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娘,有句話,我一直想問
簫夫人閉眼泣哭,像是無顏面對過去,也像是無顏面對簫平笙。
“我知這段夫妻姻緣,從一開始便是我虧欠于他,他既然提出要我為簫家綿延子嗣,定然是想要好好與我過日子的。”
“懷着平懷之時,我們相見的次數極少,我想要彌補些對他的虧欠,便想着用心伺候你祖母。”
“但你祖母那個人,什麽都不說,心中明鏡一般,她始終不肯接納我,卻也沒有将事情挑明,始終于我留着幾分顏面。”
“後來,逃回隴南,姓喬的與陵氏賜了婚,我便也死了心,平懷出生後,你父親從北關回來,他問我,若是想要孩子認祖歸宗,他可以替我給隴南去信,說明此事。若是能放下了,他便替孩子取名,将他納入簫家名碟,日後,便是簫家的嫡長子。”
“他能認下那孩子,還将他視如己出,我既動容又不知所措,我欠他的越來越多,如何也還不清了。”
“後來,他答應我的都做到了,我自然也該履行自己的諾言,替簫家綿延子嗣,開枝散葉。”
簫夫人捏着佛珠的手微微發抖,她緩緩睜開眼,淚眼婆娑看向簫平笙。
“直到他死,我依然虧欠他。”
“這些年,聚少離多,他給了我正室夫人的一切敬愛與尊嚴,我盡力想回饋他,卻總覺得始終不夠,每每看到你和蓮箬,仿佛都在提醒我,我欠他的,我欠簫家的,你們的出生,都是我犯錯後的彌補,可我替他生下你們兩個,卻依然遠遠不夠。”
“直到他死,我知道,我這輩子也還不清了。”
簫平笙喉間艱澀,修眉蹙了蹙,低低開口:“母親待父親,只覺得虧欠嗎?”
簫夫人淚目怔然,淚線順着她面頰滑落下颌:“我不是個合格的宗婦,亦不是個無可挑剔的妻子,更不是個稱職的母親。”
簫平笙低垂的眼睫如鴉羽,緩緩颔首,步下無意識地退了一步,又一步。
直到退到隔扇邊緣,他旋即轉身,擡腳要走。
半步不曾跨出,他又定在原地,聲線低平:“大哥死在邊關,母親可曾怨過父親?”
簫夫人掩着唇,抑制住哭聲埋下頭,腰背的弧度彎成了蝦弓的姿态。
“不,我不能怨他,他是大郎的父親,是你們的父親……”
簫平笙半垂的眼睫掀起,眉目冷寒,目空一物瞳白浸紅:
“你被罪惡和愧疚蒙蔽了心目,忽略了更重要的東西,父親他,并不需要你彌補。”
走出泰竹院時,簫平笙面若寒霜目無波瀾,平靜的踱着步子,像是什麽都不曾放在心上。
簫胡跟在他身後,卻從他過于清冷孤高的背影中,瞧出了幾分沉郁和壓抑。
他悶着頭,心提到嗓子眼兒,呼吸都放輕了。
直到回到勁松院,簫平笙恍惚擡頭,燈火通明的光澤,像是暈染進了他的眼底。這時,他肩頭腰背的弧度,才有了略微的舒緩。
簫胡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主仆倆一前一後沿着蜿蜒石徑上了廊道,簫平笙跨進堂屋門欄,隐約能聽見內室的低細的談話聲,他眉眼緩緩柔和,慢慢踱步靠近。
“您這些年才做過多少針線活呢?頭前些日剛刺傷的手,這才養好了。給小主子做的那幾件兒小衣,也都是新的,拿來送給姑奶奶,也挑不出錯的呀。”
小娘子的聲音嬌軟,透着幾分笑意,“那怎麽能一樣?給誰做的就是給誰做的,小孩子那麽大一點,兩件兒小衣裳才能花費多少工夫?先頭我是不熟稔,現在已經不會再紮傷手了。”
“這話兒您可別說了。”
清夏低低失笑,“便是奴婢做這麽些年針線活,也說不準會不會刺着。”
明春連連點頭,“就是就是,奴婢看,還是奴婢和清夏來做吧,奴婢們皮糙肉厚,刺幾下都瞧不出來。可夫人的手嬌貴,刺傷了就是個青血點,養幾日才能下去,回頭将軍瞧見,又要心疼了。”
江幸玖笑,“你這丫頭,怎麽聽着像是在打趣我了?”
“奴婢是……将軍!”
明春剛張了嘴,一眼瞧就走進門的人,連忙扯着清夏屈膝行禮。
簫平笙繞過門扉,入目就瞧見自家的小娘子,烏發低绾,一身單薄的淺緋色綢子薄衫,挺着圓潤的肚子,一手握橫尺一手握筆黛站在桌前。
“你回來了!”
她眉目如畫,沖他笑的眉眼彎彎,握着橫尺就迎上前來。
簫平笙眸底溢笑,一手攬了她,一手接過橫尺,眼尾掃了眼鋪在桌上的橘色細棉布,啞然失笑。
“這是在做什麽,閑得無趣,學作裁縫了?”
江幸玖笑盈盈的,擺了擺手。
“去擺膳吧。”
清夏和明春連忙收拾了桌上的東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裏沒了人,江幸玖跟着他坐到軟榻上,細聲解釋:
“說起來慚愧,如今有了身孕,我只想着自己了,今日蓮箬姐姐生了,我才想起來,做舅母的,竟是一件小東西都不曾替那小郎準備過,好在離滿月宴還有一月,我也有時間準備。”
随手将橫尺扔在榻尾,簫平笙含笑搖頭,“想太多,阿姐自己就不是個會女紅的,怕是那孩子的襁褓衣物,還都是伺候的人幫着準備的,哪裏那麽多講究?”
江幸玖噘了噘嘴,“你個大男人,不懂這些,不與你說了。”
簫平笙側首看她,小娘子黛眉月眸,不施粉黛,欺霜賽雪清美昳麗,櫻唇嘟起小聲嘀咕的模樣,姿态不要太嬌憨可愛。
他止不住低笑兩聲,心頭仿佛什麽沉重的霧色,就這樣散開了。
掀袍挨着她坐下,簫平笙一手撐在她身後,略略側首,鳳眸清潤如撒了星芒,柔柔凝視她漂亮的眉眼。
“玖娘……”
“嗯?”
江幸玖一手覆在腹間,腰身後傾,靠在他結實的臂上,螓首微歪,彎眸如月,與他四目相對。
簫平笙唇角的弧度越見柔和,手臂和肩頭用了些力,任由她靠着,一手替她掩了掩耳鬓間的碎發。
“有句話,我一直想問,總也沒問出口。”
“什麽話?”
江幸玖黛眉輕聳,做出洗耳恭聽的認真神情來。
“你我自幼相熟,我将你藏在心裏喜歡了許多年,又想方設法親近你,那麽,你呢?”
“嗯?”
“你,當日默許我的心意,不曾抗拒我,答應嫁給我,可也是因着,你早先也是心中有我的?”
這突如其來的直白詢問,倒是讓江幸玖出乎意料之外。
她卷翹的眼簾眨了眨,琉璃瞳珠流連在他俊朗的眉目間,櫻唇微張,卻是笑了。
一雙素手擡起,猝不及防捏住簫平笙兩側面頰,又羞又氣的磨着牙。
“說的什麽傻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