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維并非不認得張鴻軒。
張鴻軒的父親乃是兩廣總督張沉,張家在兩廣地區經營多年,功績斐然。五年前張沉将張鴻軒送來了京城,經過吏部考核後,任張鴻軒為都察院右佥都禦史。
同朝為官,景初維自然與張鴻軒多有碰面,每次兩人都客客氣氣地簡單問候對方,私下裏沒有深交。他倒不知道,瞧上去斯文溫雅的右佥都禦史竟然是這副模樣。
呵,性子秉直?我看是品行不端,舉止輕浮吧。
景初維松開顧落知的肩膀,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仍舊舉着雙手做擁抱狀的張鴻軒。
張鴻軒驀地回過神來,他趕忙朝着景初維行禮,收起自己的方言,正正經經地說起了官話:“下官拜見景太傅。”
景初維淡淡說道:“張禦史免禮。”
這語氣,可不像是免禮的樣子啊。張鴻軒不禁咽了咽口水,他心中突然生出些許怪異的感覺,但他尚未來得及想明白,旁邊的顧落知開口說話打斷了他的思路。
“阿軒,好久不見,近日可好?”顧落知笑着看向張鴻軒。
張鴻軒的注意力立時放在了顧落知身上,他高興地說道:“自然是過得很好。我阿姐生了一個女兒,小小一團,玉雪可愛,我還學會了如何抱她,她可乖了,被我抱在懷裏的時候不哭不鬧……”
張鴻軒的姐姐出嫁後随夫君外放,其夫君今年年初剛剛調任,就職地離着京城有半個多月的路程,不算太遠。姐弟倆多年未見,于是張鴻軒特意求了恩典告了長假,離京去看望姐姐和剛出生沒多久的外甥女。
他說起來便有些停不下來的架勢,顧落知趕忙阻止他:“我和景太傅正在用午膳,想來你一路趕來也沒有用膳,不如同我們一起吃一些吧,等吃完了我們再商量事宜。”
“好啊。”張鴻軒确實也餓了,于是他颔首,客氣地朝着景初維擡了擡手,“景太傅先請。”
景初維頓了頓,他擡眸看了顧落知一眼,似乎想對她說些什麽,但最後卻什麽也沒有說,他率先轉身朝着廂房中走去。顧落知和張鴻軒都沒有看明白景初維的意思,兩人對視一眼,而後默默地跟了上去。
三人回到桌旁落座,好在出去的時間不久,飯菜尚還溫熱,張鴻軒直接讓人加了一雙碗筷。三人安靜地吃完了午膳,而後撤下碗碟上了茶水,他們這才說起正事。
在路上的時候,去送信的侍衛已經将事情大致告訴了張鴻軒,顧落知做事認真,又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遍。其實這樁官司大致已經落定,要等的是處置結果,但顧落知并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等,于是才将張鴻軒喊過來幫忙。
讓張鴻軒來除了等處置結果以外,他還需得看住林生秦,不讓林生秦整出幺蛾子。其實還有一點讓顧落知很是在意,但她現下沒有工夫管,也只能交給張鴻軒。
“我和景太傅看見知州衙門的後廳堂中挂了六幅有市無價的字畫,林生秦說是他夫人的陪嫁之物,他夫人身為長興侯府的庶女,就算長興侯再疼愛她也不可能一口氣給這麽多古字畫當做陪嫁,其中有異。”
張鴻軒并不愚笨,他思路清晰地想到了關鍵處:“林生秦若是說謊,那便是林家錢財有異。若是他沒有說謊,那便是長興侯府在錢財上有異。”
顧落知點了點頭,經過這幾日的思考和觀察,她心中已然有了猜想:“只要是懂字畫并且稍稍細心一點的人,便能注意到那間廳堂的異樣,以林生秦的性子,絕不會故意留下這麽大的把柄,是以我猜想林生秦可能不懂字畫,他想裝點知州衙門的廳堂,就從他夫人陪嫁中随意挑了幾幅字畫,他并沒有注意到那幾幅字畫的價值。”
顧落知一邊說着,一邊看向景初維:“景太傅,我說得可對?”
景初維微微挑了一下嘴角,他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後才開口道:“落知兄你說得沒錯。林生秦的祖父是農人,父親是殺豬匠,家中無底蘊,他才學也一般,他能當上這安陵城的知州,全是因為娶了一位好妻子。”
吏部掌天下文官的铨選、考課、爵勳之政,所有官員的資料都制案放在吏部衙門中,在他們決定等張鴻軒來的那天晚上,景初維便傳了消息回京,将林生秦的資料查得清清楚楚。
她向自己求證,心中已然确定他會去查林生秦,她還真是了解他啊。
莫名的,景初維的心情愉快了一些,就連一旁的張鴻軒瞧上去都沒有那麽不順眼了。
“那便是長興侯府有問題。”顧落知擡眸看向張鴻軒,“敢查嗎?”
張鴻軒皺起眉頭:“有何不敢查?你放心去辦你的事,說不定等你回京的時候,我都查得清清楚楚的了,知仔你少瞧不起人!”
顧落知笑了起來:“好啊,那我便拭目以待。”
夜晚,張鴻軒坐在廊下,顧落知雙手環胸倚靠在廊柱上,兩人一同仰頭看着天上好似玉鏡的圓月。
張鴻軒用手掌撐着下巴,低聲問道:“我先前聽說你和景太傅一前一後出京找人,怎麽現下走在一塊了?”
“我們出京那日遇上大雨,在廟中躲雨的時候被景初維追上了。他和我都戒備着對方先一步找到景三他們,我們現下目的一致,犯不着争鋒相對,于是我們便決定同行,一起去找人。”
因着其中涉及到刺殺的事情,顧落知并沒有完全将實情告訴張鴻軒,只大致地說了一下後就轉開了話題。
“你來了我便可以放心去找我妹妹了。”顧落知站直身體,她走到張鴻軒身邊蹲下,擡手拍了拍張鴻軒的肩膀,“阿軒,你獨自一人在這安陵城中,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張鴻軒漫不經心地擺擺手:“誰說我是獨自一人了,我身邊可有十幾個護衛呢。”
顧落知稍稍用力握了握張鴻軒的肩膀:“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
聽見她鄭重的語氣,張鴻軒慢慢收斂起笑容,他擡手搭上顧落知的手背,沉聲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注意的。”
第二日一早,顧落知一行人收拾好行裝離開安陵城。此時此刻,城中的楓葉似乎更紅了一些,絢麗的景象讓顧落知忍不住勒停馬兒,她擡起頭欣賞紅得鮮亮如火的楓葉。
身後的馬蹄聲驟停,景初維回頭看去,見顧落知停下來欣賞楓葉,他想也沒想便調轉了馬頭,行至顧落知身旁。
在楓葉的照應下,她的側臉似乎也絢麗得動人心神,景初維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快了一拍。
一陣清風吹過,枝頭飄落下幾片楓葉,有一片正好落在顧落知的鼻尖上,蓋住了顧落知的雙眼。顧落知不禁翹起嘴角,她擡手想要拿起楓葉,旁邊有一只手卻快了她一步。
顧落知轉頭看去,見是景初維替她拿下了葉片,他的拇指和食指夾着葉梗,輕輕一用力,楓葉轉動起來,宛如一只紅蝶在他的指尖翩然飛舞。他顧盼生輝的桃花眼中浮現出笑意,他擡手将楓葉遞給了她。
顧落知的心突然快速跳動起來,她有些不敢看景初維的眼睛,她擡手接過楓葉,朝着景初維點了點頭,而後便駕着馬兒繼續前行。
景初維看着顧落知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慢慢淡了下來。這時,一片楓葉緩緩從他眼前飄過,他接住楓葉,看了一會兒後,将它小心地放入自己懷中收好。
一行人剛離開安陵城沒兩日,便收到消息說已經找到了景三和顧以真,顧落知和景初維立刻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原來兩人去江南的線索是假的,景三帶着顧以真偷偷在一個位置有些隐蔽的小村子裏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