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又忍不住阖上眼睡過去了。我沒有同他說鐘家的事,也不想過問邊關的事。我不想談論太多,也不想打擾這一時片刻的寧靜。
後來鐘黎同我說,鐘疏已經派人去接祖母了。鐘家軍長汀一戰大敗,實際是因為朝廷派來的監軍将軍情洩了出去。當今皇帝疑心太重,一直想壓制平衡各方勢力。而鐘家剛好做了這個出頭鳥,一旦鐘家軍回朝,民心所向,更難制衡。
何況戰敗的結果不過是将西北一點貧瘠旱地割出去罷了,半壁江山亦是帝王的江山。
鐘家這一次是騎虎難下。不打,則族滅。若是要打,自西北到長安,這一路又豈是那麽容易。
就在他舉棋不定時,鐘疏的舅舅替他做出了決定。
此人是鐘疏母親的嫡親弟弟,名喚秦厲殊。秦家世世代代鎮守西北,卻得不到應有的待遇。
秦家,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鐘疏為這事煩憂,但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只是夜深時候,我總能感覺到他睜着眼睛,無半分睡意。
在一個他又是徹夜未睡的黎明,我隔着被子擁住他。
他以為我做噩夢了,回抱住我輕拍我的背。
我搖頭:「我一夜沒睡。」
「可是我擾着你了?那今晚我鋪個矮榻睡吧。」
「鐘疏,你告訴我,你在猶豫什麽?」
他沉默了不知多久:「遂遂,這不是一條通途。有十分之九的可能,我會葬送所有人的生命。」
我摸過他的眼角,那裏有些粗糙,有些濕潤。
我的丈夫不是聖人,數萬人的性命就在他一念之間,是人,就會猶豫,會害怕。
我握住他顫顫的手掌,牽着放在我的肚子上。他慢慢地平靜下來,我告訴他:「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的臉埋在我的頸窩裏,我五指成梳為他從發端理到發尾,我的頸窩裏頭漸漸濡濕了一片。我什麽也沒說,拿了帕子為他擦後背發出來的汗。一直到上半身都麻了才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又麻了。」
他埋在我的頸窩裏笑了,輕輕啄了啄我的皮膚。
一如我們初次相處時的模樣。
「天亮了。」
那一晚,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知道我可能放任了什麽不可控的東西的出現,可我別無選擇。
留給鐘家的,從來是一條死胡同。要麽困死,要麽負隅頑抗,卸牆求生。
鐘秦兩家終究還是反了。
鐘疏去打頭戰那天,正好是我臨盆的日子。
在這般簡陋的環境下生産,我到底有些怕。
陣痛剛開始我只是咬着牙默默流淚,到了後頭我便開始抽噎,痛楚占據了我腦海所有的意識。據青穗後來同我描述,我生了一天一夜,破口大罵了鐘疏三個時辰。
所幸生産過程還算順利。
隐隐約約我聽到一陣嬰孩的啼哭聲,青穗将孩子抱給我看,是一對龍鳳胎。
哥哥長得皺皺巴巴的,像個老頭子。妹妹就更慘不忍睹了,小鼻子小嘴巴,青青紫紫的。
我還止不住地抽噎:「怎麽像猴子一樣,這麽醜?」
妹妹不知是不是聽懂了,扯開嗓子號起來。我更難過了:「怎麽我懷胎十月,連句醜都說不得了?」
青穗将兩個孩子抱出去給祖母看。外頭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讨論聲,我淚眼蒙眬看着窗外面。
月色正好,銀白色月光灑在床前,好像一把細鹽。
我想起早前讀過的一句詩: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這一天,距我脫離苦海已過去整整一年半。在我十九歲這一年,我一夜之間與兩個生命聯結到了一起——會叫、會哭、會笑的兩個小人。
我的小男孩,叫鐘斛;我的小女孩,叫鐘翹。
鐘疏浴血站在高牆之上,舉目四望,屍骨成山,血流漂橹。一只繡着「鐘」字的大旗插在城樓上,狂風呼嘯,烈烈作響。
這是他攻下的第一座城池,和他以往打的任何一場勝戰的性質都不同。他的盔甲上沾滿了鮮血,而這些鮮血都是在為他的問鼎之路鋪道,往後,還有更多。
他的手止不住地顫。
想起祖父曾經同他說過的話,他說人一定不能太貪心。一旦認為你可以掌控更多,往往不可控的事情就會接踵而至。
一小兵突然急匆匆跑過來,道:「将軍,夫人生了。」
鐘疏喉間一哽:「是否平安?」
「夫人與小公子、小女郎,皆無礙。」
遠處的黑雲消散,金色陽光自雲中罅隙投射而下,普照大地。
「遂遂,天亮了。」
那名鐘家小兵聽到這麽一句低沉的呢喃,偷偷擡眼去望主帥,不知是不是他看花眼了。
那個永遠挺直了脊梁的鐘家的主心骨,眼角有水光閃現,轉瞬即逝。
我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候發現祖母坐在我床邊,兩手抱着孩子。她身後站了個俏麗的姑娘,也抱着個孩子。
「祖母?」
祖母難得和藹地看着我,滿臉慈愛地看着懷裏的孫子:「你辛苦了。這次你是我們鐘家的大功臣。」
青穗扶着我坐起來,我張開雙臂道:「讓我抱抱。」
祖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到我懷裏,她的動作感染了我,我甚至不敢太用力,只覺得懷裏陷了團棉花,奶香奶香的。
兒子還在睡,我忍不住低頭親了口他的眼皮子。他眼睫毛顫顫,竟然睜開了眼睛,葡萄般的黑眼珠圓溜溜地轉,朝我「咯咯」笑了。
他一笑,那姑娘懷裏的妹妹被吵醒了,打了哈欠開始哭。
祖母把妹妹也抱到我懷裏。
哥哥聽見妹妹在旁邊哭,笑得更加響亮。我被逗樂了,也低下頭安撫地親了妹妹的眼皮子,她才稍稍平息下去,呼吸聲又沉了。
「哥妹倆就只認表嫂嫂呢。方才他們也哭過一會兒,怎麽哄也哄不好,表嫂嫂才親了兩口,就乖成這樣了。還是得娘親在才行呢。」那姑娘笑盈盈地說。
祖母看着孩子,臉色卻不太好看。她喜歡孫倆喜歡得緊,偏偏哄不過親生娘親。
祖母不說話,我也不好一直安靜,看着那姑娘:「這位是?」
祖母道:「是疏兒母親的娘家人,閨名喚作秦淮。你喚她表妹好了。」
秦淮性子看起來大大咧咧,毫不見外:「我有十年沒見過表哥了。沒想到如今再見面,他都娶了個這麽好看的嫂嫂了,還生了兩個孩子。表哥真是福澤深厚。」
我肚子有些墜,祖母看出我有些不适,也就帶着秦淮走了。
看秦淮的背影,她也是個玲珑剔透的女孩子,一身火紅騎裝,身上挂滿璎珞珠飾,性格也如裝飾一般張揚火熱,風風火火。
鐘黎在祖母出去不久後溜了進來。她長大了些,個子也拔高了,就是性格還是那樣腼腆,進來以後沒怎麽說話,模樣看起來不太高興。我以為她是怕軍營裏的生人。
鐘黎逗了一會兒妹妹後,憂心忡忡地告訴我,祖母和秦家舅舅在商讨要把秦小姐嫁給哥哥。
我手指一顫:「嫁?」
鐘黎點頭:「就是擡作平妻。」
難怪祖母方才帶秦淮來我房裏,原來是來打個照面。
「你哥哥回來了嗎?」
「還沒呢。不過應是兩天後就能回來了。」
「這件事,讓你哥去處理就好了。」我撫平她皺着的眉頭,「你一個小姑娘,整日不想着如何去耍,為我擔憂個什麽?軍營這邊魚龍混雜,你要是出去定要多帶幾個人,要是被欺負了,你哥哥不在,嫂嫂也會替你出頭。」
鐘黎乖乖稱好,過了會兒又十分好奇地問我:「要是哥哥真娶了秦小姐呢?」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那黎黎就幫我削他一頓好不好?」
小姑娘笑得眼睛彎彎,點頭如搗蒜:「好!誰都不能欺負嫂嫂,祖母不行,哥哥也不行!」
那天晚上我剛給哥哥妹妹喂完奶,兩個小屁孩吃完後都吐了我一身奶。我弄幹淨後用手指撓他們短短的下巴,逗得他們咯咯笑。
青穗說我小孩子脾氣。我歪頭湊近對着妹妹:「嗯?有嗎?」
妹妹笑出了一個鼻涕泡,打破在我臉上。青穗和屋子裏的仆婦被逗笑。
我接過青穗遞過來的帕子,還沒擦呢,帳外就響起急促沉重的腳步聲。我的心怦怦地跳,直起身來。
鐘疏突然掀開帳布,大馬金刀踏進來,一見到我就急急忙忙走過來。
青穗帶着帳子裏的人退出去。
鐘疏站在我面前,一把擁住我。他身上還裹挾着西北大漠的寒涼。我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拉低。他的臉很冰,我蹭蹭他。
「遂遂,」鐘疏低語,「我來晚了。」
我躲開他湊過來的臉,一口咬住他的下巴,力道不輕。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很怕,昨天我很怕就那麽死了。」
鐘疏有些手足無措,我把哥哥抱給他:「不抱抱他嗎?」
不知是冷,還是緊張,他的四肢僵硬得像是假的一樣。哥哥本來睡着了,一下被硬邦邦的觸感擾醒,一雙眼珠子睨着看了一眼抱他的男人,驟然扯起嗓子大哭起來。
鐘疏條件反射看我,好像四肢都不是他的了。
「看我做什麽?」
「他哭了。」鐘疏看着也要哭了。
「哭了就哄啊。」我又舉起妹妹,「要不,試試這個?」
我被鐘疏幽怨地瞪了一眼。
這一仗,鐘秦兩家拿下了駝鈴關,消息傳到長安城那邊,朝廷號稱派出八萬大軍,殲剿鐘秦叛軍。
大雍變天了。
秦家終是不放心,提出将秦淮嫁給鐘疏,親上加親。
鐘疏一口回絕,态度強硬。秦厲殊這只老狐貍卻也不是好惹的,不肯退讓半步。鐘疏幾次被叫去祖母那裏,面色難看地回來。
秦淮來看過我幾次,但來的時候絕口不提此事,只逗逗小孩子,同我唠些家常。每次她一來,鐘黎就好像吞了炸藥一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有時秦淮想和她搭幾句話,鐘黎都低着頭像是沒聽見一樣。
鐘家雖是家風寬泛,但有一條家訓是擺在前頭的:鐘家郎年四十以上無子方納。
是以鐘家子弟這幾日見了秦家人都沒什麽好臉色,還有好幾個年輕的鐘家郎跑來不動聲色地安慰我。
後來這件事被壓了下去。我不知道鐘疏是用的什麽方法,但他那晚回來的時候臉十分臭。我問他,他只叫我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