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淵瞧着她如霜月般皎潔的面容,忽的想起了天橋上,神秘女子說的一番話,一時間心中百味雜陳,竟是說不出話來。霜合請他坐下,倒了一杯茶,輕聲道:“大人心事繁重,但願霜合的歌聲,能為您去掉一些煩惱!”
鐘淵擡眼瞧了瞧了她,忽問:“聽姑娘口音,不似汴京人。不知祖籍哪裏,怎麽會來到這裏開了這麽一家歌坊?”
霜合低着頭,捧着茶杯,看着熱氣一絲絲漂浮而出,撲在她的眼晴上,“我是蜀中人,家父本是一位将領,可惜蜀亡城破,我失去雙親,只有跟着一位行商的叔叔過活,叔叔看重這裏的地段繁華,為我開了這麽一家歌坊,可以讓我養活自己。”
鐘淵輕嘆一聲道:“嗯。如此說來,你叔叔對你不錯,可說是家裏尚算殷實,你既然是老板,怎麽也出來唱歌!”
霜合“撲哧”一笑,道:“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唱歌,我叔叔嫌我在家裏吵得慌,讓我在這裏自由自在也挺好。此外,倒還有一個原因。不知他從哪裏聽了個算命的說,我生來命硬,不宜養在閨中,若是放在外處,可能會有一番奇遇,而我的姻緣一事也要仰仗這一番奇遇。我叔叔不信邪,給我說了好幾戶人家都因各種意外而沒有談成,後來,便也不再管我了,只盼我在這‘陌上歌’裏真能遇上個什麽奇遇!”
鐘淵沉默的聽着,拿着茶杯的手有些輕輕的顫抖,他的聲音驀地有些緊張起來,道:“請問姑娘,今年芳齡幾何?何時出生的?”
霜合有些納悶的瞧着他,想了想道:“今年十七,臘月二十八生的。”
鐘淵只覺腦子有些眩暈,也許是這裏的熏香讓他有些不适,但更多的是面前這個巧笑倩兮的女子讓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他搖晃着身子站起來,道:“打擾了,我想起有些事,先行告退!”
霜合亦站起身子,道:“大人,我送你!”
鐘淵向後擺了擺手,道:“不必!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
望着鐘淵遠去的背影,霜合咬了咬唇,心裏很是內疚,這麽欺騙一個老人的感情,實在是一種罪過,此時望着他蒼老的背影,心裏滿是不忍。
鐘淵有些迷糊的走出‘陌上歌’,出了門,還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陌上歌’三字,筆力清漫,分明是出自一個女子的手,可筆鋒處卻透着一股淩厲,看來這個女子并不簡單。
他走過天橋,沒有尋到來時見到的那個女子,一路走回家裏,聽到仆人報告他小姐的精神好了些,這又急急忙忙的走向鐘雲秀的房間。
鐘雲秀才吃了藥,依靠在床榻上,一張秀麗的小臉還是蒼白如初,可是一雙眼晴卻難得的透亮,她瞧着鐘淵,柔柔一笑,“爹!我方才做了一個夢!你猜我夢見誰啦?”
鐘淵搖搖頭,愛憐的撫了撫她的臉,低聲問:“夢見誰啦?”
鐘雲秀笑了笑 道:“我夢見妹妹啦,她說,我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我想,我真的很快就會看到她吧,還有娘……”她臉色又白了白,這番話在一般人聽來,必是命不久矣的象征,可在此時的鐘淵聽來,卻有着另一番的意思,他輕輕拍着鐘雲秀的背,道:“好好休息!”沉默着走了出去。
鐘雲秀被丫鬟扶着躺回了被子裏,一室清淨時,眼淚抑制不住的流下。這樣也好,如果我離開你了,還有另一個女子幫我來盡到做女兒的孝,我也是很開心的,高霜合,她是個好女孩兒!
鐘淵走在屋外的回廊上,步履沉重,那些想起便傷心的往事,一點點回溯在心間。他那個三歲便夭折的小女兒,如果長大,也許也會像‘陌上歌’裏的那個女孩兒一樣活潑可愛吧。他的妻子一家有心悸病遺傳給下代,可是他的妻子很幸運,并沒有這個病,可是他沒有想到,這個病卻落在了他的一雙女兒身上,大女兒還算幸運,可現在還是……可是那個小女兒卻沒能這麽幸運,記得她痛得最厲害時,央求他給她講那些書裏的故事,那時他腦子裏也只有書裏的故事,于是講《戰國策》,她說,長大後也要當那些威武的将軍……女兒死後,妻子沒有經受住打擊,相繼而逝。
想了半晌,忍不住老淚縱橫,不覺走進書房。這些年來,書讀得透了也便開始研究蔔巫,看着其中的命理變化,不禁幽幽的出神起來。
荷塘裏的荷花打了花骨朵,碧綠的荷葉田田,遠遠望去,一波綠水之上,仿若一層綠色的帷幕波動,鐘雲秀蒼白的臉色望着荷塘,嘴角一絲微笑,像是想起了什麽。
霜合知道她想起了什麽,那日她與趙茉劃着小舟從荷葉間穿過,如今站的這個亭子裏,一位俊秀的少年郎正吟詩作畫,而自己與趙蓮正在湖心的畫舫上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盤,那一日,紅蓮白茉交相輝映,一切都那麽歡樂。
鐘雲秀幽幽的嘆息了一聲:“那一日真好,多想一直停留在那一日!”趙茉蹲坐在她的身前,凝望着她的眼晴裏珠淚滾滾,卻極力忍住不讓它們掉下來。那一日,她如往常一樣靜靜坐在那裏,沒有多說話,只是看着他們,也許是她恬靜的人生裏最普通的一天,但趙茉知道,她為何偏偏要想起那一日,因為那一日的記憶雖普通卻惟獨沒有曹璨。
望着鐘雲秀日漸微弱的氣息,和努力睜開的雙眼,霜合沒有趙茉那麽好的忍力,轉過了身去,過了一會兒,悄無聲息的身後,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誰嘶聲力竭的喚着“雲秀”?
亭外飄起了小雨,滴打在荷葉上,細細有聲,趙茉伏在鐘雲秀的腿上,飲聲啜泣,眼淚滲進了鐘雲秀的綠色長裙裏,可她已再也沒有感覺。
亭內,又是誰的歌聲幽幽的傳出:“乘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許?”
霜合背對着她們,默默站立在庭外,依稀回到了那日初見她時的模樣,溫柔如水恬靜安寧的少女,聽刺曹璨名字時忽喜忽悲神情。眼淚簌簌而下,她不是個善于控制自己情緒的女子,面對喜悲,她總是願意用最真實的情緒去面對,就像此時,她覺得鐘雲秀的離去讓她感到無比的悲傷,眼淚便不受控制的流下……
鐘淵跪伏在大殿之內,心裏除了失去女兒的巨大哀痛,更有着對眼前這位美如青煙的娘娘的恐懼。
“不問蒼生問鬼神!鐘大人,你最近越發長進了?”柔柔的語調卻無比的冷漠,像是一把鋒利的匕首刺進鐘淵的心裏。
鐘淵伏在地上,絲毫不敢動彈,聽聞這位宮裏最受寵愛的娘娘,平素也是不愛理事的性子,為什麽偏偏對自己家的事這麽在意呢?他不敢回答,只得更加低下了頭。
謹嫔看着他冷笑一聲:“聽聞你打算收‘陌上歌’裏的那個小丫頭做女兒,連與曹家的婚事也一并與了她?”
鐘淵顫着聲音道:“小人曾得高人指示,又因膝下無女,甚感寂寞,見那高姑娘活潑機靈,很是喜歡,所以,這才……卻不知謹嫔娘娘,為什麽對小人的家的事這麽關注?”
謹嫔蹲下身來看他,絕世的容顏上刻着一絲狠毒的光芒:“若不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又怎麽能與曹大公子結親呢?大人莫不是想濫芋充數,成全自己的虛榮之心,才造出了什麽轉世投胎之說,這一點,皇上可是很不信的!”
“皇……皇上有何指示,還清謹嫔娘娘告知……”
謹嫔滿意的看着他,輕輕的開口,伏在身前地上的鐘淵卻冷汗直冒,最後也只得認命的點了點頭。
從鐘府出來,霜合一直懸着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雖然結果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可至少已經放得四平八穩了,一盞茶前,鐘淵無比擔憂的看着她,表達了自己對她的喜愛,最後卻說不能給她該有的身份,但可私下認作女兒,若是說起與曹家的親事,也只能委屈她做個妾侍了。
霜合聽罷,無比鎮定的說,“我願做您的女兒,只因一個緣字,倒不是為着什麽親事而去,若是大人為難,霜合自願舍棄任何名分,只做您的女兒就可!”面上倒是沒露出絲毫的端倪,但是心裏卻有些難受,終是不願再多說話,匆匆告辭走了出來。
走到路上,卻遇見了一個很久都未再見過的人,那人朝她走來,面上挂着一絲微笑,溫暖的可以包裹她的任何悲傷與失落。
他久久的凝視着她,仿佛要看出她與離開時有什麽不一樣,最後,才道:“我想你應該有興趣知道,事情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霜合擡頭看他,許久不見,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那雙眸子越發的幽深難測,可望着她時,自動斂去了眼裏的冰冷。
霜合默默轉身,看向幽深的巷子,“我若猜不出來,還是高霜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