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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離起手示意衆人不要上前。

他仰頭, 瞧了一眼上山的路,發現新雨過後,略帶濕漉的泥土之上,印着不深不淺的馬蹄。

那是方才姜婵兒與蕭晗同乘一騎上山留下的蹤跡。

姜離隐隐猜到了, 目光沉下來, 轉頭灼灼盯住馬背上的佩劍, 而後徑直走過去, 驀地翻身上馬勒住缰繩,馬兒一陣嘶鳴, 卻終是被他大力所馴, 姜離在馬背上高喝一聲,嘹亮清朗。

“衆将士, 随我上山。”

今日, 他與蕭晗。

必定是要做個了解。

不死不休。

一行人見少帥這般神情若肅、語氣堅定, 也不敢多置喙什麽,便整裝列隊,跟着一起上山而去。

山上,蕭晗同姜婵兒互訴衷心後, 正打算騎馬下山, 卻聽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自山道而來。

頃刻,一行人馬蜂擁而來。

将他們團團圍住。

這行人雖然肉眼可觀, 是丢盔棄甲、灰頭土臉的一隊殘兵,但烏壓壓的一群圍過來, 人數卻不容小觑, 沒一會兒功夫, 就将他們二人圍的水洩不通。

蕭晗擰眉, 他今日披着墨色織金披風, 在日色下隐隐流動着浮光,這群人包抄而來時,他下意識将姜婵兒護至披風之後,目光如炬地與來人對峙。

來人自然是姜離。

他騎着姜婵兒那匹紅鬃馬立在人群之前,身上的盔甲染血殘損,面容沾了風塵,發絲淩亂,整個人顯出一種頹然之氣,卻笑得很是陰沉狠戾。

“蕭晗,如今看來,是天要你亡。”

“本以為錯過了那個機會,便再無殺你的機會了,沒想到,你竟又如此蠢笨地跑到我面前來,引頸待宰了。”

面對姜離的出言不遜,蕭晗靜默如喑,他眉眼冷靜,宛如一潭沉水。

并未出言,渾身卻像是浴着森寒冷意,讓人為之震懾。

他将姜婵兒護在身後,緊握她的手。

十指相扣。

姜離厭惡蕭晗的沉着,他将目光一轉,落在他身後的姜婵兒身上,将馬鞭折在手中,對着她勾了勾。

“婵兒,過來。”

“你休要在做夢了,我是不會過來的。”

“你若不過來,我便将他,就地斬殺。”

“那你便試試。”

“不要沖動,你如今舊疾方愈,不能大動幹戈。”

“放心,只要有我在,便不會讓任何人動你分毫。”

“我信你。”

目光中閃過一絲刺痛,他殺意頓生,朗聲大喝起來,“将那暴君就地誅殺,賞萬金!”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一行本就是窮途末路之輩,此刻渾身像是被點着了火,齊齊高喝着:“沖呀!”

便如潮水一般,朝二人湧去,一浪又一浪,沖殺而來。

蕭晗見情勢危急,徒手生生勒斷了首當其沖的一人脖子,而後奪了一柄刀,開始大開殺戒起來。

很快,山崖上便成了一片腥風血雨的修羅場。

無數的鮮血染紅了山岩白石,觸目驚心。

姜婵兒始終都被蕭晗護的好好的,毫發無傷。

他為她圈出一塊無暇淨地,他在外拼殺浴血,不放一人進入身後之地,殘陽下,那些血泊像是分隔成了兩塊有界限的土地。

一處是煉獄,一處是淨土。

鮮血将蕭晗的披風染透了,他渾然不覺,就像是一個來自地獄的修羅,所到之處,以血為祭。

倏然間。

只聽一聲咻然長鳴。

淩厲的箭矢便穿風而來,電光火石間,深深紮入蕭晗的肩膀。

姜婵兒一時觸目驚心,一聲驚呼劃破蒼野。

“子晗哥哥——”

見他受難,姜婵兒心如刀割,見他肩胛處有鮮血汩汩滲出,她袖籠中的五指攥得死死的,幾乎要嵌入皮肉之中。

她憤然擡眸,人潮之外,姜離不知何時已然下馬,取了弓箭,于暗處傷人。

此刻,姜離瞧着人群中負傷的蕭晗,嘴角勾起一抹陰毒之笑,他張弓,施施然搭上第二支箭。

姜婵兒心口猛地一縮,再這麽下去,蕭晗會死!

蕭晗畢竟大病初愈,能支撐這麽久已是不易,縱然他神功蓋世,可憑一己之勇,終究還是敵不過眼前這如織的敵兵。

就算戰到最後,也畢竟會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的身子,如草木初生,遭不住這麽多明槍暗箭,縱使今日勉強撐下來,也定然會元氣大傷,後果難計。

不遠處,姜離目光陰沉,張弓轉向,在人群中對準那道黑色身影——

姜婵兒心中一急,再顧不得其他。

縱深一躍,飛掠過重重刀槍劍戟,落到的人群的對面。

此刻,她不能再聽他的安排,繼續躲在他身後。

因為,她亦要保護他!

她能,

她一定能護他。

如此想着,姜婵兒目光變得異常堅毅,在衆人驚愕不及的目光中,她噌的一下抽出馬背上的劍,直直抵住了姜離的脖子。

寒光劍影下,姜離面露驚慌,手中張着的弓還未及放出箭。

“婵兒,你……”

姜婵兒将刀刃逼近了幾分,冰冷的刀尖抵在他的咽喉處,劃出細細血線。

“姜世子,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擒賊先擒王嗎?”

“婵兒,你……你的功夫恢複了?”

姜離瞠目,他确實萬萬沒預想到這一點,自悔心中大意。

姜婵兒嘴角勾起嘲諷,字字誅心:“我能恢複記憶和功夫,皆要謝你所賜,若不是你威逼、強擄、瞞騙、囚禁……對我做下種種惡行,我如何能這麽快就想起一切,恢複功力?”

姜離未料到她恨意這般深刻,目光帶着閃爍。

姜婵兒帶着恨意咬牙道:“讓你的人都收手,否則,我會毫不留情地殺了你。”

姜離有一瞬的沉寂。

漸漸地,他面露哀色,眼神一點點破碎下去,變成了最後的乞問,他勾着染血的唇,近乎蒼涼道:“婵兒,你當真要殺了阿兄嗎?”

姜婵兒并不想理會他的自作多情,也不想在與他多浪費時間,因為她多耽擱一分,蕭晗就多危險一分。

“休要再喚我婵兒,你不配。”

她冷若冰霜地說着,果決地打碎姜離最後的自我懷緬。

她推着姜離走到高處,對着人群高聲呼喊:“聽着,都放下武器!你們的主帥在我手中。”

一片刀槍光影中,清越的嗓音清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衆人紛紛停下了動作,轉頭看過去。

一塊山石高地上,眉眼冷冽的女子将短刃緊緊貼在他們少主的脖子上,依稀可見血痕,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其斃命。

“他死了,莫說千金,你們一個子都得不到,替他賣命,何必呢?”

姜婵兒郎朗說着。

越過重重交疊的人影,她瞧見不遠處,蕭晗立在人群之後,情緒難辨地瞧着她,眸色黑的深沉,不知是驚喜還是擔憂,可他的面色,卻很是蒼白。

姜婵兒沖她勾了勾唇,示意他放心。

這一次,她想換她。

來護他一次。

“你們可知自己眼下的身份,如今,你們是朝廷的逆賊!你們跟着你們口中的主帥,已是窮途末路,不論今日結果如何,你們覺得自己還有活路?”

“莫要在做無謂之事了!眼下,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就當你們是受人蒙蔽,才投了這叛軍,只要你們放我們走,今後,不管你們是做良民還是草寇,我可在此立誓,朝廷都将不再追究。”

姜婵兒的話音郎朗,和着曠野的風,有種回蕩缥缈之感,卻直擊在場每個人的心靈。

她知曉這些人都是因為年初江南的水患,而淪落到去做私兵這等地步,與朝廷為敵想來也并非出于他們的本心,只是情勢所逼,不得不為。

說到底都是一群可憐之人,若說要怪,便只能怪那世道不公,對于他們,将來更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姜婵兒挾持着姜離一步步朝蕭晗走過去。

人群緩緩後退,不約而同地避開一條道來,供她行走。

衆人情态各異,目光皆有閃動。

姜婵兒一面朝蕭晗走去,一面繼續高聲道:“相信你們家中都是有年邁婦孺的,只是因為世道艱難才誤入了歧途,難以回頭,今日,我給你們這個機會,你們何不解甲歸田,重歸平靜生活?”

話音落下,人群一片嘩動,不少面露神往之色,議論起來。

“走吧,咱們本就是被蒙蔽才做了這叛軍的。如今有這麽好的機會,何不就此歸家?”

“是啊是啊,我家中還有八旬老母,日日盼着等着我回去呢。”

“誰不是呢,我出來的時候,媳婦剛給我生了大胖小子,要不是因為家裏斷了炊,我也不會來投這私兵,當時也不知道,要與朝廷為敵啊。”

“原先是騎虎難下,如今,未來的皇後都發話可以不追究,咱們若是不抓住這麽好的機會,便是蠢笨至極,未來等着咱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不少打定主意的。

便悄悄擱下手中的武器,三五成群地溜出人群,下山去了。

不少人看周圍的人群散去,也跟着放下刀劍,追着跑着離開了。

借這功夫,姜婵兒走到了蕭晗身邊。

蕭晗與她并肩而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幽邃綿長,半晌道了句:“我去牽馬,我們離開此地。”

待蕭晗去把她的馬牽回來,整個山崖上已經不剩多少人了。

而那廖剩無幾的幾人,也是不敢上前的,他們方才已經見過蕭晗的手段,知道自己沖上來也是白白賠命。

于是猶豫了半天,想來也是救不回主帥,最終便也作罷而去了。

這一幕,姜婵兒早就預料到了。

畢竟他們是半路出家的士兵,本就沒有太多的盡忠意識,只不過是想在這災年讨口飯吃罷了,如今選擇了自保,也實在是情理之中。

正在姜婵兒神游之時,蕭晗不知何時已翻身上馬,修長白皙的手遞過來,眉眼含笑。

“沒想到,我的婵兒,竟有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本事。”

“不當個軍中參将,實在是可惜了。”

姜婵兒仰面,“子晗哥哥,我若是男子,定能跨馬治國平天,你說是不是?”

蕭晗颔首,不置可否地道:“嗯。那定然會是。”

兩人談話間,蕭晗的手就這樣懸在那兒,可姜婵兒卻不能就此跟他離開。

因為——

蕭晗約莫是,忘了一個人。

姜婵兒瞥了一眼身前面容頹敗的姜離。

“那他怎麽辦?”

姜離依舊被她挾持着,可整個人像是被抽了魂、失了心的廢人一般,了無生趣。

成王敗寇,他看起來是認命了。

他也終于認清了,

那一次的失去,便是一生。

姜婵兒永遠不會,再屬于他。

她對他,只剩下怨恨憎惡。

就像揮刀斬斷一切,

再不會有一絲昔日舊情。

因着姜婵兒發問,蕭晗收了手,翻身下馬。

他的瞳孔漆黑,深不見底,直勾勾的盯着她,一字一頓道:“你若問我,我定然是要取他性命的。”

蕭晗的語氣帶着森森寒意,他刻意的避開眼神,像是多看一眼姜離,都會忍不住要殺了他的沖動。

姜婵兒面色變了變,心中發難。

蕭晗像是猜出她心中的為難,背過身去,緩聲道:“但眼下匕首在你手中,你便自己做主吧。”

姜婵兒握緊手中的匕首,瞧着蕭晗清整冷峻的背影,他墨色披風,早已被鮮紅染透,折斷了的箭頭處,全然是幹涸的血跡。

曾經,她向蕭晗懇求過留姜離性命,是因為不想對姜家恩将仇報,但眼下,姜離卻差點奪了她摯愛之人的性命。

此仇不報——

她心有不甘。

噗嗤——

匕首刺入皮肉的聲音中。

一聲悶哼随之而來。

姜離不敢置信地捂着腹部,緩緩倒在地上,鮮血自他的指縫間汩汩湧出。

姜婵兒站在樹影下,滿地的殘陽映着她沉靜的面容,她居高臨下地瞧着他,嗓音冷若冰雪。

“這一刀,是你欠我的。”

“沒有刺在心口,是因為姜家的恩情。”

“姜離,往後餘生,你我兩不相欠,再無瓜葛。”

姜婵兒一字一句清晰地說着,目光近乎殘忍。

姜離不敢置信地瞧着她,久久不能回神。

姜婵兒毫不留情地轉身,朝蕭晗的方向走去。

身後,瞧見她背影遠去的姜離,不知怎的,突然伸出手,像是要抓住她的背影一般。口中喃喃道:“婵兒,別……”

蕭晗聽到聲音轉過去,卻見姜離的手中。

有銀光一閃而過。

“小心!”

他低呼了一聲,而後黑色披風旋轉如風,将姜婵兒牢牢地護在了懷中。與此同時,披風中藏着的袖箭飛掠出去,直直紮入姜離的心口。

姜離的心口瞬間被短刃刺穿,他瞪直了眼睛,伸在空中的手一晃。

一只銀簪滑落下來。

叮咚一聲,落在了堅硬的岩石上。

姜婵兒被蕭晗護在懷中,看到此幕,不由地愕然失色。

耳邊,是蕭晗略帶愧意的解釋:“婵兒,我以為他要加害你。”

姜離的身子緩緩地向前倒去,他深深的目光,始終落在姜婵兒臉上,盡管眼神已是空洞而茫然。

倒下去的時候,他口中念念有詞着,又低又輕,卻像是飽含了萬千柔情。

“婵兒……阿兄……前些日子……在街上……又給你買了一只簪子,你可喜歡?”

姜婵兒瞧着他緩緩倒下去的身影。

眼眶莫名其妙的。

紅了。

她深吸了口氣,不再回頭,對着身邊的蕭晗道:

“走吧。”

“去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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