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駐地時已是薄暮,長平軍為雲淮晏接風洗塵的儀式不算隆重,甚至稱得上簡陋,除先鋒營遲謂、壘土營馮途、熾火營魏良規規矩矩地領了副将及一幹參将筆直站着候在中軍主帳之外,其餘各營只零零落落地站着。
陸小勇一騎快馬一徑奔到主帳之外,跳下馬打起簾子沖進帳子裏。
北地嚴寒,帳子裏卻并未升起炭火,陸小勇打個寒顫只覺帳子裏頭比外邊風欺雪壓的境況好不了幾分,他低咒一聲,扭頭沖出帳子随手拎起另一個人的衣領:“将軍馬上就到了,帳子裏還冷得跟冰窟窿似的,你們就是這麽迎主将的?”
被陸小勇随手操起衣領的是锵金營的人。
锵金營主将吳一遇恰恰最是沖動耿直,吃軟不吃硬的性子,反手便扯掉了陸小勇的手:“他娘的,什麽時候輪到你小子教訓到我頭上來了?什麽兄弟情義,什麽性命之交,在京都那麽個熱鬧香豔的地方待上幾天,就都忘幹淨了,見面就耍威風,陸小勇你也真是了不得!”
陸小勇老實,卻絕不是傻。京都遍地權貴,他為了不給雲淮晏添麻煩,索性耐着性子裝傻,如今到底是回了北境,回了長平,再也無需壓着脾氣說話。
他眼見着幾日奔波下雲淮晏的臉色一日糟過一日,就指望着帳子裏一切齊備,能讓雲淮晏歇一歇,卻不想帳子裏連一絲暖意都沒有,情急之下,便失了分寸。
若是往日,他拉過來一個人這樣罵一句也并沒有什麽。
沈老将軍在時便立了規矩,長平軍裏沒有隔夜的仇怨,莫說是起了口角争執,便是大打出手,受傷挂了彩,睡一覺也要忘個幹淨。
可如今,似乎有些不同。
陸小勇被吳一遇嗆了一陣,又不能透露雲淮晏的身體狀況,直如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愣了半晌,避重就輕道:“将軍染了風寒,帳子裏太冷,恐怕受不住。”
吳一遇嗤笑:“這頂帳子,沈老将軍住過,蘇将軍住過,與燕國交戰正酣時,與諸君徹夜秉燭暢談軍務,數次忘了添加炭火,直至次日天明,無人有怨。那時雲将軍也是在場的,如今當了大半年七皇子回來,便受不得這份苦了。要我說,吃不得這苦,還是早回京都吧,上好的紅羅炭燒着,豈不暖和?”
言語中的嘲弄一望而知,锵金營的副将與幾名參将應和着吳一遇哈哈大笑起來。
庇行營的徐期本是吳一遇在熾火營的副将,沒多說什麽,眉梢微挑露出的也是一副不屑的神色。
吳一遇本是熾火營主将,另一側,随魏良站得筆直的熾火營諸将聽了吳一遇的話想對望了一眼,眉眼含笑側頭私語。不遠處遲謂不滿地蹙了蹙眉頭,魏良本在遲謂麾下,見他面色不虞,随即擡眼向身後掃了一眼,到底将竊竊私語壓了下去。
陸小勇沒有急着回話,暗暗将每個人的神色觀察了個遍,目光略過溯川營錢多和椓木營趙爾時停頓了好幾秒,吳一遇對雲淮晏的敵意與遲謂對雲淮晏的維護之意顯而易見,錢多與趙爾究竟站在哪一邊,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尚未由陸小勇縷清其中關聯,馬蹄聲與車轱辘的聲音便層層近了來,雲淮晏跳下馬車來,一身銀色铠甲外面罩了一層灰色猞猁裘,遮去冷光泠泠的肅殺,他挺直了脊背站在諸将面前,映着雪光,面色一片霜白,只一雙眼睛漆黑幽深,逐一掃過在場的人。
遲謂、馮途與魏良轉至前排,脊背挺得筆直,抱拳行禮,朗聲問候。
錢多與趙爾對視一眼,略略猶豫,終究還是快步走至前排,抱拳行禮:“末将錢多,末将趙爾。”
長平七營,只剩了锵金營吳一遇與庇行營徐期默不作聲。
雲淮晏的目光最終便落到他們身上。
相比其他五營,這兩營的人站得零零落落,橫豎都不成章法。
“馮途,你說,長平軍中隊陣應是什麽模樣?”
馮途抱拳作揖,沒有擡眼看雲淮晏,也沒有拿餘光瞟吳一遇:“若有雁行陣、北鬥陣、一字陣等,從其陣法,若無陣法,應縱橫齊整,俨然棋局。”
“隊陣無矩,散漫無章,如何處置?”
“參将以上杖八,主将杖十六。”
雲淮晏問完了他想問的,才将頭轉向吳一遇與徐期:“吳将軍,徐将軍,你們可聽見了?先把罰領了,再一同進來說話吧。”
說罷,他徑直穿過人群往帳子裏走,蘇葉與陸小勇快步跟上去。
步入帳子,堪堪放下擋風布簾,雲淮晏便蜷起手抵在唇邊止不住地低聲咳嗽。北境冷風如刀,未生炭火的軍帳中寒意不減,冷風裹挾寒氣浸透心肺,冷痛自心肺間細細密密地蔓延開來,流淌至四肢百骸。
雲淮晏有些站立不穩,借着陸小勇的力,又強撐着走了幾步終于落座,伏在案上咳得停不下來。
蘇葉顧不得與他怄氣,替他攏了攏衣裳,邊拍背撫胸地替他順氣,邊追着陸小勇問:“帳子裏怎麽這麽冷,快燒個炭盆過來。”
陸小勇朝蘇葉看了看,又朝雲淮晏看了看,到底沒敢将方才一番争執據實相報,握了握配刀,扭頭往外走,想着這回好說歹說至少得要回一個炭盆來。
雲淮晏瞟了他一眼,只遲疑了一瞬便将他喊了回來,安撫地拍拍蘇葉,壓抑着咳嗽低聲道:“我沒事,不過是受了點風,小末,去幫我倒點茶水來。”
借着蘇葉尋找水壺的空檔,他示意陸小勇湊近些,與他耳語:“師兄不在了,他們心裏有氣,總是要撒出來的。”
陸小勇一句“可是”尚未說出口,蘇葉已經提了水壺過來,手忙腳亂地倒了半杯茶水才發現水壺裏的水冷冰冰的一點熱氣也沒有。
她急得跳腳,拎起水壺便要往外沖,被雲淮晏伸長了胳膊,将她整個人勾了回來:“這裏跟京都可不一樣,冷茶冷飯都是常見的,你也得适應。”說着,取了桌上半杯冷茶,一口飲下。
蘇葉皺着眉摸摸他的額頭,果然還是微微發着熱,分明還病着,卻要遭這樣的罪,若是在京都,莫說熱湯熱茶熱炭盆,恐怕候着給七殿下診脈的太醫便烏泱泱地跪滿了無竹居。
雲淮晏不以為意,又安撫地握握她的手,示意陸小勇将她帶去裏間,交代她:“軍中不可帶女眷,我對外只說你是父皇派給我近身伺候的小厮,一會你不要出來,往後獨自一人也不要往外走動。”
又等了大約一刻鐘,遲謂等人一同進帳拜見長平軍新上任的主将。
雲淮晏本是長平舊人,大家本是一同上過沙場的同袍兄弟,原就相熟,那些繁瑣的引見便免了,簡略說了幾句便散了,只留了幾營主将下來。
吳一遇與徐期自知有錯,受罰也不算冤枉,方才人多口雜便不再多說什麽,此時剩下的都是些相熟的,吳一遇當即紅了眼:“蘇将軍的事情,你欠大夥一個解釋。”
他摸出一只錦囊拍在雲淮晏面前,“這只錦囊是離開京都那天,大夥親眼見你交給他的,還告訴他正月之後才可以打開,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們錦囊裏的字條寫了什麽?為什麽非得等到正月之後才能看?又為什麽在拆開錦囊後的第二天他便命喪野狼谷?”
二月初九,雲恒下令查抄端侯府,鐘鳴鼎食人家一夕之間分崩離析。
蘇木手握重兵,雖然一貫與端侯府不算親厚,但終究是血緣至親,帝王之心徙薪曲突防患未然也是無可厚非。雲恒八百裏加急的快件發往北境命令蘇木只身回京,卻不想傳回的卻是蘇木命喪野狼谷,面目全非,死無全屍的消息。
一同帶回京都的,還有關于蘇木之死的種種傳聞。
比如,野狼谷的兇險在北境人盡皆知,若不是他臨行前讀了一封來自雲淮晏的信箋,決計不會獨自前往。
而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麽?
除了雲淮晏和死去的蘇木,無人知曉。
蘇木死後,雲淮晏即刻被派往北境接管長平,仿佛更是坐實了蘇木的死與雲淮晏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坊間傳言,七皇子雲淮晏本就是雲恒安插在長平軍的一步棋,時機成熟時,拔了端侯府,連根帶起蘇木,恰好将長平軍權收歸皇室。
吳一遇一貫大嗓門,說到這事竟哽住了喉,聲音低沉,抑得整個帳子裏都透不過氣來。
沒有人阻止吳一遇的追問,即使是完全信任雲淮晏的遲謂,心底裏也期待着他的解釋。
雲淮晏逐一掃視過眼前的人,輕輕吸了口氣:“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錦囊只是些尋常閑話,師兄為何會在讀了這些話後只身去了野狼谷,我也不知道。”
“你當時寫了什麽,再默一遍。”吳一遇甚至給他研起了墨。
雲淮晏卻将他遞過來的筆一推:“隔了這麽久,我哪裏還記得?”他按住吳一遇準備研墨的手,擡眼看他,“我不記得了,也不願意編出瞎話來騙你們。”
吳一遇看着他的眼睛,依然是澄澈明淨,黑白分明,他也不願意相信這個與自己并肩殺敵,眸光清澈的青年手上會沾染自家兄弟的血污。
可是,蘇木的死實在太過蹊跷。
雲淮晏揉了揉抽痛的額角,苦笑道:“既然你們認定了師兄出事與我的那封信有所關聯,我辯解也無用。你們放心,我在北境不會待太久,我若活到交出長平軍令的時候,你們還有氣,我聽憑你們處置。可陣前最忌離心離德,只希望諸位暫時放下心中芥蒂。”
他說出這樣的話來,神色淡然輕言生死,一屋子的人除了陸小勇聽出幾分凄然,其餘人只覺得他話已至此,再糾纏便顯得不明事理,蘇木一事暫且作罷。
諸将又待了一會,就如今北境形式細細探讨了一番,才各自散去。
雲淮晏望着最後一個人離開帳子,才伸手掩住唇,輕輕咳嗽一聲,肩膀一抽,嗆出一口血。陸小勇上前扶住他,還未開口,雲淮晏便做了個禁聲的動作制止他,随即指了指裏間。
裏間還有一個蘇葉。
軍營不比王府,帳子只有這樣大,方才外頭說了什麽,裏間的蘇葉聽得一清二楚。
陸小勇轉過頭,恰好看見蘇葉慘白着一張臉走出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雲淮晏:“他們說,我大哥死了?”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 xbanxi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