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随意的目光一掃,明明沒什麽情緒的目光,窺探的衆人生生覺得心底一涼,頓時驚醒他們剛才看的是誰,紛紛收回目光,開始與身旁的人交談以作掩飾。
這位是安王府金尊玉貴的軒世子啊,一歲就坐在文德帝腿上學習朝政,三歲就通曉謀略,五歲舌辯群臣,七歲時,周身的王者氣質已經讓經歷三朝的老臣不敢直視。
心底不屑的輕哼一聲,幽蘭若突然有些嫉妒陸情軒的好命。
“呵呵,幽三小姐才思敏捷,承平才疏學淺,妄與之相較,恍若與月争輝。”聽着掩飾的低聲交談此起彼伏,承平突然一笑,對着幽蘭若的方向微微傾身,“幽三小姐,承平甘拜下風。”
幽蘭若眸光微眯,這個女人,一舉一動,一颦一笑,幾近于完美,但她分明看出一分随意,這樣的女人,有一種世人無法企及的高傲。這種高傲,她也有,只是表現的方式不同罷了。
而有這種高傲的人,在某些時候,不介意認輸,在某些時候,卻絕不會認輸。
承平說這番話,是什麽意思?
“承平郡主自謙了。”幽蘭若微點頭回禮,不管是什麽意思,奉承一例照收。
承平輕輕笑了笑,回身對文德帝行了一禮,退回席位。
睨着承平退回席位的姿态,幽蘭若蹙了蹙眉,一樣的高華,一樣的尊貴,為何這麽眼熟,莫名的,刺眼?
幽蘭若霍然回身,視線在主席位掃視一圈,沒看見太子!恨恨的目光不由定在文德帝身上,承平那番話适時回響在耳中,幽蘭若懷疑,這老東西,莫不是想讓某人想齊人之福?
若真如此,美人她是舍不得下手的,愛人更舍不得責難,那她日後怕是只能把這個老東西從地下拖上來鞭屍洩恨了!
甩了甩有些昏沉的腦袋,幽蘭若再次向陸情軒忘了一眼,發現他始終波瀾不驚,泰然自若,不禁心中生出一股煩躁之感。
“海心,我出去走走。”這回,她是真想出去透透氣了。
短暫的風波後,弦聲再起,舞袖又翻,翩翩袅袅盛世繁華,幽蘭若從席間穿過,沿着陸情軒之前走進的殿廊走出,一種奇妙的感覺自心底升出。但她還未鬧清奇妙源自何處,已經走盡長廊,出了大殿。
盛筵雲集,聚也只在一殿,出了殿,便是一片空寂。縱然宮燈高懸,五步一照,明恍刺眼,也遮掩不住冷夜幽涼,北風冰寒。
煌煌天家,巍巍宮牆,這就是帝王的一生?
驀地,幽蘭若突然有些同情文德帝。第一次在千家酒館遇到,他熱心的為愛侄迎娶風塵商女出謀劃策,第二次在賞蓮會,他不動聲色的襄助傾心愛侄的臣女,第三次,他自導自演了一場宮變,利用不受寵的兒子為繼承人鋪平前路,解決大部分敵人,本該志得意滿,同時也幾近于油盡燈枯……
每一次,他似乎都在向世人宣告對侄子的偏愛……
幽蘭若突然好奇,文德帝的一生即将走完,作為一個帝王,他所有的決策中,是否有一個不是因為帝王這個身份而下的呢?
聖明如文德帝,全了帝王的一生,走否為自己走過一步?
錦繡了河山,蒼白了人生!
“幽小姐?”含了笑意的低沉嗓音自前方樹下響起。
幽蘭若瞬間驚醒,才發覺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得頗遠。樹下,一身華服的少年噙着淺笑,望着她的眸光似今夜的月,清而冽。
他喚的,是幽小姐。
曾經,在某個山中小寺,他也這般喚出。幽蘭若暗自好笑,最近似乎是太不如意,讓她總是沉浸回憶。
“諾斓?”幽蘭若走近少年,在他身前三步處停下,誇張的打量一番,笑道:“抑或,太子殿下?”
身前的少年,蟒袍玉帶,華麗的太子裝束,再不是昔日街頭,落魄的書生。
“諾斓乃表字。”表字,是親近的人稱呼。
“那麽,太子殿下!”幽蘭若接過話,她和他,從不親近。
朦胧月色下,少年的神色暗了暗,幽幽近似情人的低語吐出:“幽小姐何必如此見外。算來,你我也是舊識。”
“人人皆知我相識遍天下,舊識不計其數,卻也不是誰都能作我舊識的,也不是每一個舊識,都能成近友。”幽蘭若淺笑着侃侃而談,閑散随意中帶了三分淩厲。
少年的神色再次黯淡一分,眸中,是遮掩不住的受傷。
幽蘭若似未曾瞧見,倏爾宛轉一笑:“說來,倒可提前恭賀太子殿下,喜事将近。”
“喜從何來?”諾斓撇開目光,看向三丈外的小水塘中稀疏綠葉間分散的幾朵睡蓮,此刻,蓮瓣收攏,花已入睡。
“喜自東來。”幽蘭若笑得真摯。
四大勢力,公主府居于西城,安王府居于北城,岐王府居于南城,列王府居于東城。
雖然幽相府也在東城,但幽蘭若此情此境此言此語,所指的當然不會是自己。
“玉王兄,真的有那麽好?”沉默了一陣,諾斓突然出聲問道。
他貴為太子,若說還有一個夠格讓他妒忌的人,無疑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陸情軒。他想不通,為何陸情軒可以得到那麽多長輩的關愛,包括,原本屬于他的父愛。
而現在,他中意的女子,也為陸情軒傾心。這個女子,如此的不同,按理說,是不會為陸情軒的光環所迷惑,但她就是對他死心塌地了。
幽蘭若沉默。有些事,不說是一種理解,說出來又是另一種理解,但兩種理解都不是她心底最真的想法。那麽,又何如不說?
“承平是個好姑娘,她配得上任何人。”幽蘭若道出一句,轉身欲離開。深宮內院,夜深人靜,讓人瞧見她和太子立于一棵樹下,似乎不太妥當。
剛想着,卻見水塘對面的環廊下,一個人影匆匆行來。來人眼尖,剛轉過回廊,便瞧見了他們。待走幾步,瞧清楚是她,臉上焦急的神情下漸起一抹喜色。
幽蘭若也看清了來人,月海心身旁的小丫鬟。瞧着她步履匆匆一臉惶急,幽蘭若心下驀地一沉,直覺在她離開宴會這段時間,發生了是一些驚天動地的變故。
“幽三小姐,月夫人流産,情況危急……”小丫鬟還未行近帶了哭腔的聲音已經自喉嚨哽咽而出。
待小丫鬟收勢不住撲倒幽蘭若先前所站的位子,幽蘭若已經越過她行了三步。
這一句話,讓她沉下的心霍然燃起一股滔天怒火,綿延席卷,似要灼盡天地!
、【43】怒聲斥責
“三小姐出殿多時,夫人心下擔憂,亦出殿尋找。只是剛出殿門便遇上列王府的小公子糾纏。那小公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膏粱纨绔,說久慕大名硬要和夫人共飲一杯,夫人強扭不過,答應喝一小杯,那厮盡然趁機輕薄夫人,還口出穢語……”跪在地上的小丫鬟一直哭哭啼啼,斷斷續續的敘述,到後邊,想到先前之事,不覺帶了滿腔憤怒,以致吐出不敬之語也未察覺。
幽蘭若站在一旁,冷冷的看着她。內室中禦醫還在為挽救月海心做最後的努力。
“幸好,四皇子碰巧路過,遇到此事,大義主持公道,斥責了列王府的小公子為夫人解圍。但争執期間,那小公子不小心将酒液灑了幾滴在夫人的裙子上,夫人不欲聲張此時,只得到外殿更衣室稍作整理,卻不想在更衣室遇上了芳公主……”小丫鬟的啼哭聲愈加哀怨,令聞者無不恻然。
而幽蘭若心底冷笑不止,這情節一波三折,倒是坎坷精彩!
這個小丫鬟正是先前在岐王府看不上幽蘭若行事之人,幽蘭若早已打聽清楚,她是月海心剛進府時岐王爺送給月海心的侍婢,自幼養在岐王府,是世代家奴,叫福兒。
福兒一直伏在的地上,低着頭,并沒有看到幽蘭若眸底的溫度越來越冷,猶自低泣:“芳公主府和咱們岐王府是政敵,先前芳公主多次刁難夫人,夫人寒暄了幾句後就要告退,她卻拉着夫人去小園裏賞月,她命夫人作陪,夫人怎敢拂逆芳公主的命令?所幸的是,芳公主此次沒有再刁難夫人,過了一陣便放夫人離開了。”
“但夫人剛走出小園,便腹痛如絞,思及先前,夫人在宴席上只喝了兩杯清茶,一點食物也未曾入口。後來在小花園作陪時,吃了兩塊糕點……”言外之意,再無須盡敘,事實真相,都已經擺明。
芳公主因與月海心有過節,借故陷害,導致月海心流産。
幽蘭若心底的怒火一直在蔓延,面上卻是沉靜如水,眼底時而閃爍的寒光一閃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
正此時,內室的門打開,禦醫嘆息一聲,惋惜道:“已經快四個月了,都已經成形,看得出是個麟兒,可惜啊可惜!好在大人無事,好好将養,以後再孕也非難事。”
這後面一句,自然是例行的安慰主語。幽蘭若深吸一口氣,踏入充斥着血腥之氣的內室。
室內簡陋,燈火昏沉,幽蘭若眯了一下眼睛,才慢慢睜開适應變暗的光線。芳公主拉着月海心走得遠,事發突然,就近選了一座久無人居的宮苑安置月海心,還是四皇子開了金口,賜下的恩典。
走近床榻,幽蘭若一擡眼,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蒼白無一絲血色的小臉,臉頰挂着水珠晶瑩,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昔日風華絕代的美人此時毫無生氣,烏黑的大眼睛空洞而迷茫。看着走近的幽蘭若,月海心動了動嘴唇,卻一個音調也發不出來。
只有睜大的眼睛,從眼眸深處,浮現出一絲絲哀傷和悲涼。
看清月海心眸底的哀傷和悲涼,幽蘭若突然毫無預兆的大怒拂袖,“海心,你且等着!”
話落,一陣風似地卷出了這一座宮殿。
幽蘭若只覺得胸腔裏一股怒火蒸騰,以烈火燎原之勢侵襲着她的理智,她無法壓制,也不想壓制。這一股怒火必須洩出來,否則,焚燒的只有她自己!而發洩出來,焚燒的未必沒有她,但總多幾個作陪不是!
朗月殿是今夜宮宴舉行的主殿,文德帝此時已有幾分醉意,大多數人的宴興也已将盡,此時,衆人緊着喝的,不過是宴散前的最後一杯美酒。
幽蘭若便在此時踏入朗月殿。
宴興将盡的衆人,頓時又提起了興致。先前幽蘭若中途離開,衆人以為只是出去一會兒,沒想到一個時辰後還未回來,對于再見到幽三小姐的風姿都不抱什麽希望。這對于素來低調,但一出場必定風頭無兩的幽三小姐未免太過平淡。此時見她在宴将散時回來,怎能不讓人意外震驚暗喜?
但随着幽蘭若的身影從廊檐陰影步出,衆人的意外震驚暗喜立刻變成了驚駭驚恐驚懼。
那女子,周身散發着厚重的沉怒,渾身籠罩在陰暗的氣息中,她一進殿,殿內立即彌漫開一層層的冷意,不是陸情軒那種寒冰似的淩厲的冷,而是冬日侵襲包裹,再多的陽光也破不開的暗沉的冷。
任誰也看得出,這女子再次回殿,已挾了滔天怒火。
下意識的,所有人将目光轉向安王府的軒世子。卻見陸情軒仍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淡漠疏離。目光再轉回,誰也想不透到底發生了何事,讓幽三小姐如此憤怒。
當然,也有知曉內幕的,心底自然是看戲的心态,但面上,卻不能表露,便與衆人一般,做着濫竽充數的表情。
幽蘭若不看禦座上上文德帝,也不看淡漠絕情的陸情軒,更不看殿內的衆人,她自入殿內便将視線放在芳公主身上,死死的盯着她,然後一步一步向芳公主行過去。
元宵的宮宴,宴的是王侯将相,文武百官。左相府的莫讓、婁将軍府的婁小公子、禦史府的梁公子、身為寵妃內侄楊二少、剛升官的鄭不時等人都在列,看到幽蘭若殺氣騰騰的入殿,逼近芳公主,無不駭然,他們想提醒她,這是大不敬,無奈變身殺神的幽蘭若驚得他們無一人敢去阻攔。
“芳公主,是您讓海心陪您賞月的?”幽蘭若走到芳公主席前,與其說詢問,不若言質問。
話音一落,頓時一片嘩然,每一道投向幽蘭若的目光都充滿驚疑,幽三小姐,這是瘋了嗎?
皇宮,看似沉靜,實則波濤洶湧,一點小事都能立即傳遍每一個角落。遑論月海心滑胎,在與芳公主賞月後滑胎這樣的大事?語芳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但她沒想到有人敢公然質問于她,質問她的人,還是和她最寵愛的侄子兩情相悅的女人。
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想到。
幽蘭若無視世人震驚的目光,繼續問道:“芳公主,是您讓海心吃下禦賜點心的?”
不管是賞月作陪還是吃點心,都不過小事一樁,語芳無所謂的點點頭,淡聲道:“是孤。”
“那您可知,海心在您離去不久就流産了?”幽蘭若的聲音很冷,冷到讓殿內不少人心底打顫。
而一個事實呼之欲出——幽三小姐的怒從何來。
随即,各色複雜的目光交織。
無疑,幽三小姐的反應,是認定岐王府月夫人的流産與芳公主脫不了幹系。這般猜測已是不敬至極,而她,竟然還敢當衆問責。
有人一臉的幸災樂禍,想着馬上有好戲看了,譬如端木晴皇後之流。有人臉上布滿焦急,生怕她惹出滔天大禍,帶累全家老小,譬如幽瑜徐氏。有人驚嘆惶恐,為她的膽大和冒失擔憂她的安危,譬如四皇子身旁的幽惜若安王身旁的安王妃等人。
幾乎每一個人,都能預見,馬上,就會有一場雷霆之怒降下。
而所有人都以為那位一生尊榮,雍容華貴的長公主這次必定被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激怒,但是面對幽蘭若莫名其妙的出離憤怒,語芳沒有發怒,她笑了,笑得似風輕,似雲淡,“哦,孤還以為是傳聞呢。這正月佳節裏,怪不吉利的。”
幽蘭若心底正是怒火熊熊,芳公主雲淡風輕的笑卻似一桶滾熱的油澆下,頓時她所有的理智都潰散殆盡。而那一句“不吉利”,更讓她不再有任何的顧忌。
幽蘭若掃了四周關注這一幕的世人,有喜有悲有嘆有憾,卻無人為那個還未出生便被剝奪姓名的孩子惋惜。
陸情軒,便似一座矗立于雪山之巅的冰雕,永遠淡漠,永遠高冷,永遠冷情。
文德帝是十分不悅的,芳公主,是除了陸情軒之外,這些年他最親近的皇妹。幽蘭若此舉,在他看來,不是對帝王威嚴的不敬,是對東洛皇權的挑釁。這樣的女子,即便是愛侄看上的女人,他也容不得。
幽蘭若渾身散發着冷冽的氣息,她冷笑道:“傳聞?原來芳公主已經知道了嗎?!”
“呵!在芳公主眼裏,一個還未出世的生命是否算不得生命?所以在他枉死後,你們,”幽蘭若看向四周,淩厲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可以繼續笙歌豔舞,享盛世,作歡樂?沒有任何人在意,有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在你們飲下美酒之時,從這天地消散了?”
“哈哈!東洛!不過如此!”幽蘭若突然大笑,笑聲飄蕩在殿內每一個角落,斥責的言語響在每一個人的心坎上,她說:“社稷的尊嚴,是天下萬民給的,由王族來伸揚!”
幽蘭若緊緊盯着芳公主,一字一頓道:“皇權的威嚴,不是淩遲萬民的尊嚴,而是讓它的子民,更有尊嚴的活在太陽底下,強者的尊嚴,是庇護弱者的尊嚴,不是踐踏弱者的尊嚴!”
、【44】商女之怒
一語出,四座驚。
這樣石破天驚的言論,讓宴席上的每一個賓主震感。隐隐的,流動開一股激越之情。
語芳清淡的眉眼第一次破開終日不變的疏淡,看向的幽蘭若的目光由驚訝到憾動再到欣慰,最後是交織的一片複雜。最該不敢的怒的人,怒了,最該怒的人卻依舊不敢怒。
“姑姑覺得不吉利,那就遷出宮吧,相信岐王叔不會介意?”所有人都還在驚駭時,一道平靜的聲音就這麽突兀的響起。
說話的人是陸情軒,最後一句是看着岐王問出的。
此刻,衆人連吸氣的聲音也發不出了,面對幽三小姐似能焚盡天地的怒火,安王府的軒世子就這般輕而易舉地無視了。甚至,随意的一句,還是不遺餘力的落井下石。
文德帝暗暗嘆息一聲,這個侄子他素來是慣着,他既然出面,那麽必定是要按照自己心意走的。有愛侄護着,文德帝此時便不可能對幽蘭若問罪,因為問,也問不出個結果。
“怎會?”岐王爺淡淡的吐出兩個字。相較于幽蘭若的憤怒,他平靜得太不真實,仿佛月海心腹中的,并非他的孩子,剛剛從天地消散的那個小生命,與他半分幹系沒有。
“準奏!”文德帝坐回禦座,似宴會耗散的心力太多,他威嚴的聲音裏隐着一絲有氣無力的無奈。
所有人,都無視了幽蘭若的憤怒和無禮,有人暗暗松一口氣,有人咬牙切齒的遺憾。
幽蘭若深吸一口氣,再呼出,再深吸一口氣,足足四個深呼吸後,她甩袖,轉身,離去。
文德帝沒有出聲,自然也無人阻止。
就這般神奇的,幽蘭若在無禮無狀,大不敬,欺君犯上等一系列可加可減可真實可莫須有的罪名下,暢通無阻的出了皇宮。
朗月殿,那清瘦卻不卑弱的背影離開良久,殿內仍舊是一片死寂。因為敢說話的人沒有什麽想說的,想說的人卻又不敢說。
一刻鐘後,文德帝似恢複了些許力氣,開恩吩咐道:“散了吧。”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橹,商女之怒呢?幽蘭若不知道,陸情軒既然不讓她在第一時間洩憤,那麽積壓在胸腔中的憤怒發酵後慢慢膨脹,只會碩大無倫。
離開皇宮,幽蘭若沒有回先前借住的岐王府,經她剛剛那麽一鬧,沒有人會傻到在這個時候對月海心下手,當然也沒有回幽相府,幽瑜只怕現在将她當成怪物對她避之不及。幽蘭若想了想,選擇回久別的續香閣落腳。
今夜風波太多,她需要休整一下精力,面對明日的風浪。
是夜,許多人感嘆幽蘭若好運,犯下如此大罪還能全身而退,而在三日後,當他們見識到商女之怒後,便只能側目心驚。
自古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不論貧富貴賤,皆不可或缺。幽蘭若此次選擇的,是柴。
東洛國處于東陸最東,而南北分界線則在自上而下三分之二處,晟京城,恰巧處在在三分之二的北國中。冬天北國一半濕冷,一半幹冷。幹冷猶可添衣禦寒,濕冷必得燃火取暖。
當一到冬日就被濕冷所籠罩的晟京城,忽然有一日大街上的木炭被壟斷……
當先坐不住的是剛從京兆尹升任內史的鄭不時大人,他雖曾統禦京畿治安,屬下不乏身嬌體健,孔武有力的侍衛,但他本人确确實實文官一枚。不但不懂武功,多年來疲于政事,連強身健體的普通運動也完全疏忽,冬日嚴寒,沒有木炭取火,他那瘦弱身板,哪裏撐得住?
“師爺,南城看過了嗎?”
“老爺,北城、東城的大小巷市都已經搜尋過了,沒有販售木炭柴薪的小販。”
“城外最近的小鎮上呢?”
“晟京兩百裏內的城鎮都沒有。”
“……”
“大人,現在只能運動取暖了,再跑兩圈吧,不但能提升體溫,還能減肥。”
……
于是乎,鄭大人府衙上下一起做起了熱身操,綠色環保無污染。
再說列王府的小公子,他可真是冤枉,前幾天元宵夜宴上被多灌了兩杯酒,好巧不巧夜月清亮寂靜無人的小道上遇到思慕已久的佳人,說的話還沒超過三句便被同為佳人思慕者的四皇子撞到,他吓得把杯中酒灑出大半,便宜沒占到半分不說,把大後年的臉都丢完了。
本來此事無外人在場,他以為就此躲過,誰知一回來就被列王爺訓了個狗血淋頭。列王府裏的人向來見風使舵,他這個本就不得寵的庶子更不受待見了,連着中饋分下的炭火也日漸消減,不足以用。
“他娘的,老子再不濟也是列王府的小主子,那母夜叉要敢冷死老子,也不怕傳出去被人唾罵,說刻薄庶子?”
“小聲點,我的主子耶,這幾日晟京城的街巷裏已無柴薪炭火販賣,咱們府裏積存的木柴已經耗用大半,不節省點撐不了幾日……”
“哼哼,昨日少一斤,今日少兩斤,明日就該沒有了?老子也不要了,老子就冷死讓那惡婆娘再做不得賢德美名!也算不枉!”
“……”
“來來來,冷點,再冷點。老子豁出去了!”
……
于是乎,列王府小公子事極求反的叫嚣轟轟烈烈的傳響開來。
然後是婁将軍府的婁小公子。婁小公子是個纨绔,但其父親是沙場悍将,其他地方其母對其疏于管教,練武一途卻從不妥協,多年來從不懈怠也算是體魄強健,底子極好,不致為嚴寒所苦。
只是,他的母親将他督促得甚為嚴厲,于己,卻全沒在意。
“母親還是躲在錦被裏不肯出來?”
“是的,夫人不但自己不肯起床,還拉着二老爺不讓其下床,說是給她暖床。”
“這個,無人對其言知其中事理、大義、世情、人言、非議、利害……。”
“夫人的近侍都已經說破嘴皮子了,門前挂的那只鹦鹉也說得氣血倒流而死,夫人還是穩妥的縮在錦被裏。”
“二叔已經三日未朝,已有文人開始非議,禦史即将彈劾,雖然不會有什麽降罪,但是鬧出滿城流言,總歸不好聽……”
“公子,只有您的話夫人能聽進去一言半語,別人的話夫人都只當是放屁,什麽難聽的傳聞她更是聽而不聞,如果您不想聽到,那您就移駕前去勸說一二吧!”
“唔,身為人子,不宜進母之內室,這個,我在想想……”
……
婁小公子躺在朝鳳樓一邊喝茶聽曲,一邊苦思冥想如何能避免聽到那些難聽的傳聞。
接着是楊二少。楊家是商賈,名下不乏各類商鋪,但是柴薪素來不在經營之列。此刻,面對市面上炭火告罄,一木難求的實況,他真是悔斷衷腸啊!
“曾經有一捆木柴擺在我的面前,我沒有珍惜,不知奇貨可居,生生錯過,如果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将它們緊緊抱在懷中,待幽小姐高價收購時,大發橫財……”
“爺,貌似幽小姐每每看中您的珍藏時,您都是立即雙手奉上的。從未求取回報……”
“胡鬧,珍藏怎可與商品相提并論?珍藏是擺着看的,藏一百年也變不了銀子,商品可是用來流通的,賺取財物,不同的貨幣形式,可以換取一切商品,是利,商人唯利是圖,杜絕一切七情六欲愛恨情仇,別說幽蘭若,就是我親老子也不能白從我手裏強!”
“幸好您現在沒有這樣商品,否則定會為其與幽小姐反目成仇,昔日奉上價值連城的珍藏建立的友誼将全數覆滅……”
“是啊,我沒有,我沒有,我單知道每種事物存在都有其價值,為什麽我就是沒有囤積柴炭?……”
……
幽蘭若坐在續香閣的小花園中,懶洋洋的眯着眼睛,今天雖然沒有太陽,但是這麽多柴薪燒起來的熱量果然很強大,冬天生生讓她蒸成了夏天,熱啊,熱啊……
“小姐,您究竟是用什麽辦法以平常更低的價格壟斷了市場上的柴炭?”瑕非真是很好奇,跟着幽蘭若身邊已經大半年了,但是對于她的奇思妙想和通天手段仍然無法摸透。
“真正的商人和小販的區別是,真正的商人每時每刻都在思索如何賺取更多的財利,而小販,每時每刻都在耗費浪費時間等待。他們以為自己賣的是商品,其實是他們寶貴的生命,因為他們的所得,和他們耗費的生命完全不成正比。”幽蘭若輕笑道。
用比市價更低的價格去收購,與讓他們花費更多的時間去等待售賣,許多人會選擇前者。
他們可以用省下的時間,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而長期穩定的保障,更可以解除他們的後顧之憂和心存疑慮。
幽蘭若笑,那些契約,他們以為約束的是她,其實不過是作繭自縛。這一場小試身手,算是旗開得勝。
“陸情軒是不是又離開晟京城了?”幽蘭若突然問道。
“嗯嗯,據說軒世子是往北山走的,大約是伐木去了。”修禹一臉神采飛揚的回禀新打聽來的小道消息和私下猜測。
哇哈哈,堂堂軒世子被小姐逼成樵夫,想到就興奮!
這是她的主子耶,她的神祇耶!
、【45】所謂千重
幽蘭若白了修禹一眼,這丫頭,太能想了,陸情軒怎麽可能改行當樵夫?
不過她這麽一扯,她下意思的想……竟然想不出陸情軒拿着斧子劈材的姿勢。同時,心底莫名的升起好奇和期待。
“瑕非,記一筆,某年某月某日本小姐突發奇想,欲觀軒世子手持利斧,躬身斫木之風流姿态是何等*。”幽蘭若在軟榻上翻了個身,“待将之收伏,讓他展示給本小姐看!”
修禹不知天高地厚,兩眼發光,盯着幽蘭若灼灼道:“小姐,待到那時,我願姑爺遞上最鋒利的斧子!”
瑕非頭一暈,暗自思量,日後離修禹遠一點,并且,記着歷史*件的筆跡是模仿修禹呢還是修堯呢?
“好!”睨着修禹一臉的激動興奮,幽蘭若勾了勾唇,笑得意味深長,旋即,又哀嘆一聲,“可惜了,你們這姑爺現在八字還沒有一撇……哦,不對,八字撇了一撇,另一撇卻一直添不上。”
幽蘭若一邊坐起,一邊揉揉愁眉,“不成,這樣子一直拖着會顯得你們小姐我很無能,必須得盡快解決!”說着,轉頭吩咐瑕非道:“準備行頭,我要出門。”
瑕非詫異道:“小姐要去哪兒?現在咱們院子外面到處都是探子,一出門立即會被發現,小姐的身份彼時就要暴露在大衆的視野了。”
那日出了皇宮就直奔續香閣了,不是不知道身後跟着尾巴,只是處于震怒之下的幽蘭若,全副心力花在調節心情心态上,無暇理會其他。以至于讓無數雙眼睛盯上了續香閣。
幽月,幽蘭若,同姓幽,只怕那些人已經揣測出各種兩人密切相關的版本了吧?
幽蘭若下了軟榻,将狐裘披風緊了緊,不甚在意道:“無妨,我的身份早晚得攤在世人眼前。先前想全幽三小姐的聲名所以遮掩了幽小姐的身世,但朗月殿的瘋狂之舉,已經徹底披露了我的本性,再遮掩,也不過是欲蓋彌彰,跳梁小醜而已。”
而且,她的身份,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她也不在乎他們是否知道。
“可是,小姐,您知道軒世子的行蹤嗎?”瑕非苦着小臉,想上次小姐一走就是幾個月,一追就是上萬裏,給她留下的巨大的陰影。
“想來,應該是那裏。”幽蘭若擡首,望着北方虛空微微眯眼,瑕非還欲再問,她一揮手道:“這次你與我一道出門,跟随我這麽久,還沒帶你出去好好見見世面。”
瑕非驚訝,随即欣欣然面露喜色,修禹頓時也要鬧着跟随伺候,幽蘭若瞥了眼修禹,涼涼道:“這次所去的地方不宜攜帶鹦鹉。”
修禹嘴角一抽,捏了捏小拳頭,弑主的念頭在小園北角涼亭後邊那棵常青樹上的一片葉子無風而擺的瞬間打消,“那麽恭送小姐,祝小姐旅途愉快,一路順風!”
東洛國都晟京城之北,是連綿的山脈,名天祁。天祁山脈連綿近千裏,層山疊翠,重重老林,其中不乏猛獸橫行之地,人跡罕至。
首陽月末,天祁山脈一處傳聞猛獸肆虐之地,突然駕臨一行車隊。車外護衛個個精神抖擻,高視闊步,似蓄勢待發的利箭。而其護衛的馬車,建木為轍,玉珠垂簾,羽旄為飾,流光溢彩。
幽蘭若輕輕撥動玉珠,剛出發時她着實被修禹的打點吓了一跳,如此華而不實,完全不是她的風格,但她一旦下了決定,不願多花一分鐘等待,只能将就着用了。
如今看來,這樣也有好處,玉簾确然遮不住車內風光,但也将車外美景都映現出來了不是?
倘若是厚重的帷簾,加之馬車的減振設計和車內厚厚的獸皮毯子,任是崇山峻嶺也如行于平地,她必定是一上車就呼嚕大睡,哪兒能看到深山中如此美景?
“瑕非,你知道前邊那座山峰叫什麽名字嗎?”幽蘭若含笑望着垂了腦袋靜思的小丫頭。
她喜歡這種安靜,在她想安靜的時候安靜,在她不想安靜的時候可以随時打破。
修禹那種叽叽咋咋鹦鹉式的喧鬧,時時刻刻不絕于耳的轟炸她着實敬謝不敏。
瑕非順着幽蘭若所指望去,只見遠處山脈似平地拔起一座孤峰,宛然矗立,似入雲端,她搖搖頭,老實回答:“不知道。”
她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