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青穗照顧得極好,等到了大婚那天我已養出了一身的細皮嫩肉。為我穿上大紅嫁衣,戴上鳳冠後,青穗握住我的手,對我說:「夫人要好好的啊。」
我點頭,破天荒回了她:「你放心。」
鐘黎守在我旁邊,她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新嫁娘。我俯身親了親她的小臉,笑道:「謝謝。」
很奇怪,在我大婚的這一天,我做了許多往常都不會做的事。譬如笑得眼睛彎彎,譬如主動拉了鐘疏的手。
就好像十年前的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缺失的靈魂回到了我身上。
鐘疏要把我接走的時候,鐘黎把他攔在門口。
鐘疏身後一衆公子哥打趣他妹妹要來搶親了。
鐘黎一張粉嫩嫩的小臉板正得嚴肅:「哥哥,你要對嫂嫂好。」
鐘疏道:「小屁孩懂的還挺多。」
鐘黎道:「不要嬉皮笑臉!」
鐘疏只好舉白旗:「知道知道,還用得着你說。」
我在蓋頭下落了一滴淚,輕飄飄濺在我的鞋面上。
我坐在房內等着我的新郎官。屋外人聲鼎沸,屋內只有龍鳳燭燃燒的噼裏啪啦聲。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屋外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夾雜着幾分咒罵。
「鐘疏你大爺,別揪我頭發了!放手!」
「這孫子,幾杯黃湯下肚就瘋成了這樣!嗷嗷嗷!別掐別掐!爺爺快放手!錯了錯了!」
門突然被打開,而後又重重關上。
鐘疏扯着嗓子喊:「都走都走!」
外面那群人開始笑他:「瞧這猴急樣!怪丢人的!」
鐘疏踢了兩下門,然後踉踉跄跄朝我走過來。
我還沒反應過來,紅蓋頭突然被掀起來,他兩只手捧着我的臉,醉眼迷蒙地盯着我。
鐘疏道:「你是誰?」
我還沒開口。
「哦哦。想起來了!」他自顧自點頭,玉冠晃動,「是我的新嫁娘。」
然後他又急了:「你是我娘子你怎麽不親我啊?啊?我不好看嗎?我身材不好嗎?你為什麽——」
我輕輕貼上他的嘴唇。
酒氣很重。
然後又離開。
鐘疏成了一只軟腳蝦。
我的唇甫一分離,鐘疏就筆挺挺摔了下去,臉貼着我的腳面。
我一個人實在拖不動他,只好叫了小厮把他搬到浴房。
我自己也卸了妝,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看見他就穿了身大紅中衣,靠着床發呆。
我不理他,将濕透的長發梳齊了,又取來空心鎏金球烘幹頭發。
我擡頭一望,看見他不再發呆而是看着我。于是我朝他招招手,讓他坐在我旁邊。
我問道:「不會喝酒怎麽還喝那麽多?」
鐘疏搖頭:「我沒喝。」
我皺皺鼻子:「一身的酒味還沒散呢。」
「好吧,我喝了。」他乖乖的,又說,「可我覺得我沒醉。」
他剛說完,就打了個酒嗝。
「嘿嘿。」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臉埋在我的頸窩,迷迷糊糊又道,「你叫什麽?我叫鐘疏。」
我順了順他的發:「遂遂。我叫遂遂。」
鐘疏的唇不經意擦過我的脖頸,微眯着眼,呼吸聲輕輕的。我用臉頰蹭了蹭他的發,濃重的酒味撲面而來,我近乎呢喃:「鐘疏,別騙我。」
他的呼吸輕輕淺淺,暖暖地打在我脖頸處的皮膚上,酥酥麻麻。
等我烘幹了頭發,肩膀處早麻了。
鐘疏實在太重,我拽住他的胳膊,扯了扯:「起來。」
他不動。沒有辦法,我只好拖着他緩慢地挪動,好不容易拖到床榻上,我已經出了渾身的汗。
我攤開錦被,掩住他的身子。自去吹了燈又從他身上爬過,不小心踩到他的小腿,他叫了一聲又沒動靜了。
新婚夜。新郎官喝得爛醉如泥。
我閉上眼,醞釀睡意。
意識正迷糊時,感到腰肢被一條手臂箍住,新郎官怕冷,貼過來蹭了蹭我的臉。
他輕輕地說了句夢話:「遂遂,我們好好的。」
我睜開眼,十分清醒:「好。」
打我入了冷宮,就經常做一個噩夢。
夢裏我只有五六歲大,愛穿紅裙子,手腳上戴着小金鈴,跑跑跳跳起來泠泠地響。
我最愛瘋玩,常常從東宮跑到西宮,一溜兒的太監宮女跟在我後頭,喚我跑慢點。
我不聽,跑得更快,漸漸甩開了他們那群人。然而很快我發現,我迷路了。
曲曲繞繞的抄手游廊,我怎麽走也走不明白。
我大叫父皇母妃,希望有人能來帶我出去。終于我走到一座宮殿前,金碧輝煌的大門大剌剌敞開,我拎起裙擺進去。
殿內暖香暗浮,甚至還夾雜着什麽怪異的聲音。
我撩開簾子,看見兩具白花花的肉體如同蛆蟲一般交纏扭動。其中一個朝我轉過臉,赫然是父皇的臉。而他身下那人,全然是陌生的面孔。
男人慌了,穿上衣袍,朝我跑來:「遂遂怎麽來了,也沒告訴父皇一聲。」
我驚恐地看着他,驀地尖叫起來:「啊啊啊!你不是父皇!!你是誰!」
我一直叫,又顫抖着不讓他碰。
後來我發了場高燒,差點丢了半條命。痊愈了之後前事忘了大半,有時候半夜醒來我經常看見母妃滿臉淚痕坐在我榻前。
我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輕聲告訴我,遂遂,別活得太清醒。母妃寧願你沒心沒肺活一輩子,好嗎?
我不懂,但我點了點頭。
母妃摸了摸我的額頭:「我們遂遂啊,要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這是上半夜的夢。
等到了下半夜,我就夢到我到了母妃的墓地。
她的墳前雜草叢生,我磕了三個響頭,告訴她我過得很好,讓她勿再挂念我。
這時候我聽見墳墓後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我走過去一看,一只狼叼着不知從哪來的一塊腐肉,狼嘴大幅度嚼動着,一雙綠油油的眼睛卻幽幽盯着我。
它張開口,竟口吐人話:「明儀公主,你真的好嗎?」
「死了不是更解脫嗎?」
我愣愣看着它撲過來,涎水滴到我的臉上,惡臭撲面。
我奮力掙紮,卻感覺手腳被緊緊制住,只能看着那血盆大口越逼越近。
我幾近窒息。
「遂遂!遂遂!醒醒!」
我的臉被拍打着,終于我睜開眼睛,看見鐘疏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我張了張嘴,發現發不出任何聲音。鐘疏抱着我,一遍一遍為我順背:「沒事了沒事了。都是夢,夢都是反的。」
我呆滞了一會兒,驀地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遂遂?」
我緊緊抱住他,放聲痛哭:「我母妃沒了!我父皇也沒了!他們都死了!那個畜生呢?!憑什麽他能忘了一切?是他殺死了我的父皇和母妃!鞭屍三日根本就不夠!我恨不得吃他的血肉!」
鐘疏一遍遍地順我的背,一聲聲告訴我:「都過去了。遂遂,都過去了。他走了,沒有人會再欺負你了,好不好?」
我只記得我哭了很久。其間外間的嬷嬷走來走去,鐘疏要去擰毛巾,我手腳并用抱住他,一抽一抽不讓他走,他順了順我的頭發,一邊應好,一邊把我從床上抱起來。
我就好像嬰兒一樣吊着他,等他給我擦汗,擦身子。
等我徹底冷靜下來,天邊已經起了亮光。我筋疲力盡地靠在鐘疏身上,在我睡過去的前一刻,我嘶啞着告訴他:「別騙我。」
而後我失去了意識,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有沒有給我答複。
新婚夜,新嫁娘折騰了一晚上。雞飛狗跳。
後來我數次回憶大婚的那天。從睜眼,到沐浴梳妝,再到我牽住鐘疏的手。在那一天,我不再是明儀公主,只是鐘家的新嫁娘。我不再饑餓,不再提心吊膽,不再仇恨。我的手被我的丈夫牽着,他的手掌緊緊包裹住我的手,很是溫暖。後來他靠在我的頸窩裏,輕輕地把酒氣吐在我身上。那時候我的心軟成了一攤泥。
我的丈夫永遠不會知道,那天晚上我放下了什麽,又藏住了什麽。
鐘家的新嫁娘,在那一天裏,是人世間最幸福的女子。
宿夜折騰的結果就是第二日十分疲累。我和鐘疏強撐着去給鐘家長輩敬了茶,一回房便擁在一起和衣而眠。
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
我的眼睛又紅又腫,完全見不得人。偏偏鐘疏坐我對面還要笑我,我氣得把吃剩的骨頭都夾到他碗裏頭,威脅他不吃完今晚不許上床。
鐘疏很是糾結地看着我,我舀了碗甜湯,自顧自喝起來。這時鐘疏決絕地夾了塊骨頭真開始嚼,沒嚼兩下就開始咽。
我吓了一跳,叫他快吐出來。
鐘疏哦了一聲,乖乖吐出殘渣,又很猶豫地告訴我:「是你叫我吐的。不是我自己吐的。」
我也給他舀了碗甜湯,他咕咚咕咚喝完,把碗遞給我再要。
結果那頓飯他整整喝了五碗,半夜起了兩三次。
他起得頻,我睡眠又淺。于是他起了多少次,我便醒了多少次。一直到後來,我倆全然沒了睡意,齊愣愣躺床上對着帳頂發呆。
鐘疏的手悄悄探過來的時候被我一把攥住,捏了捏,我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鐘疏不說話,只反手包住我的手。我還在發愣,他突然覆上來。
月光從窗棂飄進來,在他的臉上跳躍。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抿着,而後低下頭溫柔地覆住我的嘴唇。
軟軟的,溫熱的。
我漸漸迷失在他的溫柔裏。
天快亮的時候,房裏叫了兩次水。
我那時已經睡得不省人事了,後來如何也盡數忘得一幹二淨。
反正在鐘疏問我時,我是這麽說的。
鐘疏很失望,手指搭過來勾住我的小拇指,黏黏糊糊不肯放。
鐘黎常常跑來我房裏。她那只小奶貓長大了些,整日裏懶洋洋的,到我房裏就開始撒丫子四處跑。我管了幾次,實在管不住,後來幹脆随它去。
有好幾次鐘黎要走了,結果那貓兒一直還躲着,怎麽找也找不到。等到了晚上,鐘疏去拿衣物,才發現那只奶貓就團在他的衣物裏頭,見他看過來還輕撓了幾下。
這只貓喜歡鐘疏,鐘疏卻對它嫌棄得很。有次它坐到了一件我做的外衣上,還撒了泡尿。鐘疏氣得破口大罵,揚言要讓鐘府上下每人分一盞炖貓湯。
說實話我有些嫉妒。因為我打小就不招動物喜歡,但我又愛得緊。鐘疏知道我這一番「旱的旱死澇的澇死」的言論後,主動抱起那只貓放在我的膝上,貓叫着要跑,他就箍住貓的身體讓我趕緊玩。
有時候他羨慕得緊,也會把頭放在我的膝上,出于報複還會把那只貓給擠下去。那貓長嚎一聲,非但沒有沖上去撓他,還湊近他的袍子,主動弓起背。
鐘黎說鐘疏在我面前總是将态度軟和了幾十倍,黏黏糊糊的,和他以往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問她,鐘疏以往的形象又是如何。
她還小,只是聽過丫鬟閑聊幾句,會說的話也不多,只能囫囵吞棗地描述他在府裏雖也脾氣好,但絕不是在我面前這樣的。
我實在好奇,便問鐘疏他以往是什麽樣的人。
看得出,鐘疏對他少年時候的豐功偉績很是得意。上房揭瓦自不必說,據說他整日裏帶一幫公子哥出城打獵踏青,到了黃昏才打馬慢悠悠地回。酒館、賭坊三天兩頭就見得着他的身影。
鐘家當年護過太祖,祖上也有人當過大官,只是後來又沒落了。鐘家祖父從白身入朝,又一路官拜宰相。然而當年決定舉家離開長安的也是他的祖父。他告訴鐘家阖府,長安的水太深,往後非不得已不要去碰,兒女還能用他途去養活。
是以鐘疏即便整日松散度日,除了每月會挨祖父幾頓打,也沒人管他。
他模樣生得極好,十幾歲時正是青蔥年少,打馬回來時便有許多姑娘朝他擲手帕,頭幾次還好,他會讓小厮把手帕歸還原主。後來多了他就應付不來,只當沒看見了。聽說有些流浪漢專門盯着他回城的行程,一路收帕子再低價轉賣,生意竟也做得風生水起。
他說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不知從哪個角落擲出一包硬物,他彎腰躲過,猝不及防打在他身後那人身上,那人額角立即紅腫了起來。
鐘疏僥幸道,幸好中标的不是我,不然腫一個大包。
那人幽幽看着他。
鐘疏才把沒說完的三個字吐出來:多醜啊。
他又說,後來才知道是那姑娘怕手帕輕飄飄的擲不到他身上,就包了好幾塊碎石頭,沒想到準頭那麽好。
後來又發現那姑娘和那人是自小就訂了親事的。陰差陽錯,他加速了一場聯姻。
他說完來抱我,我拍開他的手,掖了掖被角,裝作一副我要睡了的模樣。
鐘疏百思不得其解,不停追問我怎麽了。
我踢踢他的腿,示意安靜些。
後來我要睡着了,他又湊到我耳朵旁邊,含笑道:「你莫不是醋了?」
我當作沒聽見,動也不動,只作我睡着了。
這時候耳垂突然被輕輕咬了一口,鐘疏含住了我的耳垂。
我驚叫一聲,直接踹了他一腳。
鐘疏嗷地叫了一聲,結結實實摔了下去。我起身把他拉起來,安撫地親親他,以示歉意。
第二日起床的時候發現他的顴骨青了一小塊。
怪滑稽的。
我邊給他上粉遮掩,邊咬唇忍笑。鐘疏幽怨地盯着我。
他噘起嘴巴:「有那麽好笑嗎?」
我親親他,安慰道:「沒有。還是很好看。咳。」
中午吃飯的時候,鐘疏大剌剌頂着這麽一張臉,出現在衆人面前。
祖母驚叫了一聲,連喚他到跟前,一口一個心肝,問他怎麽弄的。
鐘疏反過來安慰她,不過是不小心摔了罷了。
鐘家叔父打趣他,今日上朝被同僚笑話的滋味如何。
鐘疏在外頭還是很有家主風範的,笑得溫潤。桌底下卻勾着我的手指頭,委屈巴巴撓了撓我的手心。
我頂着祖母不滿的眼神,什麽也沒說,給他夾了筷木耳。
飯後鐘疏被祖母留下。
我回到房內一會兒,鐘黎就來找我了。
她方才一直在祖母房內,聽到祖母和鐘疏說我的不是。
無非是「鋸嘴的葫蘆說不出半句話」「冷心冷肺,對長輩也未有好臉色」之類的說辭,再是她懷疑鐘疏臉上的傷是我弄的。
我摸了摸她的臉,沒有為自己辯解,畢竟這都是事實。
早在大婚之前我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的性子必會招來非議,我也不抱有被容納的希望。
很多時候我都會覺得其實我的三魂七魄已然丢了一半,渾渾噩噩地茍且在這世上,渴望死去卻又努力活着。
一個缺失的人是融不入人群裏的。
鐘疏也知道我的性子,是以他會盡力為我推掉長安城裏貴族夫人的宴會。
我對誰都是淡淡的,也只有在鐘疏面前才會流露出溫情。鐘疏似乎也很享受這種特殊的待遇。我很感激,他總能将我的缺陷美化。
我是一個極致悲觀的人,我常常幻想我大限那天會是怎麽樣的場景。我甚至連我的結局都看到了。但鐘疏的出現讓我暫停了這種絕望的臆想。
這人世間如此令人絕望,如同一潭泥淖,惡臭難聞。而他鮮活,生氣,意氣風發。
他教我收餘恨,且嬌嗔,休自葬,勿戀逝水,苦海回身,免受孤身流放苦。
西狄擾境,鐘家軍出征的前一天晚上,鐘疏躺在床上抱着我。不談國事,不談邊境,只給我描述他往日少年時候幹過的混賬事。
他說他的祖父刻板,常常抄着一根木棍要麽候在後門那,要麽等在牆根,等他偷摸着溜進來的時候,猝不及防沖他背上來這麽一下。老頭子看着氣勢大,其實手下不重,當時鐘疏還以為是老頭子年老了,身子弱,不願讓他傷心,每次都慘叫着沖出去,被他追得滿堂跑。
又說祖父去世的那天,把他單獨叫來了床前。跟他說,他是所有子孫裏頭最像他的,少年時候虎,作天作地,什麽也不怕的樣子,其實心裏頭軟,說難聽些就是有些優柔寡斷,這也想要,那也想要。他還說他這樣的性子待在小城裏頭還好,鐘家護得住他一輩子。
祖父一輩子從白身做到宰相,很是艱難。年少時候滿心都是蒼生,結果到了中年,被沉疴痼疾的朝局所累,失望透頂,攜全家老小回了故鄉。
鐘疏一直在說,銅壺響了好久。等他安靜下來,天邊響起一聲雞鳴。
我依偎着他,默不作聲。
好半晌,他輕聲問我:「我要是走了。你偷偷哭鼻子怎麽辦?」
我說了好長一句話:「那我光明正大在你面前哭,你哄哄我。」
「哭吧。哭完再哄。」
我流了會兒淚又眯了一會兒,房外就有人開始催了。
鐘疏讓我繼續睡,我搖搖頭,為他穿上戰衣。
穿完了以後,我從箱底拿出一塊長命鎖,是我小時候打的。
我給他戴上,吩咐他不許弄丢了。
鐘疏有些囧然,嚅嗫着說這是小孩子才戴的,他都多大了。
我盯着他,半晌伸手去解我的長命鎖:「不要也罷。你以為我稀罕給你!」
鐘疏忙按住我的手:「別別別。我要我要。是我死皮賴臉要的。」
號角很快吹響。鐘疏同我額頭對着額頭:「我要是走了,你半夜做噩夢怎麽辦?」
我道:「那你就早些回來。」
鐘疏不讓我出城送戰,怕我又難過。他出門前去長安城大大小小的書攤買了游記、話本,還囑咐若再出了新的一定要送去将軍府,留了好大一筆押金。
鐘黎也怕我孤單,日日與我做伴。
其實我吃好喝好,每日到了時辰就入眠,睡得十分香甜。
不僅沒有思念成疾,消瘦憔悴,反而胖了好幾斤。于是祖母看我愈發不順眼了。
青穗觀察了幾日,為我請了個郎中。
郎中說,我是有孕了。
當晚,我修書一封,遠送邊防。
祖母很是高興,連帶着對我的态度天翻地覆,補藥一個勁兒往我房裏送。
我照顧自己的同時把肚子裏那塊肉也照顧得很好。雖是初次懷胎,但肚子裏的孩子乖得很,我并無孕吐的不良反應,反倒胃口大開。
邊關那邊捷報連連,鐘家軍骁勇,打得西狄人落荒而逃。鐘家上下人心振奮,祖母卻未有多高興。
鐘黎來我房裏的時候,不解為何祖母終日憂心忡忡。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給她設了個喻。
「就好比我将一群螞蟻用石頭圍住。螞蟻很安全,因為無論有什麽危險,都有石頭為他們擋住。但若是這些石頭的力量太大了,螞蟻全去崇拜石頭了,誰去跪拜蟻王?」
她懵懵懂懂。
自古有多少将相死在功高蓋主上。更遑論鐘家祖父曾是宰相,門生遍布朝堂地方。鐘家軍太過風光,遲早引來紅眼。
但我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的快。
連勝的鐘家軍于長汀慘遭埋伏,西狄主力幾乎全出,邊關又是岌岌可危。
懷孕的我嗜睡,還在夢裏時聽見外頭一片嘈雜聲。青穗叫醒我,邊為我套上外衣,邊告訴我鐘家變天了,一隊羽林軍正往将軍府來。
鐘家人心潰散,關鍵時候祖母站了出來。
鐘家府上還養着私兵,可護送我們南逃。只是此去兇多吉少,祖母望向我,沉吟片刻,将府兵分作三撥。一撥留在府上同羽林軍對抗,一撥護送鐘家子弟南行,一撥則護送我往西北邊關去。
我大着肚子,帶着鐘黎和青穗,一路西行。路上艱難險阻不必說,等我到邊關時,已是三個月過去了。我消瘦了一大圈,肚子鼓得吓人。
才到鐘家軍軍營,我就暈了過去。
一路上不論多苦多難,我都未曾掉過一滴眼淚,一直到軍營,我腦袋裏繃着的那根弦才斷掉,那股精氣神也撐不住了。
醒來時候,一眼望見頭頂簡陋的帳篷。我張了張嘴,發現聲音沙啞得很。
喉嚨裏幹得冒煙,我只好起身去拿桌上的茶壺,卻沒倒出一滴水。
鐘疏這時候進了帳,沖過來一把把我橫抱住。
他瘦了,眼底布滿血絲,臉上胡子拉碴的。
「要喝水?」
我點點頭。
他喚人去燒。
我擡手摸了摸他的胡茬兒:「你沒照顧好自己。」
「哪有?」他按住我的手,撓了撓手心,「不過是最近忙,沒來得及刮胡子。」
「茶壺裏頭都沒有水,還說照顧得好?」
他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地笑,垂首要來蹭我的鼻尖,讨好地親了親。
他一靠近,身上那股過了夜的汗味、血腥味撲面而來,我皺了皺鼻子,從下巴處一把推開他的臉。
「臭。」
「有嗎?」他把我放在床上,自己湊近衣服聞了聞,「我沒聞到啊!」
「都馊了還說沒有。」
其實我自己趕了好多天的路,渾身也幹淨不到哪去,但我就喜歡數落他。
一見他吃癟,我就高興。
鐘疏先自己洗了個冷水澡,渾身哆嗦着進來就沖我喊冷,把手伸進給我準備的熱水裏。
他的手暖了才開始給我擦身。
我瘦了許多,肚子鼓鼓脹脹的,看起來有些吓人。
鐘疏擦到肚子那,眼神溫柔下來,軟得能滴水。俯身親了親,又把臉貼上去,我也把手放在他腦袋上。
突然,肚子動了動,我的肚皮上鼓了一個小包又很快消下去。
鐘疏一臉新奇:「他還會動?」
我噗地笑出了聲。
他這模樣實在有些傻氣。
正這時候,他臉上突然被踹了一腳,正中顴骨。
明明是不重的一腳,他卻好像被踹蒙了。
一下子跳了起來,僵在那裏,直愣愣看着我的肚子,又轉過來看我。
我失笑道:「他又不會跳出來吃了你,你怕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