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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淡素雅的無竹居這一夜紅燭高照,窗棂上成雙成對的喜字将白日裏的熱鬧延續到了深夜。

夜色漸漸深了。

歡兒在屋外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她已經偷偷往前院去了幾趟,聽說筵席散了,聽說最後一個客人三殿下的馬車走遠了,聽說丫頭們開始收拾堂屋裏狼藉的杯盞了,可無竹居的主人還是沒有回來。

終于院落外響起了腳步聲。

今夜平王府裏各處沿着小徑挂了一溜兒的紅燈籠,處處亮如白晝。

歡兒一眼便能看見那個一身紅衣的人,大約是因為飲酒,他走得不快,步子也不甚平穩,由錦瑟一路扶着,仿佛走這樣一小段路對于他來說異常吃力。

暝瞑夜色中,北風清冷,歡兒盯着雲淮晏單薄清瘦的身影,竟生生看出幾分孱弱來。

可是怎麽會孱弱呢?

那可是七殿下呀,提刀上馬征戰四方眉頭都不皺一下的。

歡兒甩甩頭提醒自己莫要胡思亂想,趕緊去推開門,探頭探腦地小聲知會蘇葉一聲。

夜色已深,喜娘早被雲淮晏遣走,他并不希望這一夜有太多人叨擾,即使是錦瑟和歡兒,也被他吩咐了各自去歇下。

今夜的無竹居有些陌生,紅的、金的、銀的,各式各樣的物拾在燭火中晃得雲淮晏眼睛生疼。

雲淮清答應過他,正月裏是不碰端侯府的,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還有兩日便出正月了,眼前一片銀釭紅燭的溫情脈脈,兩日之後又能剩下什麽?

明明與蘇葉成婚是他多年夙願,可這一日,他并不曾真正開懷過,想到要見她,心裏便仿佛堵了什麽東西,七上八下地惴惴。

“阿晏,是你嗎?”

終于,蘇葉忍不住在裏間喊他,雲淮晏倉皇轉頭,便看見床榻上一襲錦繡嫁衣的人。

她的嫁衣真好看,紅得賽過春日裏最豔的花,金絲銀線細細繡出一對鴛鴦在水波之上交頸而眠,袖口上別出心裁地繡了兩支并蒂蓮花,寓意美好。

至少在此刻,她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與他相攜白頭。

雲淮晏眼眶有些發熱,深深吸了口氣走進裏屋去。

裏屋的燈燭顯然比外頭要暗一些,甜香靡靡,恰好地烘托出洞房花燭夜的氣氛。

蘇葉頭上遮着紅蓋頭,坐在雕床上難得的娴靜乖巧,兩只青蔥般纖長的手指絞在一起,她嗅着雲淮晏帶着一身酒氣越靠越近,手指越絞越緊,臉上發起燒來。

雲淮晏在她身邊坐下,拉住她的手輕輕摩挲着手背,沉默了片刻,忽然問她:“小末,你可會後悔?”

雖然隔着一層紅布,蘇葉臉上還是止不住緋紅。

她搖搖頭,小聲說:“不會的。”

大約是她太過嬌羞,答話的聲音輕細,雲淮晏聽不分明。蘇葉聽見雲淮清淺淺地笑了笑,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背,喃喃自語:“沒關系,即使你後悔也沒關系,我也耗不了你太長時間。”

“什麽?”雲淮晏的聲音很輕,雖然聽不清他說了什麽,卻能感覺到聲音裏是顯而易見的倦意,蘇葉不由得有些擔心,迫不及待地便要自己動手将紅蓋頭扯下來。

掙紮間,她的手腕被一只冰涼的手握住,雲淮晏順着她的動作扯下她的蓋頭。

紅布輕飄飄地從兩人之間落下,蘇葉等了整整一日終于望見她等待許久的那雙眼,幽黑,清亮,縱使沙場白骨累累,縱使朝堂人心沉沉,這一眼依然與她初初遇見他時一樣,大雪落了滿院,黑白分明,雪亮清透。

蘇葉這一日妝容精致,她從他眼瞳裏看見自己,美如遠山,膚若凝脂,唇點丹朱,腦後一襲黑亮長發在腦後盤成精巧的發髻,正是新婦的樣子。

原來,嫁給阿晏的自己是這個模樣。

蘇葉看着雲淮晏,忽然忍不住笑起來,眉眼彎彎煞是好看。

合卺酒在床邊的矮幾上,蘇葉一來便注意到了。

她彎下腰端起酒器,伸出手臂與雲淮晏相交而飲,一杯酒罷,臉上便飛起緋紅。

卻不想有人比她更不勝酒力。只一盞合卺酒,雲淮晏便開始搖搖晃晃坐不住的模樣,昏昏沉沉靠在蘇葉肩頭,竟然當真就這樣睡了過去。

“阿晏?阿晏?”蘇葉輕輕拍了拍雲淮晏的臉頰。

他微微側過頭來,喃喃喊了她一聲,只伸手抱住她,蹭蹭她的肩膀,又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沉沉睡去。

蘇葉哭笑不得,認命地扶雲淮晏躺好,為他脫了鞋襪外衣,趴在床邊看了他半晌。

這是她與他的洞房,她已是平王府的女主人,總不能此時跑出無竹居住到客房裏去。蘇葉想了想,紅着臉解下衣袋,僅穿着中衣,滋溜鑽進被窩裏,攬着雲淮晏的腰,靠在他胸口,心滿意足地睡去。

夜色更深重,蘇葉呼吸漸漸綿長。

雲淮晏卻睜開眼睛,看着懷裏毫無防備的小丫頭,心中溫和柔軟化出一汪春水。

這是他們的洞房花燭,春宵一刻,他卻沒有碰她。

她說她不會後悔。

可她的一生還有很長很長呢……

——————

之前蘇葉并不知道雲淮晏這樣忙,每日早膳之後他便出門去,一直到夜幕深重才回來,有時回來得晚了,他索性便不回無竹居了,讓錦瑟随便給收拾個屋子便罷。

如今蘇葉嫁入平王府,與雲淮晏見面反而比之前還要少。

蘇葉終于忍不住拉着雲淮晏的手,可憐巴巴地問他:“你在忙什麽?終日都見不着人。”

那時已經是過了二月二,春寒料峭,雲淮晏回來時披了一身寒氣,在院子外面咳得直不起身,含了一顆白彥給的藥丸才進到無竹居來。

他脫下披風在火爐旁烤了一會兒,感覺被凍得發僵的手暖和起來,才去摟住蘇葉,将頭埋在她肩窩裏,溫聲道:“抱歉,事情已經辦完了,明日不出去,一整日都陪你,好不好?”

蘇葉摸着他又細了一圈的腰身,又是心疼又是委屈,頃刻間紅了眼眶,先是悶悶地應了聲好,過了片刻竟摟着他嘤嘤哭出聲來。

“小末。”雲淮晏托起她的臉來。

小姑娘這幾日也不好受,有時等他到深夜,輾轉反側孤枕難眠,眼下隐隐約約泛起了一圈青色。雲淮晏越是溫和,蘇葉便越是覺得委屈,眼淚難以自制地一顆接着一顆往下掉,她抿了抿嘴,含含糊糊為自己開脫:“我知道你忙,可我就是太想你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雲淮晏輕輕擦掉她的眼淚,低頭在她唇上落下一個吻。

她的唇溫軟,他的唇冰涼。

他仿佛寒冬裏将要被凍僵的一條魚,貪戀着相濡以沫中的最後一絲暖。

那一夜他們相擁而眠。蘇葉枕着雲淮晏的手臂入睡,是與他成親以來少有的安然,雲淮晏望着懷裏酣然熟睡的人,一夜沒合眼。

第二日,雲淮晏也确實沒有食言,用過早膳,一整日的時光就聽任蘇葉安排。

他對她言聽計從,她說想要去寺廟祈福,他便讓人備馬,她說想吃舒和齋的糕餅,他便讓人去買,只在她期期艾艾地提議接蘇槙過來一起喝茶聊天時,雲淮晏臉色不豫,沉默了好一會兒道:“改日吧,今日化雪,地上濕滑,他腿腳不便。”

當時蘇葉哪裏知道,改日,便是後會無期。

雖有缺憾,但這一日總還是快樂滿足的,以至于在後來漫長而混沌的陰暗歲月裏,蘇葉關于這一日的記憶依然是彩色的,她記得這時的天湛藍而高遠,記得初春時候枝頭上欲說還休的新綠,記得晨光暮色中雲淮晏垂眸看她,眸光清亮而溫和,仿佛涓涓春水。

雲淮晏說忙完了事務,便似乎一夕之間真的閑了下來。

他依然每日早膳之後去一趟都護軍軍營,大約用過了午膳便回來。回平王府時,蘇葉大多正在小憩,他就拿本書靠在窗邊靜靜等她醒來,耳鬓厮磨度過那一日的剩餘時光。

這樣賭書潑茶的惬意日子僅僅是過了三四日,下起一場大雨,雨裏還夾着零星雪花。

下雨那天,寒氣沁骨,雲淮晏回府的時辰比平日裏要晚一些,走進無竹居時,蘇葉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歡兒陪在她身邊,兩個人都瞪着通紅的眼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臉色發白。

屋裏沒有人說話,外面瓢潑雨聲壓過屋裏輕輕淺淺的呼吸。

窗子是敞開的,雨水夾着雪點濺落進來,沾衣欲濕,是纏綿透骨的冷。

但這種冷卻抵不上蘇葉心裏的寒涼。她撐着桌子站起身站到雲淮晏面前去,他比她高出許多,微微仰頭看他時,忍了又忍的眼淚從蘇葉眼角一線落了下去。

她想要問他,想要向他求證,卻從心裏生出一種掩耳盜鈴的怯懦,将唇緊緊抿着,用力之下嘴角微微發抖。

雲淮晏嘆口氣,将她摟入懷中:“小末,你還有我。”

蘇葉身形纖細,伏在雲淮晏肩頭哭得發抖,仿佛一株風雨飄搖中的無依草木。

她的眼淚蹭在他肩頭,在他青色的衣裳上洇出一片深色:“所以,歡兒聽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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