧?”
長平軍卯時操練的規矩是沈老将軍定下的,嚴寒酷暑,風雨無阻。
而此時天色确實已經大亮,雲淮晏剛剛清醒過來,才回來第一天便壞了規矩,怪不得吳一遇看不慣。雲淮晏略略整理了衣裳,自內間轉出來,外頭不僅吳一遇在,遲謂跟在吳一遇後面也走了進來。
他朝他們微微颔首,坐到位子上,問他:“吳将軍為着什麽事急着找我?”
吳一遇一招手,被陸小勇擋在門外的人繞過陸小勇走進帳子裏來,向雲淮晏抱拳行禮:“今日早晨巡視時,我們發現一條通向北燕的密道,順着密道我們初步斷定出入的口子在沔陽城西北郊聚榮山下。但那附近有兩三戶人家,擔心打草驚蛇,我們留了人在附近守着,并不敢輕舉妄動。”
陸小勇心知此事不宜聲張,已經放下了簾子。遲謂壓低了聲音補充道:“我得了信便去聚榮山下看了,那幾戶人家看起來都像是尋常莊稼戶,一時辨不出是敵是友。”
吳一遇性子急:“辨是敵是友有什麽難的,要我說,密道口那幾戶人家多多少總知道點事情,綁過來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吳一遇一身孤勇,遲謂行事卻最為謹慎,在這件事情上自然是僵持不下。
雲淮晏微微笑了笑,垂頭又仔細看了看攤在桌上的地圖。
其實長平軍駐在北境邊陲的沔陽城時間不短,沔陽城附近的山川河流是什麽樣的,雲淮晏不僅對地圖上的排布爛熟于心,甚至每一處都親自去看過。
密道的入口開在聚榮山,說實話是有些古怪的。
兩國交戰的邊境之地開鑿密道所求不過兩件事情,一為探子秘密報信,二為暗中行軍攻其不備。若為前者,密道多開鑿在離城門口不遠的山林隐秘處,已确保情報一出城門便能及時送出去,若為後者,密道多開鑿在城外高地,以防秘密行軍,一出密道便落入甕中捉鼈的局面。
可偏巧,從沔陽城門算起,到聚榮山,統共将近十裏地,一路都是下坡,到了聚榮山腳恰好是地勢低窪處。再則,聚榮山雖然名字裏帶着山,卻只算得上是個小土坡,與沔陽城中間還隔着一座行雲山,即使燕人從密道潛過來,登上了聚榮山,對梁燕之間的戰局也沒有任何助益。
那麽這條密道是為着什麽緣故挖的呢?
雲淮晏與遲謂想到一處去,異口同聲道:“不可打草驚蛇。”
吳一遇冷哼一聲:“別是七殿下怕麻煩,不想插手管這事兒。”
自雲淮晏此番到了沔陽城,吳一遇對他的敵意絲毫不加掩飾。
雲淮晏不以為忤,耐心同他解釋:“捉住那幾戶人家是容易,怕只怕如此一來,這件事查到這幾戶人家之後便再無線索,這條密道用來做什麽?與沔陽城中何人牽連?這些便無法得知了。”
他轉向遲謂與那名報信的士兵,微微颔首:“先守個四五日看看,你們辛苦些,就由你們盯着,不必再讓更多人知道此事。”
“就這麽件小事還要耗那麽多日子……”吳一遇不滿地嘟囔一句。
忽然帳外又是一陣喧鬧,這回外頭傳來魏良的聲音:“将軍,末将抓獲一名擅闖軍營的女子,特來請将軍發落。”
擅闖軍營的,女子!
雲淮晏捏着地圖的手指一抖,轉頭向外看起,正看見魏良掀起簾子,拎着一個纖瘦的人大步邁進來,一松手将人丢在營帳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