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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葉自小跟着蘇木漫山遍野的瘋,身強體健得像只山裏的野猴子,這一場病來勢洶洶,整整兩天高熱都沒有退下來,所有人都手足無措。

雲淮晏一行,連帶護衛在內二十二人,除了蘇葉,全是粗枝大葉的男人。

雲淮晏衣不解帶地守着蘇葉,喂藥敷帕子每一樣都不肯假以人手。

陸小勇在院子裏架了兩個爐子熬藥,一爐熬着蘇葉的,一爐熬着雲淮晏的。

兩碗藥送進去,蘇葉那碗倒是由雲淮晏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進去,雲淮晏自己的那碗被他氣壯山河地一口喝進去,不過片刻又慘白着臉盡數吐了出來。

之前陸小勇跟着雲淮晏在先鋒營時是狠狠累過的,一連三四天躲在草垛子裏沒合眼的滋味他比誰都清楚。

人極度疲憊的時候往往很難有好胃口,何況還是難以下咽的湯藥。

眼看着蘇葉臉色漸漸好起來,反倒是雲淮晏臉色蒼白發青,眼下一圈陰翳,連胡茬都冒了絨絨的一圈,整個人憔悴而狼狽。陸小勇看的心驚肉跳,大着膽子勸他:“殿下去歇會?睡一個時辰也好,這裏我看着。”

雲淮晏手裏握着塊用烈酒沾濕的帕子,聲音暗啞:“大夫說用烈酒為她擦身可有助退熱。”

陸小勇心直口快慣了:“您去歇着,我來吧。”

話剛說完,便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妥,緊接着陸小勇便覺得頭皮一麻,擡起頭來果然便看見雲淮晏盯着他,目光鋒利如劍,幾乎要在陸小勇頭皮上戳出兩個洞來。他分明臉色蒼白,虛弱得坐都坐不穩,可氣勢猶在,只一個眼神,陸小勇就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吞下去。

剛剛那句話才不是他說的。

不是他!

第二天午後,竟有人登門拜訪。蘇葉高燒未退昏迷不醒,雲淮晏沒有心思見旁人,讓陸小勇去随便聊幾句,問明來意,打發走便是。

陸小勇隔了半個時辰拿進來一只天青色瓷瓶,說是剛剛拜訪的那位公子是昨日在大堂裏的那個藍衣公子,叫做楊恕,他就住在隔壁,路過他們這座小院聞見藥味才過來問問,聽說有人生病發熱,便送了一瓶藥膏,說是塗按合谷、曲池、湧泉幾個穴位,能将熱度降下來。

雲淮晏拔了瓶蓋用力嗅了嗅,瓶子裏是一股子薄荷樟腦的氣味。

他不通醫理,來路不明的東西自然不敢亂給蘇葉用,可又擔心自己因噎廢食,反而錯過了一味有裨益的好藥。他拿銀針挑了藥膏出來,照着陸小勇說的塗在自己合谷、曲池幾個穴位上,将藥瓶又抛回去給陸小勇:“你再拿去問問大夫,這藥小末能不能用。”

大夫也說不上那藥膏的精妙之處,只分辨出藥膏裏的幾味藥材确實是對症的。雲淮晏也在自己身上試過藥,并沒覺得不妥,于是大着膽子給蘇葉用上。

不知是那味藥膏藥效驚人,還是下午大夫新改的藥方對症,當天夜裏蘇葉的高熱已經退了下去。

她年紀輕,身子根基也好,熱度退下去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是臉色紅潤精力旺盛的模樣。

身體好些了,便也有了胃口,蘇葉擁着被子吃下雲淮晏給她端來的一碗燕窩粥,蹙着眉頭又确認了一回:“我爹娘他們在南境真的沒有被人欺負?”

雲淮晏接了碗筷,給她裹了裹被子:“端侯是兩朝重臣,又主持了多次科舉,朝野上下他的門生衆多,即使我不去打點,也不會有人敢輕慢他的。你不必擔心,在南境的日子與端侯府裏的日子雖不能比,但一家人在一處也總有個照應。”

這倒是實話。雲淮晏與南境永安軍的主帥打過招呼,蘇淳和蘇槙一到南境,就被永安軍想了個由頭要走,說是在夥房裏做些切配的活兒,其實每日落到他們身上的活不過兩三件,看蘇淳年邁,蘇槙腿腳不便,忙不過來時還有人主動搭把手。

蘇葉松了一口氣,晃了晃腦袋,歪着頭盯着雲淮晏:“現在來聊聊你的事情。”

“我?”

蘇葉點頭:“我前幾天聽說好像有個平王妃?”

前天剛剛進雲錦樓那會兒,大堂裏人聲嘈雜,大夥兒摘鬥笠脫蓑衣收傘,一群人手忙腳亂的,她竟然還聽見了有人議論此事,這對耳朵比狗耳朵還靈。

雲淮晏摸摸鼻子:“嗯,聽說是有這麽個人。”

“聽說她也不慎摔倒了。”

“不止呢。”

雲淮晏往她臉頰上的傷瞟了一眼,血痂慢慢脫落了,露出一小塊淡粉色的皮膚,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那裏曾經有塊傷。

他笑笑:“她的臉被熱燈油燙傷,從此閉門不出,誰也不肯見。”

“這麽慘!殿下怎麽舍得把她一個人丢在王府。”

“是很慘……”雲淮晏語音含糊,他熬了兩宿,如今松下一口氣來,說話間便要合上眼睡過去。他踢掉靴子,将蘇葉輕輕往床榻裏頭推了推,挨着她合衣躺下。

耳邊是窸窸窣窣的響動,雲淮晏掙紮着睜開眼,視線裏是蘇葉托着下巴支起腦袋,居高臨下地盯着他。

她輕輕咬着嘴唇,眸光清亮:“你不說我也知道,家裏出事,我能不受牽連,必然與你有關。”

雲淮晏累極,連笑的力氣都不剩幾分,聲音也是輕弱:“婚後不久端侯府便出了事,我不知如何同你說,便一直沒告訴你。婚事倉促,終究還是委屈了你。”

“不委屈的。”蘇葉搖頭,“只要是你,典儀不必盛大。”

——————

雨整日整夜的下,昏天黑地。

楊恕點了一只蠟燭伸到天井裏,幾滴雨水澆下來,燭火顫了顫,堪堪将息。楊恕嘴角輕揚,反手牽出一泓劍光,水光泠泠,珠光灼灼,劍光熠熠,他手腕翻轉間将一柄長劍舞得滴水不漏,本是水火難容,那盞小小燭火卻在劍光庇護下長明不熄。

他只有自己一個人,卻租了雲錦樓裏一整座院子。楊恕算不上是什麽世家貴胄高門大戶的出身,自然也沒有纨绔子弟世家公子的脾性,要不是為了相鄰的那座院子裏的那兩位,他何苦花這個冤枉錢。

“叩叩叩。”

三聲一停,敲門聲很是規矩。

楊恕挽了個劍花,腰身向後稍稍一折,分毫不差地将長劍收入放置在桌上的劍鞘裏。

雨水嘀嗒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天井裏的蠟燭“噗”的一聲連要冒出的一縷青煙都被雨水壓下去。

來客是雲淮晏和陸小勇,蘇葉的病來去洶洶,雖然沒人能斷言小瓷瓶裏的藥膏是不是她病愈關鍵,但楊恕一番好意總不是虛的,雲淮晏親自登門道謝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多謝楊兄昨日贈藥。”

楊恕給雲淮晏開了門,卻沒應他的話,定定站在門檻後面,既沒有把人讓進去的意思,也不見不耐的神色。他看了雲淮晏半晌,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眉頭飛快一蹙又不動聲色地舒展開,臉上一閃而過憂慮,愣了片刻才讷讷開口:“公子臉色不大好。”

可不是嘛!熬了整整兩天,尋常人都受不了,何況雲淮晏自渝州城出來便一直病着,臉色怎麽好得了?陸小勇暗暗嘆氣,歪着頭困惑地看了楊恕一眼,诶,這位公子,讓不讓我們進屋,您倒是說句話呀。

楊恕盯着雲淮晏,久久沒有說話。

一直到雲淮晏側頭輕輕咳嗽兩聲,他才反應過來,趕忙側身将兩人讓進屋去。

屋裏煮上茶,楊恕給取了三只茶盞,自己一盞,雲淮晏一盞,陸小勇也有一盞。

雲淮晏好奇:“楊兄獨自一人?”

楊恕分茶的動作頓了頓,繼而笑笑:“是,我喜歡清靜。”

“那便難怪了。”雲淮晏端起茶盞握在手心裏,湊近去嗅了嗅茶香,輕呷一口,“都說雲錦樓是池州城裏最精細的地方,單看門面不覺着什麽,這後頭的幾處院落才是別有洞天。”

陸恕也是從京都來,往北境去,兩個人喝茶聊天,異常投機,陸小勇在一旁喝茶陪着,時不時插上幾句蠢話,讓兩人忍俊不禁玩笑一番。

楊恕一人獨居沒有那麽多仔細講究,秋日裏風雨寒涼,風口也不見打個擋風的棉布簾子,雲淮晏體弱畏寒冷風灌進來不時偏過頭去咳一陣子,楊恕為他續上熱茶,便在一旁緊緊盯着,比陸小勇還要神色凝重。

“你年紀輕輕,身子怎麽會這樣弱?”

雲淮晏捧着茶盞抵在唇邊,忍不住又是一陣輕咳,喉間繞着一股腥氣。他垂眸一看,一線血絲已經悄然滑進茶杯裏,他若無其事地一口飲盡,笑道:“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毛病,看着吓人,其實也不覺得難受。”

楊恕嘴角動了動,似乎要再說點什麽,卻又将那句話咽了回去。

這裏是雲錦樓的後院,正如楊恕說的,大家都是喜歡清靜才挑了這樣的地方落腳。支爐烹茶,憑欄聽雨,偷得浮生半日清閑,再沒有更舒心惬意的事。

茶喝一半,外頭忽然吵鬧起來,先是一陣腳步聲過去,接着是敲門聲叫喊聲,再來還有雲錦樓夥計的威吓驅趕聲,緊接着便是一頓哭天搶地。

陸小勇下意識地握住腰間的大刀倏然站起身:“我去看看。”

話未說完,已經大步竄了出去,來不及撐傘,他快步穿過天井中間的雨幕。

在屋裏只聽得吵鬧,如今隔着一扇門,陸小勇将門外的動靜聽得更分明些。外頭的人不少,腳步輕慢虛浮,倒都是些沒有根基的尋常人,間或有人說話,多是婦人和小孩的聲音。他們似乎去各個小院落挨個兒敲門,遠遠近近的敲門聲錯落響起。

錦雲樓後的獨棟小院統共只有十座,他們人多勢衆,很快有人敲到楊恕這個院子來。

陸小勇有些為難,不開門吧,總是不大禮貌,但跟着雲淮晏過來的只有他一個,冒冒失失開門,這些人來路不明,如果來者不善,屋裏還有個不知底細的楊恕,他一個人未必能保得雲淮晏周全。

思前想後,他決定翻上牆頭看一看。

恕等了陸小勇片刻,不僅外頭喧鬧未止歇,敲門聲更是執拗地響着,不依不饒。

雲淮晏和楊恕只好親自走出去看看。

他們踏出房門,一眼便看到院牆邊上靠着一張方桌,一張方桌上架着一張矮凳,矮凳上倒扣這一只花盆,而陸小勇就站在倒扣的花盆上,伸長了手臂扒在牆頭,探頭探腦地往外看。

雲淮晏頭疼地捏了捏眉心,自從離開長平軍,陸将軍的行事越發怪誕起來了。

“你這是在,雜耍?”雲淮晏撐着傘站在牆根下擡頭看陸小勇。

陸小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您知道的,我輕身功夫一向不好,這一年在京都吃喝不忌,又壯了許多,就,就更是施展不開……”

雲淮晏衡了他一眼,扭頭對楊恕尴尬笑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什麽說法能遞出個臺階給陸小勇,給他留點面子。

楊恕顯然是想笑的,縱然陸小勇滑稽非常,他還是有涵養地克制住,轉身去抽了門栓開門時,背對着雲淮晏與陸小勇,肩膀分明抖得像個篩子。

可打開門,楊恕忽然就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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