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州的雨已經斷斷續續落了大半個月,城郊的道路泡在水裏泥濘難行,過往行人高高挽起褲腿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水裏行色匆匆。
趙富貴的茶棚就搭在官道邊上。
仲秋剛過,暑氣還未完全消退,秋燥已暗暗來襲,來往趕路人又熱又幹,往年這個時候他的生意最是紅火,別說是趙家祖傳的一碗涼茶,便是粗瓷茶碗裏的一杯白水都能叫個好價錢。
今年卻不大一樣。
雨水落了大半個月,茶棚原先擺着的地方地勢低窪,積水早沒過了小腿。趙富貴将茶棚裏的桌子板凳往高處挪了又挪,勉勉強強還能開張。
趙富貴生性樂觀,要他說,他比每日他眼皮子底下來往趕路那些人還是走運些,至少頭頂上有個遮風避雨的棚子,小老百姓的,風吹不着雨打不到,生意還能開張,日子還過得下去,已經很應該知足了。
這一天還是下着雨,趙富貴閑來無事翹着腿坐在板凳上發呆。
不遠處慢吞吞地駛來一駕馬車,堪堪到了茶棚前,“嘩啦”一聲陷進了泥坑裏。
趙富貴挑眉,他門前的這個泥坑又深又陡,半個月裏已經禍害了不下十駕馬車。
他利落地披上蓑衣戴上鬥笠,拎着一根木棍,輕車熟路地繞過小水窪走過去。
誰知還沒靠近,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十幾個短衣箭袖的人将馬車團團圍住,拔劍的拔劍抽刀的抽刀,兵刃寒光閃閃通通沖着趙富貴。
趙富貴一哆嗦,“咣當”丢了手裏的木棍,舉起空空的兩只手,磕磕巴巴:“這個,這個坑很深的,你們,你們可能得用木棍才能把輪子撬出來……”
為首的人身形健壯,連手裏舉的那口刀都比別人的漂亮。
他帶着鬥笠遮雨,趙富貴看不清他的眉眼。大約是覺察了來者的善意,他一擡手,身後一排人齊齊收起刀劍,他朝着趙富貴傾了傾身子略略拱手:“多謝,不勞店家費心了。”
話音剛落,他身後的那排人裏面力氣大的幾個已經自發握住馬車陷入泥坑中的那只木輪,生生将木輪從泥裏拔了出來。
一架馬車,連人帶車怎麽也要上千斤,就這麽徒手給擡起來了?
這是哪路神仙!
趙富貴看得目瞪口呆,自己拎出來的那根木棍躺在雨水裏,伶仃可憐。
車窗上蓋着一層簾子,簾子被掀開一角,探出一只纖細白皙的手,指尖上勾着一只繡工精巧的錢袋:“店家也是一番好意,你們別吓壞人家了。大家趕路辛苦,歇一會吧,去茶棚喝點茶水。”
趙富貴聽着馬車裏的人說話,只覺得那聲音十分古怪,非男非女
他眼尖,看見馬車裏探出的那段雪白皓腕露出一角衣袖,也是黑色箭袖,款式與馬車外的護衛一樣,想來都是一府的護衛,只是外面的人衣裳濕透,馬車裏的人依舊幹爽舒适。
趙富貴的爹娘也是在官道旁擺茶棚的,他自小在茶棚裏長大,來來往往的人見得多了。車裏的人雖然也穿着護衛的衣服,卻不似尋常護衛粗糙,反而膚白聲細,比普通男子還要細致得多,不是主人,卻有乘馬車的福氣……
這人是個什麽身份?
趙富貴眨巴眨巴眼睛,心裏清清楚楚,面上波瀾不驚。
到底是城裏有錢人家的公子,玩的就是跟尋常人不一樣。
趙富貴深知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再多說一句話,将幾位護衛迎進小小茶棚,一一沏了茶水送上來,特意從櫃子裏翻出兩只白瓷茶杯,問剛剛打頭的護衛:“車裏的爺喝點什麽?”
打頭的那名護衛摘下了鬥笠露出眉眼,原來一點兇煞之氣也沒有,濃眉大眼,看上去倒是憨厚非常,正是原長平軍先鋒營副将,如今平王府的第一護衛陸小勇。
他客客氣氣地讓趙富貴倒了一杯熱水,摸出來一個小瓷瓶,小心翼翼倒出來一顆藥丸化在水中,顧不上喝一口自己的那杯茶水,轉身便往馬車去。
馬車已經停在茶棚外。
雨下得久了,趙富貴這裏沒有幹燥的草料,拉車的兩匹駿馬只能在原地百無聊賴地踱着步子,時不時拱一拱泥水裏面的一點草芽來吃。
草芽浸在水裏大半個月,幾乎都爛透了,兩匹馬頗有些不滿意,看見陸小勇走來都興奮了起來,不安地扭動着馬頭,哼哧哼哧地喘氣,企圖吸引他的注意。
但是陸小勇目不斜視,連眼角的餘光都沒有分給它們。
車廂被打開,又探出那只雪白纖細的手來接過他遞過去的茶杯。
陸小勇湊近些打開車廂的簾子朝裏望,只探了一眼便又憂心忡忡地垂手守在外面。
等了片刻,馬車裏的咳嗽聲由急而緩,裏頭有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然後陸小勇遞進去的茶杯被遞了出來。
一杯七分滿的藥,不過被抿了淺淺兩口,留了一大半出來。
他嘆了口氣,随手将藥倒在一旁。他在雨裏愣愣舉着空杯子,被子裏很快蓄了小半杯雨水,陸小勇握了握落在手掌裏指縫間的雨水,秋意蕭涼。
這才只是北境的秋。
可北境的冬啊,終究是會到的。
趙富貴鄉野莽夫,不認得那駕馬車的車架子用的是上好的楠木,不認得被雨淋得像兩條狗的那兩匹馬是西域良駒,也不認得陸小勇他們那一身烏漆嘛黑的衣裳用的是一等的缁緞。
但他十分肯定這隊人馬來頭不小。
于是他對陸小勇格外殷勤周到。
歇了一刻鐘,陸小勇重新戴上鬥笠披上蓑衣,趙富貴掂了掂手裏的銀袋,心裏為難,他們給的銀兩不少,歇的時間卻不長,可如今銀子已經落到趙富貴手裏,要他吐出去還給人家,心裏自然萬般不樂意,趙富貴給陸小勇又續了茶:“車裏那位爺給的茶錢夠幾位至少歇小半個時辰,怎麽這就急着走?”
陸小勇手上的動作沒停。
越往北走,入夜之後天氣愈涼,若是天黑之前來不及進入池州城投宿,雨夜露宿郊外,恐怕他家殿下吃不消。
陸小勇客氣謝絕了店家,從馬車裏接出來兩只鼓鼓的水囊,倒掉了水,請趙富貴又給裝滿熱水後送進馬車裏去。
廂裏外幾乎不像是同一個節氣裏的,兩個暖爐在角落裏暖暖地熏着,車廂裏幹燥溫暖,最裏端鋪了幾層褥子,卷了軟枕塞在角落裏,軟枕上靠着個人,裹着一層錦被斜斜倚着,手裏握着一卷書,翻上幾頁,時不時便要擡手掩住口輕輕咳嗽幾聲。
外頭陸小勇招呼了一聲,馬車搖搖晃晃地動起來。
蘇葉把陸小勇遞進來的水囊塞進雲淮晏懷裏,去抽他手裏的書:“小心晃得頭昏。”
心知與她争辯是勞而無功的事情,雲淮晏不去搶回被她搶走的書,抿了口溫水,靠在榻上靜靜看她。蘇葉先是上蹿下跳地要藏他的書,自己鬧了一會兒發現沒人理睬她,回頭過來才看見雲淮晏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目光。
她臉上發燙:“這樣看着我做什麽?”
“過來。”雲淮晏朝她勾勾手,她便自己湊過去,他借機箍住她的頭,輕輕将她的臉側了側,露出右邊臉頰上一片拇指指甲蓋般大小的血痂,他不敢碰,只輕輕吹了吹氣,“已經結痂了,你千萬別去碰,姑娘家臉上若是留了疤,就麻煩了。”
蘇葉擡了擡手,低頭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她現下一身男裝打扮混在此番護衛雲淮晏的護衛之中,因為雲淮晏跟前不能沒有伺候的人,才被陸小勇以照顧七殿下的名義送進馬車裏來的。
她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是趕着見你才受的傷,留了疤也是要你負責的。”
雲淮晏笑意溫溫卻絲毫未改,神色卻有些古怪。
惠帝十四年五月,皇帝雲恒命七皇子平王雲淮晏前往北境接管長平軍。臨行前,雲淮晏去見青梅竹馬的蘇葉,蘇葉卻意外從臺階跌落下去,昏迷數日。
蘇葉在雲淮晏北上的馬車中醒來,醒來時卻缺了一段惠帝十四年的記憶。
她記得她與雲淮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記得她為雲淮晏苦等數年望斷秋水,總角之交,信誓旦旦,她的記憶裏什麽都分毫不差,獨獨少了惠帝十四年的這一段。
惠帝十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雲淮晏和陸小勇三緘其口,餘下的十九名護衛平素鮮少露面,即使露面了也是連話都不肯多說一句。
雲淮晏決計沒有想到,惠帝十四年起的波瀾,以這樣的方式,一夕之間風平浪靜。
他說不上這是幸事,還是憾事?
低頭眯着眼睛打量蘇葉,她一身護衛打扮,粗布短衣,顏色暗沉,與雲淮晏記憶裏穿着各種顏色鮮豔的裙襖飛揚跳脫的小姑娘很是不同。他隔着一層粗硬的衣裳抱她,兩個人之間仿佛間隔着一層厚重的铠甲,冰冷而不真實。
失而複得本就是一個十分美好的詞。
他怎麽能還去奢望完璧歸趙的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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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王爺去北境受苦受難的旅程開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