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和景家的糾葛要從上一輩說起。
顧老大人同景老大人曾因為一樁冤獄在朝堂上争執了起來。先皇的父親年輕時聽信小人讒言,誤認為一位将軍有謀反之心,把将軍斬首後又将其家人流放。後來先皇的父親薨逝,先皇臨朝,大理寺整理以前的卷宗,複核案宗時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對之處,上書先皇重審此案,真相這才得以水落石出。
先皇懲處了當年的奸邪小人,又赦免将軍家的女眷們,作為補償,還給将軍家唯一幸存下來的小孫子封了爵位,讓他們一家人重新返回了京城。
如此處理這樁冤獄也算是妥當,然而顧老大人和景老大人卻因為該不該寫“罪己诏”争執了起來。
顧老大人認為,即便是先皇的父親,曾經這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犯了這麽嚴重的錯誤,怎能“一筆帶過”,需得向百姓們陳明實情,由先皇代替自己的父皇寫出一份“罪己诏”,昭告天下,承認、改正曾經的錯誤。
而景老大人卻極力反對,他認為“子不言父過”,先皇為父親寫出“罪己诏”有不敬之嫌,最重要的是,“罪己诏”一出,極有可能損害皇家的威嚴,特別是先皇初登基,更應該以維護權力為重。
其實顧老大人和景老大人都沒有錯,兩人只是治世觀念不同而已。一人以“仁”,用仁愛坦誠的态度面對百姓,和百姓一起共創盛世。而另一人以“嚴”,用嚴厲威嚴的權力、手段統禦天下,這樣才能長治久安,繁榮昌盛。
兩人都是歷經三朝的老臣,他們的建議不可不聽。先皇慎重地思考過後,選擇了顧老大人的意見,代替父皇寫出了一份“罪己诏”。
景老大人一聽先皇的決定,當即在朝堂上罵了起來,他罵顧老大人是奸臣孽臣,倚老賣老花言巧語诓騙陛下。顧老大人怎能白白被罵,他自然要還嘴,他說景老大人是刻薄寡思的蒼髯老賊,誤國誤家誤陛下。
之後,政見不同的兩人将暗中的不和擺在了明面上,這一吵就吵了多年,一直到顧老大人南下治疫因公殉職後,朝堂上這才安靜下來,
顧老大人去世一年後,景老大人身染重病,沒多久也去世了。一直到景家顧家兩位年輕的當家人先後入朝,吵架争執的場面竟然又一次出現。
老臣們見了免不了生出一些感慨,當年的兩人,如今的兩人,何其相像啊。
顧落知和景初維回到院子,他們屏退手下,兩人單獨待在屋中商談。
顧落知雙手背于身後站在窗前,她擡眸遠眺着村子裏升起的寥寥炊煙,心裏卻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女扮男裝的她并不能名正言順地為顧家留下後人,在她先前的打算中,她原本就将期望放在妹妹顧以真這邊,在妹妹的孩子中選一個親自教導,等百年之後放心地将顧家交到他手中,這樣,她也算是守住了母親的心願。
只是如今發生了這樣的情況,若是能成,妹妹以後的孩子都要姓景,先前的打算自然也就不行了。
想到這兒,顧落知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但已然做下決定,她便不會後悔。她轉過頭去看向景初維,道:“顧家會留下這個孩子。”
留下這個孩子就代表着顧家會接受、承認景文宣和顧以真在一起,兩人要正正經經地成親,顧家和景家會成為姻親。
景初維臉上沒有任何驚訝、不解的神色,他面色如常地點了點頭:“落知兄你心軟,我并不意外你的決定。”
雖然是在說她,但顧落知隐約感覺到景初維話中的某些傾向,他似乎并不太贊同景文宣和顧以真的事情。
顧落知輕皺起了眉頭,她的目光牢牢地落在景初維的臉上。景初維不躲不閃地和顧落知對視着,他看見她輕鎖的眉頭,心口細微地脹了一下。
顧落知倒是能理解景初維的不贊同,除開兩家的關系,顧家景家如今站着的立場是最有利于自身的,也是最能平衡朝堂的,若是打破如今的局面,難免會有些波折。
景初維和顧落知都走着自家父親當年的路子。景初維身為陛下的太傅,“忠君”,堅決維護皇權,而顧落知身為禦史,“愛國”,監察百官為民請命。兩人間接平衡着朝堂上的各方勢力,為小皇帝的成長贏得了時間。
這是兩人從未出口過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與共識,如今,顧落知卻要親手打破與抛棄。她再次在心裏嘆了一口氣,頓了頓才開口說道:“景初維,你要如何才能同意……”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景初維突然站起身來,他幾步便走到了顧落知面前,顧落知下意識停下話語,微微仰頭和他對視。
景初維熠熠生輝的桃花眼中蘊藏着顧落知看不懂的某些深意,比起剛才的漫不經心,他似乎有些不悅,他猛地垂首靠近顧落知,兩人的臉頓時靠得很近。
他的鼻尖幾乎要與她的鼻尖相抵,顧落知心中一緊,她剛想退後一步,景初維已經直起身體,并向旁邊邁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落知兄,我也同意将這個孩子留下來。”
聞言,顧落知先是一愣,而後頓時雙眸一亮:“此話當真?”
景初維挑眉:“自然當真。”
顧落知神色一松,她擡手拍了拍景初維的肩膀:“太傅大人,這是您最通情達理的一次。”她還什麽都沒說呢,他就改變了主意。
景初維彎起嘴角:“禦史大人,這是您最拙口鈍辭的一次。”只知道傻傻地先開口談條件。
很好,即便兩人要成為姻親了,他們之間的相處方式也沒有改變。
顧落知心情頗佳,她不和景初維計較,下巴微微一擡,背着手慢悠悠地邁步走出了房間。
景初維看着顧落知的背影,唇邊笑容更甚。
無妨,以前的默契與共識被打破了也無妨,他相信他們能創造新的默契與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