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嫁給你父親可曾後悔過?無時無刻不再後悔
從邢府出來,簫平笙棄了馬,與小娘子乘一輛車回府。
到了這個時候,江幸玖才像是舒出口氣,她眼睫輕掀,看着身邊的郎君,貼着他手臂小聲問他。
“我撞見那幾個下人時,是猜測的多,一時氣急了,原本是想,若蓮箬姐姐突然早産,果真是有緣由的,邢家人裝傻充愣起來,好叫她們無話可說,可将人帶到院子外,我就後悔了。”
簫平笙鳳眸裏墨色微動,攬了她在懷裏,“後悔什麽?”
沒等江幸玖接話,又自顧自說下去。
“後悔怕因此鬧得太僵,阿姐和邢修遠之間也會落隔閡?”
江幸玖幹巴巴一笑。
“不瞞你說,我真怕來着。”
簫平笙無聲失笑,撫了撫她纖細的手臂,眼睫低垂,視線落在她腹部。
小娘子身形嬌柔纖小,這麽坐着,近五個月的身孕瞧着格外顯眼。
他腦中思緒萬千,一手輕輕撫摸她圓潤的腹,口中清淡道了句:
“邢修遠不是那等掂量不清的人,真當面撕破了臉,阿姐九死一生替他生了兒子,他也不會偏向邢家人。那賤婢交給母親了,你便不要過問,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江幸玖點點頭,“等蓮箬姐姐滿月那日,母親和我再給邢家做做臉面,總歸能和解,還是要上上心的,那邢大奶奶不是個省油的燈,回頭真分家那日,要拿捏着這事再生是非,也怪惡心人的。”
拖家帶口的,原本獨立門戶,是吃虧的事。
若是還要被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大房給惡心,那豈不是更沒理說了?
“邢大人倒是個講道理的,想必也不會讓蓮箬姐姐他們吃太大虧,身外之物上咱們也不說太計較,但也不能差太多……”
她猶自嘀咕了半晌,發覺簫平笙一直沒接話,不由話頭頓住。
略略側頭,瞧見他眉眼冷峻面無表情,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
視線一低,看了眼撫在自己腹部輕輕摸搓的那只大手,她櫻唇翹了翹,輕輕抵他一下。
“在想什麽?可是瞧見人家添了小郎,也眼熱了嗎?”
撫摸孕肚的大手緩緩停下,簫平笙低垂的眸光微微閃爍,再擡眼看向身邊眉眼如畫的小娘子,心裏軟的厲害。
“玖娘……”
他嗓音溫醇微暗,聽得江幸玖一怔。
“我今日在堂裏坐了許久,只覺得阿姐是在受千刀萬剮之刑,她生下那孩子,我松了口氣,竟是一點都不替她高興。”
這話裏,多少透出幾分猶豫,低悶,茫然。
江幸玖心尖兒一顫,靜靜與他對視片刻。
——他是,在擔心她吧?
江幸玖抿唇咽了咽喉,素手輕輕伏在他手背上,語聲輕細柔軟。
“簫郎,阿姐是因着早産,不是每個人……”
“小孔說了,好在她自幼習武,身子骨結實。”
簫平笙低低打斷她,抽出手,勾住她腰肢,将人整個擁入懷裏。
“你生下來就嬌養着,別說骨架子多硬氣了,我捏你一把,都能青紅幾日,你若是受這等苦,倒不如挖了我心出來。”
說完這句,簫平笙的嗓音已是暗啞無邊,尾音帶了絲微不可查的顫意。
郎君的懷抱寬闊溫暖,靠在其中,安穩歸屬感頓生。
江幸玖眉梢眼角溢出的笑意十分柔軟,溫順的靠在他懷裏,回抱住他腰肢,一下下撫着他結實的後背。
“喜結連理香火延續,這是每一個幸運的人都要經歷的嘛,這是你的孩子呀,他定然與他的父親一樣,是最心疼我的,不會讓我受苦。”
簫平笙抿緊的唇角翹了翹,笑意澀然,沒再說什麽。
回到府中,将小娘子送回勁松院,親自伺候她寬衣解帶,将人安置在床上歇着。
高大的郎君屈身蹲在床邊,拎起被角掖好,語聲沉柔:
“折騰累了,你好好歇着,我去趟泰竹院,晚些時候回來陪你用膳。”
這會兒晌午過半,離用膳還有兩個時辰。
這麽久的時間,江幸玖心知他是有事情要做,便月眸淺彎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泰竹院;
簫平笙進院門時,正瞧見蘇嬷嬷帶着幾個婆子,将從邢府帶回來的那女人架出去。
瞧見他,蘇嬷嬷擺手讓人先離開,自己留下低聲見禮:
“将軍……”
“嗯……”
“夫人審過,的确與姑爺無關,倒是邢家大奶奶撺掇了些話。夫人交代,人交給文叔,要好好安葬,她身後事也……”
“不必與我說。”
簫平笙淡淡點頭,臺階上了長廊,掀簾子進門。
蘇嬷嬷站在原地,想起早前去邢府前,屋裏這母子倆正在談話。
她猶豫了一瞬,又返回廊下守着,避免有人來打擾。
堂屋裏不見簫夫人的人影,簫平笙環視一眼,徑直擡腳往西側的屏扇後去。
屏扇內隔開的小間兒裏,供着香案和佛像,簫夫人背對着他,正盤膝坐在蒲團前。
站在原地靜了一瞬,簫平笙踱步上前,站在她身側,清黑的眸色幽暗深邃。
他薄唇輕啓,未等出聲,簫夫人先開了口。
“佛說:一切諸果,皆從因起,一切諸報,皆從業起。”
“你問我嫁與你父親,可曾後悔過。”簫夫人眉眼溫婉,笑意柔澀,“後悔……”
簫平笙薄唇緊抿,緩緩側目,眸底的墨黑如深洞無邊,看不出絲毫情緒。
“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簫夫人吸氣亘長,又徐徐嘆出,眼簾閉合,指尖的佛珠平緩撚動。
“簫家世代為将,在大召國內,戰功赫赫威華無邊,是世家大族中最受敬重的門庭。你父親十歲帶兵,少年英才孔武不凡,帝都城內想要與簫家結親的門庭,數不勝數。”
“他大約是癡迷兵法與沙場,沒什麽兒女情懷,又冷又硬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年輕的姑娘們對這樣的兒郎,都是敬畏遠之,不敢靠近的,大多都比較偏愛風流倜傥霁月清俊的兒郎。”
“我與他的婚約,原本都是一場誤會,他誤以為我回信的人是他,便耿直的來提親,溫家自然是又驚又喜,滿口應下。”
“當日,喬家正被皇室猜忌,姓喬的處境不寧,我又發覺自己有了身孕,既擔心又害怕,後來傳出那人與陵氏私奔逃回隴南,我知謠言多半虛假,定有隐情,但到底每日惶惶不安憂慮交加,心神已亂。”
“你外祖母發覺我身子的異樣,又心知孩子不可能是你父親的,便主動去簫家退親。”
“你父親是說一不二不容置喙的人,他自然要與我問個明白,便親自來找我對峙。”
“我從不想瞞他,告訴他一切都是因緣錯亂,他誤會我情衷于他,本是這場錯亂裏最無辜的人,我也不可能揣着別人的孩子,嫁給他,這對他更不公平。錯原本是我犯下的,無論孩子留不留下,都與他無關。”
“可他那個人,就是犟極了,瞧着面冷無情,其實心底是最純稚仁厚的,興許是可憐我,也興許是念着與姓喬的那幾年淺薄的兄弟情義,他說不在乎孩子的時候。
我雖知他不是因着心中愛我,可在當時的絕境裏徒勞掙紮了那麽久,擔驚受怕忐忑不安,他就仿佛遞給了我一根救命的稻繩,我出于本能的便抓住了。”
簫夫人閉着眼,淚水從眼角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