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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連下了幾日的雨終于停了。

雲淮晏寥寥草草用些清粥,被蘇葉和陸小勇盯着服了藥。本來約好了待陸小勇派去的人探回來消息,便一起去楊恕的院子裏,可雲淮晏午後病發兇險,身子還虛,久坐都是勉強,更枉論出門。

陸小勇守在門口勸得恨不得跪下,兩人這樣耗了半晌,終于是雲淮晏退了一步,讓人去請楊恕過來。

楊恕來時捎帶了兩個人,一個跟在他身後,是住在他院子裏的巧兒娘,另一個看來面生,他手上的衣袖被扯爛了一半,揉巴揉巴攢成一團塞在他嘴裏,雙手被楊恕反剪着,拖拉進入院中。

“這是?”

楊恕幹淨利落地扯下他另一只袖子,用嘴咬着撕成布條,将他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捆住,把人往回廊的角落裏一丢:“來的路上撞見的,這個人多話得很,為了防他出去說什麽不該說的,索性将他綁回來。”

陸小勇湊近些看了那人半天,恍然大悟:“诶,這人不是那天在大堂裏說……”

他瞟了坐在不遠處的雲淮晏和站在他身旁的蘇葉,将後面的話咽回去。這人正是他們進錦雲樓的第一日,在大堂裏與楊恕起了争執,議論端侯府與長平軍是非的人。

确實是個多話的人,長平軍豈是他可以亂嚼舌根的。

陸小勇仰起頭,從鼻孔裏發出一聲輕哼,将他晾在一邊。

“你還認得他?”

陸小勇挺起胸膛,滿臉驕傲:“不是我吹,我別的本事沒有,記人的模樣最厲害,見過面的人,化成灰我也能認出我曾見過。”

“哦?”聽了這話,楊恕玩味地挑眉不置可否,朝角落裏的那個人努努嘴:“那這個就麻煩你帶到偏廳裏關一會。”

一場秋雨一場涼。這個秋天池州城下了半個月的雨,早已濕冷透骨。

楊恕打起棉布簾子走進屋時迎面便是一股暖氣,剛進門的地方便有兩個炭盆,迅速将來人身上的濕冷烘幹。楊恕在炭火旁細細烤了烤手才往裏走去,整個人暖融融的才敢坐到離雲淮晏近些的那處位子上去。

雲淮晏臉色比今早去見楊恕時還要糟,連唇上的淡薄血色都褪得幹淨。他倚着圈椅的扶手坐着,時不時側頭掩唇咳嗽。

從京都帶來的近侍總共有十九人,陸小勇這回派的是輕身功夫最好的小六和小七。

兩個人早早在廳裏候着,将躲着官差混入呈西村看到的景象一一描述。

巧兒娘顯然是不服氣的,她幾乎從位子上跳起來:“不可能的!我們被遣散前有過幾個晴天,各家各戶多多少少還是從地裏收了糧存在家裏的庫房,下了這麽久的雨,麥子長黴我信,庫房裏什麽都沒有,是絕不可能的。”

“呈西村一共五十三戶,我們來不及一一查看,但所見的幾戶人家庫房裏确實什麽也沒有,此外,地裏的東西也基本都收完了,并不像她們說的屋裏屋外都有新糧。”

小六小七是陸小勇在京都挑的人,若不是這一趟,恐怕此生都不會到北境來,與這裏毫無瓜葛,自然是沒有說謊的因緣。

而巧兒娘與他們萍水相逢,所有事情空口無憑,若有人說謊自然是要懷疑到她們頭上。

屋子裏一時沉寂,炭盆燃得正旺,噼裏啪啦地曝出點點火星。

雲淮晏的咳嗽聲轉急,左手搭在圈椅扶手上,手掌不動聲色地抵在心口。暗夜中屋舍內光線昏暗,他的面色明晦莫辨。一邊坐着蘇葉,一邊坐着楊恕,雲淮晏掩唇咳了片刻,忽然一窒,愣了愣,随即背着蘇葉,将頭轉向楊恕那一側。

楊恕本以為雲淮晏有話要講,卻見他掩在唇邊的手一握,指縫間隐隐透着血色。

無聲地,雲淮晏擡眼看他,目光澄明而誠懇,幅度極小地搖頭。緊接着,他将剛剛掩在唇上的那只手縮在袖子裏,翻手抽出一方帕子,将掌間血色擦拭幹淨。

他身後,蘇葉渾然無覺,皺着眉頭暗自比照小六小七與巧兒娘各自話中的區別。

如雲淮晏所願,楊恕沒有多話,只在他的杯子裏添了熱水遞過去。

巧兒娘能說會演,那麽小的孩子她都能教出一段嬌媚風采,雲淮晏與楊恕面上沒說,心裏對她的信任實在少得可憐。

蘇葉卻不同,她自小被父兄被雲淮晏捧在掌心裏,沒見過什麽壞人,幹過最壞的事也不過是掏掏鳥窩,她的情緒一日裏跟着兩對母女的故事跌宕起伏,早對她們的故事深信不疑,想了半晌:“那就是有人偷偷運走你們的糧食喽,會是誰呢?”

确實不無可能。

人心一旦存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就容易錯過顯而易見的答案。

恰好這時候陸小勇帶着蘇葉想要的答案闖進來。

他粗枝大葉不拘小節慣了,沖進屋裏來才想起屋裏還有楊恕和巧兒娘,僵在屋子中央,臉上震驚的神色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陸小勇藏不住事兒,火急火燎地闖進來,看了楊恕他們一眼,定在原地三緘其口,臉上就差寫上一行字——“我知道一個不能告訴你們的事”。

楊恕是個知道分寸的人,笑着站起身:“今日天色不早了,不如先休息吧。”

巧兒娘依然有些不甘心,想要争辯什麽,卻被楊恕一個眼神壓了下去,不情不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雲淮晏與蘇葉親自送楊恕到門口,楊恕這時才想起來自己來時帶來了兩個人,除了巧兒娘,另一個還被丢在偏廳角落裏呢。

他一貫禮數周到,盡量不給人添麻煩,這回卻破了例:“我院子裏都是婦孺,防止意外,我就不在公子這裏多待了。我帶來的那個人,公子若是想再關着,便這樣再綁他一夜也不妨,若覺得他無足輕重,麻煩你替我放了便是。”

雲淮晏午後昏睡的時間不短,與楊恕碰面時已是暮色沉沉,此時已臨近亥時。

天色已晚并不全然是托詞。

關上院門,雲淮晏面上已有倦色,倚着蘇葉勉強站着,問陸小勇:“剛剛你想要說什麽?”

“那婦人沒有說謊,小六小七也沒有看錯,呈西村的糧是被偷了。”

“被偷了?這也太過分了,他們辛辛苦苦耕種了一年……”蘇葉氣得咬牙,話沒說完忽然回過神來,“诶,不對呀,進呈西村的路不是都有官府差役把守,連村民自己都進不去,怎麽能有人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整個村子的糧都給運走?”

“沒人能在官差眼皮子底下把糧運走。”雲淮晏眼眸漆黑,目光沉沉,他的臉色依然蒼白,面上溫溫笑意收起後,是一種霜白肅殺的陰沉,“除非偷盜者就是官差自己。”

陸小勇無話可說,只應和地點頭。

雲淮晏按了按突突跳着的額頭:“我們去見見偏廳裏的那個人。”

——————

黎立舟錦衣玉食慣了。

家裏也不是沒有艱難的時候,但再艱難,整個家族裏好吃好穿的東西都是緊着他用的。他們總說他是豪門貴胄如何也不能失了風雅氣度,自黎立舟記事以來,即使最是難堪落魄的時候,也不曾這樣狼狽地坐在地上。

亥時已經到了,平日裏這個時辰黎立舟已換好絲綢中衣舒舒服服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冷風随着被推開的門灌進來,黎立舟勉強撐開阖上的眼睛,看見走進來三個人。

其中那個高高壯壯的,他認得,剛剛就是那個人将他丢到這個房間裏來的。另外兩個人,一個高挑清瘦,臉色泛着病态的蒼白,連唇色都淡至青白,另一人比他矮了半個頭,骨架纖細,衣裳套在身上有種捉襟見肘的尴尬。

黎立舟打個呵欠,氣定神閑地看着他們三個人走到他面前。

雲淮晏有些撐不住,抵着唇咳嗽幾聲,身子晃了晃,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蘇葉扶着他在陸小勇移來的椅子上坐下,解開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腿上,憂心忡忡地盯着他,小聲勸:“明天再說好不好?”

雲淮晏搖搖頭,輕輕握了握蘇葉的手:“只要一會兒。”

黎立舟昏昏欲睡,嘴裏塞着的布團被陸小勇抽出來也并未讓他打起精神。可是蘇葉穿着束着袖口的箭袖短衣轉過身來面向他時,他的目光忽然澄澈清明,緊緊盯着蘇葉領口。

蘇葉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繩,繩子上墜着一塊玉璧。她平日裏将玉貼身帶着,今日不知做什麽事的時候将玉撤出來了幾分,領口處露出小半塊玉璧,玉璧上隐約可見雕了一只龍首魚身的神獸。

那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她領口處一片瑩白光澤,極易吸引人目光。

于是黎立舟的目光便被鎖在了上面。

“你是誰?”雲淮晏聲音低弱,卻帶着不怒自威的氣勢。

黎立舟收回目光,挑眉:“都不知道我是誰,你們為什麽要綁我?”

“因為你是個愛說三道四的人。”陸小勇搶着回了一句。

“那你說說,我說了什麽道了什麽?”

明明那天聽他搬弄過端侯府與長平軍的是非,可陸小勇忌憚着蘇葉不敢提起,只要生生吃了這個虧,輕哼一聲,不再說話。

陸小勇老實,怎麽能說得過他?雲淮晏壓下笑意,沉下臉來:“我只問你三個問題,若我驗證了你所言屬實,便放你走。”

黎立舟幹脆利落:“你問。”

“你是怎麽知道呈西村的糧食是被官府運走的?”

“我叫黎立舟。”黎立舟先沒頭沒腦地插了一句,接着往下說,“我并沒有親眼看見糧食是被官府運走的,但是進出呈西村的路上有許多車轍,仔細看可以發現,大部分車轍印都是進村的淺出村的深,說明沒有人往村子裏運加固堤壩的砂石泥土,反而從村子裏往外運東西。”

“他們往外運什麽東西?”

“城郊産糧的村子,池州城糧庫空空,有什麽東西需要用車子往外運?我能想到的也只有糧食了”

“你怎麽知道池州城糧庫空了?池州是北境糧倉,近年來未有天災,也無戰亂波及,池州的糧庫又這麽會空?”

黎立舟咧着嘴笑着看雲淮晏,臉頰上擠出兩個深深的酒窩:“我已經答了三個問題了。”

算上開頭沒頭沒腦的介紹了自己,滿打滿算是回答了三個問題。

他倒是個守信的人,前三個知無不言言不無盡,三個問題之外,再不肯開口多吐出一個字。

陸小勇氣得跳腳,雲淮晏笑笑沒再多問,只讓陸小勇招人騰個房間安頓他。

很快便有護衛來将黎立舟帶走,雲淮晏倚在圈椅裏歇了口氣,揮手讓陸小勇走近些。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團什麽東西,一呼一吸間盡是阻滞,青白色的唇微微染上绀紫,實在提不起力氣高聲說話。

陸小勇湊近些,他低聲說話,說上小半句便要停下來喘口氣:“你讓人再去看看,池州的糧倉裏,是不是大多是今年的新糧?與賬上載的,今年新入庫的糧食,數目是否相符?還有,池州城守城的,是盧之竣将軍,明日,你親自去向他借人協助加固堤壩。”

“可是我們一無兵符,二無調令,盧将軍冒然出兵有違法紀。”

“記着,以你不是以長平軍前先鋒營副将的身份去向他借人。”雲淮晏又停下來緩過一口氣,“你是以平王府一等侍衛的身份去向他借人的。長平軍正是多事之秋,再禁不起一點風雨,至于我,父皇與三哥無非是罵我幾句,至多也不過是罰跪幾個時辰罷了。”

他眯着眼睛又想了想,似乎是确定了已經将要交代的事盡數交代了,才微微皺起眉頭,用力握了握蘇葉的手:“小末,你別怕。”

話音剛落,他身子輕輕一抽,血色自口中湧了出來。

“阿晏!”蘇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臉上血色退盡,斜依在圈椅裏喘息。

那口堵在胸口的淤血嘔了出來,雲淮晏反倒覺得氣息通暢了。

不知身上哪裏出了問題,他并不覺得多難受,只是腥氣一股一股不停向上湧。蘇葉将他摟在懷中,拿衣袖不斷擦着他口中湧出的血色,濡濕了半幅衣袖,卻依然擦拭不盡。

“快,快找大夫!”

雲淮晏靠在她肩頭竟還能擠出一絲笑,他指尖沾血,無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邊說話邊又咳出了幾口血沫:“別擔心……我沒有哪裏難受……也……也不疼……只是有點……累……”

蘇葉拍拍他的臉頰:“你不要睡。”

可是雲淮晏是真的疲倦已極,他掙紮着睜眼看她,撐不過片刻,眼皮又要緩緩阖上,被蘇葉喊着又勉強醒來,如此往複,終究還是敵不過刻骨倦意,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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