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整個池州城叫得上名字的大夫都被請到了雲錦樓的這個小院。
院子裏配了書房,此時書房裏外盡是提着藥箱的大夫,陸小勇一個個請進裏屋去,又紅着眼睛一個個送出來。
蘇葉癡癡跪坐在床邊,握着雲淮晏的手寸步不肯離開。
從呈西村回來的路上,他在昏迷中不斷嘔血。
到達錦雲樓時回光返照般地醒了片刻,由蘇葉服侍着換了一身幹淨衣裳,半靠在床頭看她,眼光迷蒙,神志昏沉,卻堅持拉着她的手要說話,聲音低得只能聽到氣聲,反反複複對她說“對不起”。
蘇葉實在想不到他有什麽對不起她的地方,只猜他是覺得自己傷勢沉重,道歉連連恐怕是內疚難以陪她終老。她強忍着眼淚,惡狠狠地瞪他:“對不起有什麽用?你要是敢有事,我不會原諒你的。”
雲淮晏的目光已經暗淡渙散,苦苦支撐的神識也逐漸消散,意識模糊間只恍惚聽見蘇葉親口說她不會原諒。他目光閃了閃,掙紮着聚焦在一處,看了蘇葉一眼,笑意苦澀:“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蘇葉本意是擔心他了無牽挂,心安理得地去了斷絕生機,才說不會原諒來逼他,不想卻看見他笑意泛苦,神色哀凄的模樣,心尖上被狠狠紮了一針。
她立即開始後悔,為什麽要逼他呢?他已經是這樣的光景,為什麽還要逼他?
即便他當真熬不過去,也應當讓他安安心心地走。
蘇葉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趕緊握住他的手,反複安撫:“沒有,我沒有怪你。”
他目光已經漸漸暗下去,蘇葉的話他已經聽不分明,只苦笑着自我安慰:“也好……你恨我……就不會太難過……”
可他自己卻是難過的。
說着這話,雲淮晏眼角沁出一顆眼淚來。
蘇葉不知道他想到什麽,只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而紊亂,側過頭去,輕輕咳嗽一聲,便是一口血,喉頭微動,又是一大口血被嘔出。
他的身體冰涼而柔軟,蘇葉輕輕摟着,擔心他再受絲毫損傷。
一直到陸小勇請了大夫來,她才肯稍稍退開幾步,讓大夫診脈醫治。
可是整整一夜,沒有一位大夫能開出藥方來。
大夫們幾乎是衆口一詞,說屋裏的那位公子身子本就孱弱,筋脈脆弱,受重物當胸重擊,傷勢沉重。甚至其中有一名大夫連連搖頭,斷言雲淮晏幾處筋脈重創下幾乎碎裂,如今恐怕只是藕斷絲連般勉強續着氣血,命懸一線,恐怕是熬不兩日。
熬過一夜,雲淮晏的情形當真越來越糟。
他再沒有清醒過來,初時昏迷中還因疼痛□□幾聲,到了後半夜,他再沒力氣發出一點聲響。他牙關緊咬,陸小勇照着前幾日那位大夫的方子熬了止血藥喂進去兩三口,又被他和着血嘔了出來。
天邊泛白時,雲淮晏的臉色已經透着死氣沉沉的灰。
一夜之間,他仿佛是嘔盡了所有血氣,連嘴唇都是毫無血色的青白。
蘇葉将手探入被子裏握他的手,氣血虧敗之下,他的手比昨夜還要沁涼,像是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将手橫在他口鼻之間,那一口氣細弱而短促,随時都可能斷絕。
蘇葉掩面而泣,想要抱抱他,卻不敢碰他,擔心一不小心,懸在口鼻間的氣息便斷絕了。
同一個院落的另一間屋子裏,黎立舟悠悠醒轉過來。
昨日那點自徐冕身後襲來的寒光徑直向蘇葉沖去,他與雲淮晏同時聞聲而動,雲淮晏護着蘇葉閃開,他不假思索飛身擋在蘇葉身前。
那是一枚飛镖,尖銳處冷光泠泠。
鋒刃上的寒光一瞬即逝,利刃直刺血肉的悶響在一片雞飛狗跳的驚呼聲中弱不可聞。
飛镖紮進右肩時,黎立舟并不覺得疼痛,只是右半邊肩膀立即開始麻木酸脹,這是一只瞄準了徐冕打算滅口的飛镖,飛镖上顯然淬了毒。
黎立舟漫不經心地挑眉一笑,手心翻出一顆血紅的藥丸吞下。
他也是直到這時候才想起自己有暈血的毛病,随便抓了身邊一個人,連話都說不利落,指了指肩膀上那團不斷暈出的血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這一暈便是整整一夜。
雖然受傷見血,可是換了兩個大夫都說黎立舟沒有大礙,會昏厥過去只是被被吓的。大家松了口氣,也便沒幾分心思放在他身上了。陸小勇如今心思細了些,不忘留了一個人在房裏守着,黎立舟醒來至少還能喝得上一口熱水。
受了傷的右手擡不起來,黎立舟把左手背到身後去:“我受傷了,沒法自己喝水吃飯,要有人伺候我。”
被陸小勇留下的十一是個老實人,聞言便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湊到他嘴邊。
黎立舟抿緊了嘴,轉開頭去:“不要你伺候,要你們家公子身邊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子。”
“恐怕不行。”十一執意再端起茶杯遞過去。
黎立舟依然不接:“為何不行?”
十一拗不過,陸小勇也并未交代過雲淮晏的情形不能說與外人,黎立舟一問,他便老老實實和盤托出,不想話只說了一半,剛剛還嗷嗷叫着受了傷連杯茶水都沒法自己喝的人揭了被子連件衣裳都顧不上披便朝外走去。
天色已經大亮,這一天風平浪靜,竟然隐隐透出一縷陽光,是要放晴的模樣。
只唯獨這個小院裏依舊陰雲密布。
外頭大夫都已經散了,除了陸小勇和照顧黎立舟的十一,所有人都被派出去找白彥。可是白彥如今在還在百草谷,還是出發去了別處?恐怕連雲淮晏都不知道,他們找人真就是大海撈針。
陸小勇架着爐子熬藥。
白彥走的時候留下了幾張方子,他考慮周詳,裏面有一兩方傷藥看着像是對症,但裏面的人一口藥也咽不下去,幾回都是撬開牙關勉勉強強喂進去一口兩口,旋即又被他和着血嘔了出來。
黎立舟提着衣領把蹲在地上的陸小勇拎起來:“快帶我去看看你家主子,興許我能救他。”
陸小勇眼睛亮了亮:“你是大夫?”
“我不是,但你難道找到了能救他的大夫?”
陸小勇将信将疑,引着黎立舟往主屋過去。屋子裏的簾子都被蘇葉打起,一片開闊敞亮,她換了一身女裝,坐在床頭紅着眼睛同雲淮晏說話,輕聲細語,溫綿呢喃。
黎立舟湊近去看。
他不是大夫,不懂望聞問切,只是即使是絲毫不通醫理的人見了此刻的雲淮晏也知道他的情形很糟。漆黑的發絲垂下來,更映得他的面色慘白得令人發怵,氣色已隐約透着灰敗死氣,仿佛連氣息都微弱得時有斷續。
床榻邊有個小銅盆,盆子裏是一條沾了水的帕子,帕子上星星點點盡是殷紅。
黎立舟被滿目猩紅晃得頭暈,趕緊別開眼去,他想起北境臘月大雪後的點點寒梅,也是一片素白裏面星星點點的紅,冷寂,卻又熱烈。他聽說他們也是要去北境的,他想着如此與他們也算是相識了,他向來沒什麽朋友,難得動了邀他們一同去賞梅的心思。
他連今年第一朵梅花開時在雪地裏烤羊肉吃,要喝什麽酒都想好了。
那是他最寶貝的玉潭春,要是沒了酒伴,就太可惜了。
黎立舟摸出一顆藥丸遞給蘇葉,那是一顆通體瑩白的藥丸,大小如珍珠,看起來也像珍珠一般光滑圓潤,晶瑩飽滿。
“這是救命丹的藥,普天之下也就剩這麽一顆了,你把藥丸化了水,想辦法喂他吃下去。”
他轉頭招呼陸小勇:“即使是藥丸化了水,他如今也沒有力氣自行化開藥力,要找個內力深厚的人幫他。”
“你是說我嗎?”陸小勇指了指自己。
黎立舟想了想,搖頭:“單單一個你恐怕是不足夠的,而且你們這些人,昨天使輕功帶我往城郊走差點沒散了我的骨頭,粗手粗腳的,一個不小心反而傷了他。快想想,這還能找誰幫忙?”
“隔壁!”蘇葉猛然擡頭,“去請隔壁那位楊公子。”
黎立舟是被楊恕反剪了雙手綁到雲淮晏這裏來的,提到他心裏自然不痛快,臉上飛快掠過一點翳色,在性命攸關的事情面前,卻沒多說什麽。
徐冕的事自有人來定罪懲治,雲淮晏昨日并未打算将事情鬧大,也并不想在太多人面前暴露了身份,故而并未知會楊恕。
他們在呈西村出了什麽事,雲淮晏又是如何重傷垂危,一院之隔的楊恕全然不知。
楊恕來時,蘇葉已經用溫水化了丹藥,将雲淮晏扶起靠在墊高的軟枕上。
他果然沒有力氣吞咽,藥水是蘇葉撬開他的牙關小口小口哺入他口中,看着他喉頭微微滾動咽下湯藥,所有人才稍稍松口氣。
黎立舟見了楊恕,指揮他用內力循序漸進慢慢為雲淮晏化開藥力。
他們在錦雲樓大堂初見時便是唇槍舌戰針鋒相對,後來又幾乎算是大打出手,兩個人算得上是冤家狹路,如今卻在雲淮晏病榻前默契合作起來。
沒有人知道楊恕是什麽來歷,他雖然年輕,功夫卻深不可測,內息精純且掌控自如。
黎立舟的一些要求在陸小勇聽來有些不可思議,楊恕将一脈內息在體內颠來倒去,炎寒轉換,催着丹藥的藥力在雲淮晏周身十二經脈間繞了一周,眉頭也不皺一下。
內息運轉終了,楊恕搭上雲淮晏手腕,擡頭蹙着眉頭看黎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