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謝家,謝府衆人早就在廳堂處等着他了。
兩年邊關生涯, 謝詣只回了一次家。
謝夫人紅着眼眶, 細細端詳着他, 待看到他瘦削的面龐時, 還是忍不住的心疼。
“瘦了, 沒少吃苦吧。”
謝大人看着他這一身的銀铠紅纓,記憶中浮現出兩年前謝端回府的場景。
深深的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回來就好。”
自從一年前謝老太爺離世之後,老夫人便不再管府內事務, 将一切交到謝夫人的手上。
長久的将自己關在院子裏,除了日常服侍的下人外, 不曾踏出院子半步。
謝詣跪在老夫人的院子外面,朗聲:“謝詣回來了,謝詣給祖母請安。”
重重的三個響頭。
老夫人跪在佛堂中,聽着外頭的聲響,眼睛阖着, 手下的木魚聲未曾停歇, 但口中的佛經卻是頓了頓。
經過清端院時, 裏頭突然滾出來一個繡花小球, 咕嚕咕嚕的停在了謝詣的腳邊。
他彎腰,将球拾起來。
院子門處怯生生的露出半張小臉,害怕的望着他,一雙手扒着院門,想上前來拿回他的球卻又不敢東。
謝詣看着他, 眼中的神色不自覺的柔和下來:“是你的球嗎?”
“是。”
奶聲奶氣的回答,門那兒露出來的也由原先的半張臉變成一張臉。
他走過去,将繡花小球遞給他。
小人兒接過球,定定的看着他身上的盔甲好一會兒。
他也不着急,就這樣讓他看着。
“你是二叔嗎?”
謝詣哂笑,蹲下來,同他平視:“你怎麽知道我是?”
同樣的身高似乎給了他勇氣,放肆的将手啪叽一聲按在了謝詣的臉上,上下摸了下。
“娘親說,二叔同爹爹長得像,等我長大了就能看見了。”
“你怎麽知道自己長大了?”
“我現在就長大了!”
小人兒不服氣的握緊拳頭,謝詣也不逗他了。
“那你怎麽知道你爹爹長什麽樣?”
“我天天看着爹爹的畫像,自然知道他長什麽樣子。”
謝詣揉揉他頭上紮起來的兩個發髻,看着這張同兄長有七八分相像的臉。
“清兒真厲害,連二叔都認得出。”
謝清高興壞了,将球塞進他的懷裏:“二叔,我們一塊玩,可以嗎?”
“當然可以。”
夜幕降臨,清衡院還是燈火通明,謝詣房中的油燈還亮着。
松枝一直待在謝家,并未同謝端一起去邊境,或者說,謝詣壓根就沒給他同行的機會。
謝詣坐在桌邊,細致的擦拭着手中的劍,身上的銀甲早就卸下了,換上一身尋常的服飾。
半晌之後,他才将劍重新挂回到牆上。
靜靜的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然後轉身推門出去。
王崇之如今已是官至禮部侍郎,不再像以前那般的清閑,整日為了朝堂上的事忙的耳暈眼花。
晏帝重視寒門,入朝為官或者說提拔的寒門子弟越來越多,将原先他們世家的位置都占了一片去。
原先他也是不在意的,世家為官,本就不是為了金錢權術,如他這般,完全只是想要體驗一下新奇。
但偏偏這些寒門子弟都只是紙上談兵,除了個別真正有才學的人外,其餘人整日提出的為民分憂的主意,哪一個不是讓他們這些世家大族出錢出力,平鋪好所有的路。
可一切哪有這麽簡單。
他們也不想想,世家出一部分的錢也就算了,憑什麽事事都要被逼着摻上一腳,他們又不是開善堂的。
他手下的這封文書已經是這個月的第十七封了,統統都是要求世家,尤其是以王謝兩家為代表救濟建康城中突然多起來的大批流民。
以筆蘸墨,在紙上批示已閱。
王崇之煩躁的将這些文書堆放到旁邊,最近突然多出來的流民,他也有所耳聞。
王謝兩家早就布施善粥,開了善堂讓流民暫時居住,但長久以往,也不是辦法,總得找到根源所在,否則只怕這些流民會越來越多。
他起身到外面的院子中。
晏帝的十分心思,他大概也能猜到四五分,無非就是覺得南燕世家勢力太過龐大,且世家子弟在朝堂上根深蒂固,讓他這位南燕天子寸步難行。
于是就想着借助寒門的力量來打壓削弱他們,從朝堂入手,将世家一步步的趕出去。
王崇之雙手背在身後,搖搖頭,天子不易,世家同樣不易,兩廂争較下,這南燕的天,怕是要變了。
外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其中夾雜着女子的呼喊聲。
他皺眉,向外走去。
摘星閣是王家為每年乞巧節特別建造的閣樓,足有十米之高,站在上面,漫天星辰仿佛觸手可及。
而現下,上面站着一位女郎,雙手扶在倚欄上,半截身子露在外面,看上去搖搖欲墜,随時都有墜落下來的可能。
“阿歡啊,你快些下來吧,那麽高,萬一掉下來怎麽辦喲!”
王大夫人站在摘星閣下,神色焦急擔憂的望着上邊,口中不停的喊着。
“娘,女兒不想嫁給親賢王,您要是答應的話,女兒就從上面下來。”
“阿歡,咱們不嫁了,不嫁了!”
“你快些下來吧,這閣樓太高,看的娘頭暈。”
得到确切保證,王晗鐘這才在下人的攙扶下慢慢的走下來,腳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也稍稍的松了口氣。
見她下來,王大夫人胸口的那顆心才放下來。
“同親賢王的婚事,不過是你父親随口一說罷了,你何苦這般,傷了自己的身子,也傷了為娘的心。”
說着,就拿出帕子掩了掩淚。
王晗鐘無奈的看着自己娘親,忍不住開口提醒:“娘親,你是不是忘記倒水在帕子上了?”
王大夫人悻悻的收回手帕,忽然像是想到什麽,再三猶豫的看向她。
“阿歡,告訴娘,你是不是還想着那位劉郎君?”
王晗鐘沉默片刻,側過臉,點頭。
王大夫人差點昏厥過去,那劉郎君再好,也是沒了,她的女兒如花似玉,卻日日想着念着一個沒了的人,叫她可如何是好啊。
将方才的手帕拿出來掩淚,這次倒是貨真價實的了。
王崇之走過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連忙吩咐下人将大夫人扶回去。
見人走遠了,他這才好笑又好氣的看着這位除了長年歲,別的絲毫未見長進的堂妹。
“爬摘星閣這種事你都做的出來,還有什麽是你做不出來的!”
王晗鐘巧笑嫣然:“只要不嫁給親賢王,一都做得出來。”
王崇之:“那親賢王有什麽不好,竟值得你這般抗拒。”
她笑道:“親賢王哪裏都好,但我就是不想嫁,誰說女子就一定要嫁人,一輩子陪着父親母親也不錯。”
王崇之也不再管她,只說了句:“掌握好那個度,別讓人替你擔心。”
說完,轉身回了院子。
王晗鐘站在原地,看着他們離開的方向挑眉。
片刻後,才由侍女們扶着回了自己的房間。
王崇之剛回到書房,便見他的位置上坐着一個人,右手撐着臉,像是在小憩。
桌面上以此放着兩壺酒,他的文書被迫放在另一側的桌面上。
他笑了笑:“是來接風洗塵了嗎?”
謝詣擡眼看向他:“少說廢話,喝酒嗎?”
“卻之不恭。”
王家的屋頂上坐着兩個人。
一人手中拿着一壺酒,相視一眼,碰撞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響。
上頭月色正好,下頭蟬聲陣陣。
“此次回來,有什麽收獲?”王崇之喝了口酒,問道。
“我已查明兄長死因,告禀于今上,但今卻不相信。”
“謝大兄的死因?是和親賢王有關嗎?”
謝詣驚訝于他的敏銳,抿酒,點頭:“當初便是親賢王假冒今上書信,信中所言援兵馬上就到,命令大哥立刻出城支援。”
他将手墊于腦後,淡淡道:“若是同親賢王結親,暫且還是緩緩吧。”
“你聽到了。”
“這麽大的動靜,誰聽不見。”
王崇之苦笑,将手上的酒壺放下:“我這個妹妹,一心不想嫁人,怕是心中還想着——”
聲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想起身邊的人,默默的停了聲音。
“想着劉唐是嗎?”
謝詣突然出聲,打破了屋頂上的尴尬氣氛。
“叫她不要想了,這個人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便從屋頂上跳了下去,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王崇之看着他離開的背影,突然間就想到劉唐下葬的那日。
謝詣騎着馬沖了回來,眼尾猩紅,發了瘋般的趕到墓地。
看到墓碑的那一刻,整個人又靜了下來,一抔抔的泥土不停的落下去,他的神情,直到現在,王崇之都無法忘記半分。
好像有什麽東西碎了,連帶着仿佛被抽走三魂七魄般,一動不動的,呆滞的望着墓碑。
眼中空落的厲害,像是什麽都沒有,又像是滿到極致之後的糅合成一塊。
這樣的謝詣,同謝端身死那日一般無二,但又好似少了點什麽。
他嘆了口氣,想從屋頂下去,猛然間想起,自己壓根不會武功,方才還是有武功的帶着他上來。
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難道要在屋頂上過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