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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頌銀沒想到皇帝也會這麽說,看來她和容實是要硬生生湊作堆了。

她十分尴尬地揖手,“奴才只想為萬歲爺效命,自己的事暫且還沒考慮過。這個時候孑然一身是最好的,等到有了家累,要操心的實在太多了,怕有負皇恩。”

皇帝輕輕一笑,“這話倒和容實說的一樣。”他轉頭看陸潤,“上回容實進來說話,念叨的好像也是這幾句。”

陸潤眉尖微蹙,臉上卻笑着,“容大人和佟大人一心為主子效命,忠心天地可鑒。”

皇帝垂手輕撫腰上玉帶,緩聲道:“話雖如此,終身大事也不能耽擱。朕盼着身邊的人都好,後顧無憂了,方能辦成大事。”

頌銀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了,只得諾諾稱是。

從養心殿回來,內務府正在清點祭祀用的香,外頭運進來,鋪滿了整個大院。頭頂是煌煌的太陽,灼熱燎烤着那些沉香餅、速香塊,剛進胡同就聞見一陣濃烈的香氣。

述明因為頌銀能獨當一面了,漸漸放手把事都交由她辦。天太熱,自己搬着茶壺搖着折扇,站在廊庑底下旁觀。頌銀忙進忙出,直到申正才結束,一擡頭滿臉的汗,原本白淨的皮膚也被燎得發紅了,背上一陣陣往外散熱氣,頭昏腦脹。

她阿瑪還在說風涼話,“年輕輕的,就是要吃得了苦。老話怎麽說來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頌銀回值房洗臉,不想理她阿瑪了。這麽大熱的天兒,他就是幫個忙,她也不見得把自己弄得披頭散發的。佟家沒兒子,阿瑪訓練起閨女來毫不手軟。她已經到了成人的年紀,女孩子那幾天總有些不方便,她阿瑪一點兒不懂,大事上知道給她擋駕,小事上極盡偷懶之能事。她平常是沒有任何怨言的,可不停的遇到事兒,身上又不怎麽舒稱,就覺得滿心的委屈,沒處發洩。

她感到累,肚子疼,想休息休息。可是又惦記晚上郭貴人驗喜的事兒,弄得進退維谷。心裏像貓爪似的,她阿瑪還在邊上絮叨,她就忍不住要發火了,“您別啰嗦了,我全幹完了您還嘞嘞嘞。您怎麽不幫我一把?我都快累死了。”下面又像洩洪似的,她恨不得就地躺倒再不動彈了。

述明愣了下,爺倆感情很好,金墨死後他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銀子身上,她也是個聰明知禮的孩子,只知道悶頭學,從來不抱怨。這回是怎麽了?說他嘞嘞嘞,他又沒中風,嘞嘞什麽啊?

“你這丫頭怎麽說話呢?”他幹瞪眼,“你阿瑪年紀大了,偷回懶,你還計較上了?”

頌銀情緒有點不受控制,帶着哭腔說:“您不知道我怕熱?還讓我一個人幹,您是不是我親阿瑪呀?”

述明覺得這丫頭有點無理取鬧,“我和你說過,別樣樣親力親為,底下有雜役有蘇拉,你頂個大日頭忙活什麽?”

“讓人瞧着,佟家爺倆一個喝茶,一個打扇子,活像土地爺?”她越想越委屈,攤上這麽個活爹,她冤死了。于是哭着說,“您知道我天天要擔多少事兒?一會兒這個主兒,一會兒那個主兒,連牙疼都叫我,我成什麽了!回來您還這麽着,眼看我要淹死您也不拉我一把,等我像金墨一樣蹬腿去了,您可就消停了。”

這下子述明真生氣了,“你再胡唚,別以為大了我就收拾不了你了!這話該說嗎?你死你安生了,我一氣兒沒了兩個,我還活不活了?”

述明的關注點一下轉到死活上去了,金墨的早殇對他來說是傷痛,如今的銀子比她那時候更兢業,所以她口沒遮攔咒自己,比指着鼻子罵他還讓他難受呢。不過爺倆吵架本來就沒什麽章程,述明也反省,孩子可能真是太累了,天熱火氣也旺,不能全怪她。他只好讓步,“成啦,阿瑪把事兒都推給你,忘了你能不能承受了。今兒你回去,不要你上夜了,有什麽我來擋着,你踏實睡一覺,明兒火氣就沒了。”

她自然也想走,可晚上的事怎麽料理呢?她扭脖子在肩頭蹭了眼淚,“對不住您,我剛才對您亂撒氣了。”

她還知道自己錯,不過語氣裏聽得出,檢讨得并不深刻。述明不計較,擺擺手表示算了,都過去了,“收拾收拾,早點兒下值吧。”

頌銀給熱得心慌氣短,坐在圈椅裏休息了半天不肯挪窩。往外看了眼,就近沒人走動,便把先前發生的事告訴他了,“我怎麽走?萬一皇上問我怎麽辦?”

述明嗐了聲,“沒事兒,我在呢。我是你阿瑪,什麽時候父女分家了?夜裏蔡和送牌子我就去,說你病了不能當值,回去歇兩天,算是避一避吧,別杵在風口浪尖上。”

頌銀靜下來想想,阿瑪再會偷閑,到底是自己的親爹,只有他才這麽向着自己,剛才和他置氣是不應該了。她吸了吸鼻子,“您自己也留神,我這會子想起主兒們懷孩子生孩子我就怕。萬歲爺也不知是什麽想頭,我怕他存着隔山打牛的心思,您瞧能推的都推了吧,別把自己圈進去。”

述明說知道,“別啰嗦了,趕緊走吧。”

頌銀站起來,一陣陣發暈,重又跌坐了回去。轉頭叫來一個小蘇拉,吩咐他,“上侍衛處找容大人,問問他什麽時候下值,我邀他一塊兒走。”

蘇拉領命去了,述明大感驚訝,“萬歲爺說什麽了?怎麽忽然改主意了?”

如今兩邊都讓她和容實處呢,不管怎麽樣,樣子都得做一做,起碼不能不顧聖命。她說:“萬歲爺表态了,将來我和容實大婚,他要随份子。”

述明吸了口氣,不能說是壞事,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事。就像個線團,越來越大,越來越複雜。佟家在中間,一頭連着皇上,一頭連着豫親王,兩頭都想拉攏他們,也都有借着他們牽制對方的意思。所以說亂,頌銀是個小子倒好了,可惜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弱勢了,難免要被攪合進去。

他點了點頭,“你自己拿捏分寸,阿瑪信得過你。可要是不願意,也不能逼自己。你告訴我,咱們再想法子,不能為了他們鬥法,把你的一輩子搭進去。”

頌銀勉強笑了笑,“阿瑪,容實沒您想的那麽壞,真跟了他,我也不虧。”

述明覺得她是為了寬他這個老父的懷,才有意這麽說的。容實是不錯,可婚姻一旦和政治沾邊,味道就變了。現在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結親,将來就可以聽主子的指派納妾。家裏老太太和太太似乎很喜歡容實,自己對容實的印象也很好,要沒有皇上和豫親王的參與,真可說是門好親。

他想讓頌銀好好斟酌的時候,蘇拉跑着來回話了,說:“容大人知道了,請小總管稍待,到了下值的時候他來接您。”

頌銀人有點兒虛,擡手一摸額上盡是冷汗。她自己知道是什麽毛病,在宮裏不好意思瞧太醫,打算忍一忍,回家喝碗生姜紅糖水就好了,便打發她阿瑪,“您忙去吧,我大概要發痧了,讓我一個人坐會兒。”

述明啊了聲,“我叫個宮女來給你刮痧。”

“不用。”她崴身倚在案幾上,阖着眼說,“我歇會兒就好了。”

述明不放心,叫了個人來陪着她,頌銀心裏也着急,似乎是一陣比一陣厲害了。先前讓蘇拉找容實的時候以為自己沒什麽,誰知道病勢來得兇,隔了兩刻鐘,情況大不如前。

怎麽辦呢,是不是讓人回一聲,改天再敘話?她剛想喚人來,容實已經到門上了,倚門一笑道:“怎麽着?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

頌銀是個很倔強的人,她的軟弱一般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表露。就算她對着他哭過,上回被蟲子咬後又讓他幫忙查看過,一樣不能改變她要強的心。她站起來,裝作神色如常,衣裳也不換了,邊走邊道:“您上回你給我抹唾沫,我不知好歹發火了,是我不好。今天想和您陪個罪,望您不要記恨我。”

女人耍小脾氣,那有什麽。容實溫吞笑了笑,“多大的事兒,值當你惦記這麽久?我就是委屈,前陣子你都不願意搭理我,這是為什麽?”

頌銀走出值房,看晚霞如血,不痛不癢地說了句,“不想讓你為難。”

有她這句話,反而比那些客套的解釋更讓人舒心。誰都不是傻子,原本他對她很有好感,卻因豫親王的參與陷入了僵局。好好的,做什麽媒?宣告佟佳氏是他的包衣,他要想和頌銀有點什麽進展,立刻就歸順到他門下了麽?愛情固然重要,信仰卻是不容亵渎的。何況以目前的情況來說還稱不上愛情,充其量是朦胧的一點心動罷了。他們四年之中沒什麽交集,但他經常會看見她目不斜視地走過乾清宮,走過隆宗門。女人穿曳撒,要的就是那股勁兒。他出生在書香門第,雖然向往詩情畫意的溫婉,但相對于頌銀的昂揚大氣,還是後者更令他愛慕和賓服。

十四歲的時候牙尖嘴利,十八歲的時候一肩挑起半個內務府,這種事不是人人能做到的。原先他是不待見她阿瑪類似于下套的手段,現在反而有些感激他了,要不是如此,他和她大概沒什麽機會扯上關系。家裏催娶親催得急,他想來想去娶生不如娶熟,如果彼此合得來,把她迎回家也是不錯的交代。

他一霎兒辰光動了這麽多想頭,頌銀完全不知道。她就是肚子疼啊,疼得眼冒金星。可一個女孩兒家說肚子疼,以容實的腦子大概會着急給她找茅房吧!這太丢人了,又沒法和他解釋,到時候弄得不上不下的,像什麽話!她只有生忍着,一步步艱難地往西華門走,脊背還得挺得直直的,唯恐被他看出什麽來。

他在後面追着,趕上來和她并肩而行,看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對,試探着問:“妹妹,你是不是有哪兒不舒服呀?”

頌銀吸了口氣,“被您看出來了?是有點不舒服。”小腹牽痛最難熬,整個人像被一根線吊住了,迫使她不得不弓腰。她鼻尖上沁出汗來,咬牙硬扛,“我本想和您說兩句話的,看今兒這情形,想是不能夠了。要不您先回去吧,我明兒再找您。”

他蹙了眉,“你肚子不舒服?”

頌銀紅着臉說:“不是。”

“不是怎麽成羅鍋了?”

她實在說不出話來了,猛地一陣惡心,蹲在道旁吐起來。他在邊上幹着急,“怎麽了?”她回了回手,示意他遠離。她以前來月事偶爾也會這樣,上吐下瀉,簡直要掉一層皮。今天運氣真不好,她下半晌就有些擔憂,沒想到果然發作了。

這回狼狽的模樣又被他瞧見了!她身上難受,腦子還是好使的。一面吐個沒完,一面哀嘆。等差不多了,想站起身,驚覺手足無力,渾身發冷。腳下一拌蒜,就朝後仰倒下去。

容實是練家子,反應也是一等一的,見勢不妙伸手接住了她。她這模樣是大大的有恙了,他忙扣她的手腕把脈,寒濕凝滞,血海瀉溢……他讪讪問她,“信期到了?”

頌銀吓了一跳,這人怎麽連這個都懂?再一看自己倒在他懷裏呢,便試圖掙紮,結結巴巴說不是。

容實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別扭,病了就得治,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再說這種症候靠忍什麽時候是個頭?不保暖,不喝藥,三天都好不了。

他回頭看了眼,西華門外有佟家的小轎,兩個轎夫正探頭探腦踮足眺望。他也沒多想,打橫把她抱了起來,“錢糧胡同比補兒胡同近,去我家吧!我打發人給府上報個信兒,不管怎麽樣,先過了這關再說。”

頌銀心裏不願意,可是中氣不足,很艱難地才吐出幾個字來,“不合規矩……”

“什麽規矩不規矩,命都快沒了。”他抱着她健步如飛,這時候真沒空感慨什麽暖玉溫香,他被她那張白過宣紙的臉吓着了,看她病勢洶洶,萬一耽擱了,後悔就來不及了。

頌銀精疲力盡,連眼皮子都掀不動,任他送進了轎子。耳邊隐隐響起他的嗓音,大聲說:“上學士府,救你們二姑娘的命。要跑得快且穩,回頭爺重重有賞!”

那兩個轎夫一聽,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小轎上下颠騰,沒過多久就進了胡同口。容實的長随早提前一步回府通禀了,待到了門上,容中堂和太太都在外候着。其實那會兒頌銀已經感覺好些了,可容實風風火火抱起她就進二門,她連話都來不及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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