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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之後聚榮山下那條地道的用途輕易地便明朗起來。

燕人善游牧而少耕耘,常遷徙而鮮定居,往年入冬後冰封雪凍食物匮乏,常有燕人鐵騎洗劫梁國邊境小鎮掠奪糧草。去年起梁燕兩國止戈言和,梁國開放每月初八的市集允許燕梁通商,燕國為示誠意自行封鎖國境防止燕人叨擾邊境,是以這個冬天的北境平靜異常。

而平靜的表象之下,暗裏依舊蘊藏湧流。

聚榮山下地道的用途很簡單,将梁國境內糧草以低價售給燕人,以免除貨物出入梁燕邊境的關津。

表面上看,只是梁國百姓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險。

可仔細盤過那一夜截留下來的糧食後,雲淮晏隐約覺得其中似乎有些古怪。他讓陸小勇連夜搬出長平軍歷年來屯兵開墾及朝廷撥糧的賬本,天色初明,立即将各營主将請到自己帳中。

雲淮晏将昨日截留的糧食盤點明細與歷年來長平軍留存的賬本分與諸人傳閱。

吳一遇等人看到賬本頭大如鬥,幸而錢多貪財,家裏自留的一點産業進進出出均由他手,說到看賬本,唯有他輕車熟路。

錢多粗粗翻了幾頁,喃喃道:“這數字有些誇張了吧。”

雲淮晏示意他說下去,錢多又翻了幾本:“昨天抓回來的人說他們都是本地農戶,為了貪一點關津铤而走險。可是他們私運的糧草卻不是小數,單單昨天晚上截留的,就夠整個長平軍小半年的口糧。”

雲淮晏蹙眉:“北境多年戰亂,沔陽城止戰僅僅一年時間,農戶的收成扣除佃租與自留,斷不可能豐收至此。”

“糧食總不會是憑空冒出來的,如果不是他們自己種的,那只能是從其他地方運過來的。”遲謂插上一句。

正說着,陸小勇從帳外進來,捧着一疊賬簿,身後還跟着一位賬房先生。

他将賬面遞給雲淮晏,同大家介紹:“這是沔陽城裏最大的糧行五谷豐的賬本,我把賬房先生也一并請來了。”

雲淮晏直接将賬簿遞給錢多,問那賬房先生:“今年你們家在沔陽城收了多少糧,又從外地購了多少糧運進沔陽城?這些金額與往年比,多了,還是少了?”

賬房先生熟門熟路地翻開賬本指着上面的數字給雲淮晏看,眯着眼睛想了想:“要說與往年相比,在沔陽城裏購的糧是多了,從外地購入的數目也就少了一些。但我們主要在池州收糧,今年池州水澇,糧價比往年高了不少,雖然收糧的數量少了,支出的銀兩總量卻與往年相差無幾。”

說到池州,雲淮晏愣了愣,閃過一個念頭,追問道:“除卻池州,其他地方的糧價如何?也都是比往年高嗎?”

“池州是北境谷倉,池州歉收對北境各城确實都有影響。”

錢多接着問他:“這是五谷豐的情形,你可知道其他糧行的情形?”

賬房先生點點頭:“大抵是差不多的。”

“那售出呢?近期沔陽城內可有人不尋常的大量購糧?”

賬房先生搖頭。

錢多和雲淮晏又追着問了幾個問題,末了,讓陸小勇抱着賬本送賬房先生回去。糧不是自己種的,也不是在沔陽城裏買的,尋常農戶沒有從池州運糧的人力財力,衆人心下都明白,盡管明面上為燕人運糧的是沔陽城郊的百姓,可他們身後指使的決計另有其人。

填堵聚龍山下的地道并不難,難的是找到隐在地道背後的人。

沔陽城中不明所以地出現大批糧草,而池州城糧倉裏又有大批糧倉不翼而飛,迫使池州知州徐冕不得不铤而走險水淹良田,以騙取今年收成的糧食充實糧庫。

這一進一出的巧合,冥冥中是否有所關聯。

池州知州徐冕暗度陳倉一事是雲淮晏途徑池州時偶然獲知,當時他拿下徐冕,後續均由雲淮清派人徹查。

雲淮晏并不确定沔陽城外的密道與池州城是否相關,但雲淮清心思缜密且長袖善舞,總是比他要适合追查此事。再則,如今雲恒年歲漸大,儲君之位懸而未決。大皇子雲淮定與三皇子雲淮清分庭抗衡最終鹿死誰手尚不可知,若雲淮清能從池州追查到沔陽城,将此事查清到了雲恒那裏便是大功一件。

遣走衆人後,雲淮晏當即休書一封差人八百裏加急送往雲淮清手中。

陸小勇接過信箋封好轉身朝外走,剛剛打起簾子急急忙忙地出去,旋即又打起簾子急急忙忙地進來。

雲淮晏埋頭翻着手上的賬本,頭也不擡:“又忘了什麽東西?”

進來的人卻不是陸小勇,那人快步走到桌案前,手覆在雲淮晏翻開的賬本上,急道:“你與小末什麽時辰在何處道別?我在錢家沒有找到她。”

雲淮晏猛然擡頭,楊恕那張陌生的臉近在咫尺。

他愣愣地與蘇木對視了片刻,腦海中一片空白,慢慢地才回憶起他昨夜與蘇葉在院子裏看星星,送蘇葉回房,看着她入睡方才安心離開——她就安安靜靜地睡在錢家柴房裏,怎麽會沒有找到呢?

蘇木深深吸了口氣:“早晨聚榮山下走水,火借風勢,山下的那幾戶人家全部燒成了灰燼。”

雲淮晏仿佛聽不懂蘇木的話,愣了愣,開口似乎想問點什麽,甫一開口便噴出了一口血。蘇木接住他軟倒下去的身子,急忙安撫道:“你別急,錢家在廂房裏發現了一具屍首,從年紀看估計不會是小末,可我還是想同你确認一下。”

聽蘇木這樣說,雲淮晏臉色又白了幾分:“是錢大的母親……”他微合雙眼,神色不忍:“是我讓遲謂拿下錢大他們之後,不要再去為難錢老太太,早知道如此,還不如把人一并帶軍營裏來……”

他想起那夜風雪,錢大已将他與蘇葉拒之門外,是錢老太太心善,他們才得以留宿。卻不想,錢老太太一番善心卻最終引狼入室。

他想起在錢家的那幾日時光,與蘇葉劈柴燒飯,同錢老太太喝茶談天,說不盡的快意自在,如今卻連累老人家不得善終,心中不禁難過,胸中一痛,偏過頭去,又咳出幾口血來。

蘇木不知他心裏的難過,卻因見他如今的光景而難過。

雲淮晏稍稍緩過一口氣來,掙開蘇木扶持坐直了身子,神色嚴肅:“怎麽會沒有見到小末?我分明與她說你要帶她去南境找她父親,她對我有恨,卻沒理由不願意同你一起去見她的父親。”

“我也是這麽覺得。”蘇木取了一方帕子遞給他,“小末雖然任性,卻不是不知輕重的性子,她從來沒有獨自出過遠門,也是曉得不該自己亂跑的。我總覺得,她并不是自己離開了錢家,而是有人将她擄走。只是如今錢家失火燒為灰燼,我們無法發現蛛絲馬跡。”

雲淮晏拿帕子抵在唇邊輕輕咳嗽,蘇木不知是為了安慰他,還是為了安慰自己,輕聲道:“小末從來沒到過北境,自然不會在這裏結仇,若她真是被人帶走,帶走她的人十有八九是你我的仇家,帶走她也是為了引你我入套。這樣看來,至少小末此時性命無虞。”

雲淮晏睫毛顫了顫,喃喃道:“無論如何,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剛剛嘔過血,胸口悶痛漸趨平緩,只是失血後有些微昏沉,目光流轉間稍見遲滞,他望着蘇木,抵着唇低低咳嗽,兀自沉默了片刻,忽然沉聲道:“也有一種可能,帶走小末的與縱火的同一撥人,他們帶走小末只是為了救她。”

雲淮晏鋪開一張紙,取了筆,在紙上寥寥幾筆勾出一條龍,龍頭遮擋住龍身與龍尾,又另取了一張紙,勾出一尾魚來,問蘇木:“師兄可認得這個?”

蘇木凝眉看了一會,将那張畫着龍頭的紙疊在畫着魚的紙上,龍頭恰好遮擋住魚頭,正是一只龍首魚身的神獸。

“這不是你自小帶在身上的那塊玉佩上的紋樣嗎?”

雲淮晏點頭:“巧的是,我在錢家時看婆婆供奉神明的神龛的右側奉着龍、魚的圖樣。我一直便覺得古怪,此地多山,居民以耕種和捕獵謀生。小末曾經讓錢大幫她打一條魚回來,這裏距離最近的大河少說也有三十裏地,龍司四海,魚也是生活在水中,他們為什麽要奉着龍、魚?”

他心裏隐隐約約有個答案,卻不曾與別人說起過。

但蘇木是蘇木,沒有什麽話是不可以同他說的。

雲淮晏将蘇木拼起的兩張圖擺正些:“如果他們供奉的不是龍,也不是魚,而是離國這只龍首魚身的神獸呢?”

當年雲恒剿滅離國時為了斬草除根屠城十日,流亡的離國人不敢聲張,以這樣的方式追思故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蘇木微微眯起眼:“你的意思是在梁燕之間私運糧草背後主使的便是離國人,東窗事發後,離國人放火滅跡,但在放火前卻救走了小末?”

“我認為這并不是沒有可能,我雖然不曾與離國人打過交道,但聽父皇說離國皇室殘暴不仁,才會爆發內亂,即使父皇領兵相助也無力回天。想來,毀屍滅跡這種事離國人也并不是做不出來。母妃留給我的那塊玉佩小末一直随身戴着。若真與離國有關,她身上帶着離國皇室舊物,旁人必然輕易不敢碰她。”

“你的說法雖有理,卻也不可全憑臆斷。既然拿了幾個人回來,便應當好好去審清楚。若此事當真與離國人有關,有個人恐怕能幫得上我們。”蘇木盯着他煞白的臉色與青白的唇,咬咬牙狠着心道,“恐怕這幾日你得抓緊些,看能不能從那人口中套出什麽話來,這裏便交給你了,我繼續去尋小末,一有消息我便通知你。”

雲淮晏點頭:“即使師兄不說,這幾個人我也是要親自審問的。”說罷,一刻不歇地便走出帳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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