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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砰砰、咔嚓……哐當。’

大雜院內一處偏角落的屋子裏時不時響起砸東西的聲響。

站在院子裏曬着衣服的穆大嬸瞅着,奇怪問着邊上人,“葉大漠一家不是去吃席了嗎?這會家裏怎麽還有人?”

“她家老三沒去呢。”

“她沒跟着一塊去?”穆大嬸搖了搖頭十分不解。

親戚家辦大席,難得能吃到好酒好菜,這種時候居然不跟着?

想是這麽想,她也能猜到為什麽。

葉家這個老三向來就太安靜了,有時候性格安靜可不是什麽好事,家家戶戶都是好幾個兒女,不争不搶不鬧,最後吃虧的只有自己。

就跟葉家老三一樣。

住在同一個大雜院這麽多年,她可是看着葉家老三明着暗着在家吃了不少虧。

不過這都是別人家的事,她也不會去插手,只是唏噓着:“這要是我怎麽也得跟着去,辦大席呢,那不得大魚大……”

話還沒完,就說不下去了。

穆大嬸瞪大眼望着從葉家走出來的人,視線重點落在她手裏捧着的大碗上。

碗裏裝着滿滿當當的臘肉臘魚,這不比去席面和別人搶來得好?

一旁繞着毛線團的孫婆子挑了挑眉頭,“葉芮啊,你剛在家幹嘛呢?敲敲打打那麽響。”

端着大碗的葉芮找了個欄杆坐下。

随意回答着,“開了個櫃子。”

順便砸了一把鎖。

還別說。

砸了鎖頭從櫃子裏拿出來的肉,就是特別香!

葉芮夾起一塊臘肉嗅了嗅。

帶着獨特的煙熏鹹香,配着這些大魚大肉,她能吃上兩碗大米飯!

孫婆子瞧着她臉上毫無懼意,帶着深意道:“你心情看着還挺好呢。”

管家的都明白,這肉可不是随便放着的。

即使擱在屋裏頭,那也得鎖在櫃子裏,就怕屋裏哪個饞貨沒忍住,開了櫃子偷吃。

葉家一個樣。

這葉芮突然端出這麽一大碗肉,那肯定不是單單開個櫃子那麽簡單。

葉大漠一夥人回來,肯定得鬧起來。

然而葉芮也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懂她話裏的深意。

端着悶熟的臘魚臘肉吃得特別香,還抽時間回了一句,“是挺好。”

怎麽可能不好。

心情好到她忍不住仰頭狂笑。

活了那麽多年,憋了那麽久的氣。

身為家裏第三個出生的孩子,上面一個大姐很小就被送養出去,葉家盼了好幾年的男丁總算盼來了,正稀罕時突然懷上她。

她和大哥相差不到一歲。

明明她更小,可家裏所有的關注力都擱在大哥身上。

就因為他戒不掉奶水,所以她出生不到一個月就得斷奶,還是隔壁的大伯娘瞧不過眼,便将眼瞅着快養不活的她抱去養了小半年。

懂事後,家裏倒是很早就開始‘教育’她、提醒她。

告訴她人要多忍讓、體諒、包容……

就如同一圈圈枷鎖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将她困得死死,無法掙脫。

以至于成長的那些年。

她得謙讓,為了連着考了兩次都沒考上高中的大哥,成績優異的她必須退學,将學習的機會‘謙讓’給蠢笨如豬的大哥。

她得體諒,就為了多出來的二三十塊工資,讓她把工作換成最苦最累的活,好為父母減輕負擔,争取提前為大哥攢好娶媳婦的錢,要是能連帶着把小弟讀書和娶媳婦的錢一并攢起來就更好了。

她還得包容。

談了多年的對象出軌,可他家裏條件好,所以她必須包容,不過就是一點點小錯就揪着不放,是她太小題大做……

這段感情确實門不當戶不對。

高建白的母親是街道辦的幹事,父親更是八零年代初最早下海做生意的那一批,對比五口擠在大雜院一間小屋的葉家來說,那絕對是高攀了。

沒錯,高攀。

隔三差五,家裏人就會提點她一句。

——“也不知道建白看上你哪點,你得順着他一些,憑着你的條件,以後可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對象了。”

——“你什麽條件?高家看不起你是正常,你對建白父母得奉承一點,多在他們面前露露面,多幹活、多捧着。”

——“都談了這麽多年,你們怎麽還不結婚?你就算跪着求也得讓他娶你進門,女人嘛,低個頭不算什麽大事。”

就連高建白也是這樣。

這段感情本就是他先提出來,期間經歷的種種讓她感受不到半點愛意,在他和家人的貶低下,她內心真的茫然過,覺得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夠好。

可後來才知道。

不是她不夠好,而是對方根本不在意。

高建白想找的就是一個好控制的‘對象’,這樣他才能擺脫家裏的催婚,高家人不滿她這個‘低賤’的未來兒媳婦,時不時就找茬,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寶貝兒子,喜歡上的是鄰居已婚的大姐姐。

那是葉芮一輩子見過最肮髒的一幕。

然而被她撞見的兩人絲毫不慌,一個将衣服一件件穿上,上下打量她幾眼後,面帶不屑的冷笑離開了。

一個對着她橫眉怒眼,沒覺得虧心還理直氣壯的指責她,反說是她沒能力,才會讓他對其他人動了心。

這件事一鬧出來。

不管是家裏人還是高家人,全都是一副嘴臉。

所有人都覺得這就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她要是不包容就是大題小做,太過計較。

那些話如同一把把刀插入體內,将這輩子憋得氣體一刀刀紮破。

都……去他媽的吧!!

忍了近三十年,面對自己的不公,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卻每一次都只能硬生生憋在心裏。

因為從小父母教育她的就是忍着、憋着。

這些加固在身上的枷鎖越來越沉重,葉芮覺得自己要是還能忍下去,她就完全沒有了自我。

未來的餘生,即使活着也沒了靈魂。

所以,就在快要泯滅自我時,她徹底爆發了。

做了一輩子每天都在幻想的事。

她開口怼的父母面色鐵青,當着他們的臉掌扇蠢貨大哥,即使父母心疼的哭天喊地都沒停下來。

一直到本就肥頭大耳的大哥腫的更像豬頭。

她花了大價錢買了自己好幾年都舍不得買的包包,揮着包包将還在大放厥詞的高建白扇得倒地起不來身。

又用穿着漂亮高跟鞋的腳,一腳一腳狠狠踩在他身上……

在其他人看來,就如同一個瘋子般。

但那絕對是她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這些人的痛呼和哀求,才讓她感覺自己真正的活了過來。

什麽忍耐、體諒、包容,那都是一堆狗屁!

臨近三十歲的她才恍然大悟。

自己的人生不該被這些不重要的人束縛住,都是生而為人,誰又比得上誰高貴?

他們想踐踏她,那她就發瘋給這些人看。

看看誰才更可怕!

可惜的是。

這口氣還沒徹底發洩完,人就沒了……

再睜開眼,葉芮發現自己從三十歲回到了十八歲那年。

一九八三年的秋季。

這絕對是老天爺同情t她這個總算想明白的傻女人,願意給她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這一輩子,她不會再忍!

該是她的就是她的,別人欠她的那就必須要回來。

這重新來過的一輩子,她絕對不會妥協!

所以,醒來後的她,做得第一件事就是砸開鎖着食物的櫃子,将裏面的臘魚臘肉拿出一半,還蒸上了兩碗大米飯。

這要擱在以前,那絕對沒有她吃的份。

可憑什麽呢?

辍學後她就開始打零工掙錢,一直到現在工資都是交給家裏,真要算起來,這個家的物資有一大部分都是拿着她的工資買來的,那她憑什麽不能吃不能用?

還別說,砸開櫃子吃到嘴的食物,就是格外的香!

孫婆子問她是不是心情不錯。

她豈止心情不錯,那是格外的神清氣爽。

身上無形的枷鎖被她徹底掙脫,此時光是呼吸都感覺讓人特別輕松。

此時竈臺這邊就她和孫婆子兩人。

葉芮吃完放下碗筷,問着:“孫婆婆,你家剛子是不是還在找工作?”

孫婆子繼續繞着毛線團,點了點頭,随意說着:“怎麽,你那能幫着介紹介紹?”

葉芮開口,“我在廢棄廠的那份工,六百塊錢賣給你,你要嗎?”

孫婆子猛地擡頭,“你當真?”

葉芮笑了笑,“你敢要,我就敢賣。”

孫婆子不由停下手中的動作,一雙渾濁的眼睛緊緊盯着面前的人,像是在确認她是不是在開玩笑,“這份工的工資可不少,你要賣了,你家裏人會同意嗎?”

“孫婆婆你也知道,這份工作可不是我從家裏接班來的。”葉芮跟着說,“不需要他們同不同意。”

她也不在乎家裏會不會同意。

兩年前之所以會辍學,是因為她原先的學費和生活費,其實一直都是大伯家資助,那段時間大伯家發生變故,無法再承擔這筆費用。

葉大漠兩夫妻也不樂意出這筆錢。

只說家裏只供得起一個人,那她這個女娃就必須‘謙讓’了。

後來小弟上學,家裏卻又能供得起第二個人讀書。

辍學後,家裏肯定不會讓她接班工作。

她只能自己為自己考慮。

先是找點雜工,後面被老師推薦去做文職類的工作。

一個月工資很少。

到手就三四十塊錢。

但工作清閑,風吹不到雨打不着,坐在辦公室裏整理些文檔,抄寫各類報告,算是很輕松了。

至于後面為什麽會去廢棄廠。

是因為大舅家有一個廢棄廠的工作等着接班。

可他家舍不得表姐在廢棄廠受苦受累,想着換一個清閑點的工作,即使工資少點也無所謂。

周湛芳回了娘家一聽,毫不猶豫就把這件事給談攏了。

在她看來,既能得了娘家的人情又能入手一份工資更高的工作,那絕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至于在廢棄廠幹活累不累,她根本就不在意。

就算累一點又有什麽關系?

廢棄廠的工資一個月就有七八十塊,對比先前翻了個倍,累點又怎麽了?誰又不是從苦日子過來的?

舅舅家心疼閨女,舍不得她受點罪。

擱在他們家,只要來錢多,累就累了。

嘴裏口口聲聲讓她體諒家裏的不容易,硬是拖着她将工作轉了過去。

那是一個四百多平方米的老舊廢棄廠,相當于後世一個足球場那麽大。

裏面堆放的全是機械類的廢料。

這些廢料要麽格外重,要麽邊角特別的鋒利,在缺少搬運器材的情況下,只能人工扛運。

對于一個才剛剛十八歲的姑娘家來說,真的太費力了。

比體重還要重的器材壓在自個肩膀上,那種滋味葉芮嘗了好幾年,就感覺自己的背都被壓彎了。

更別說機械廢料到處都是機油,即使她盡可能的避免,時間一長,指甲縫裏是洗不掉的機油,身上也是去不掉的機油味。

還有那些鋒利的邊角。

哪怕再小心翼翼,難免會傷到。

最嚴重的一次,是她在扛運物件時踩在一根向上的鐵釘上。

十幾厘米的鐵釘直接穿透腳背,疼得她幾欲昏死過去。

送去衛生院治療時,又是硬生生被醫護人員給拔了出來,事後整個人都虛脫了……

上一輩子吃過得苦。

葉芮一秒都不想再承受。

現在是八三年,雖然工作沒有早幾年那麽難找,但住在大雜院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工作。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孫婆婆家的剛子比她還要大一些,已經在家待業兩年,沒有一份穩定的收入,連帶着對象都不好找。

如今不比七幾年,家家戶戶要殷實不少。

但凡省着些,也不是不能掏出來。

而且六百塊錢看着多,其實也不過就是大半年的工資,不信沒人會心動。

孫婆子自然是心動了。

不過她沒馬上就應下來,而是道:“芮丫頭你可得想明白,這份工作要是賣出去了,你以後該怎麽辦?”

葉芮輕輕笑了笑,“我有打算。”

如果沒有重來一世,即使再累她都會扛。

就跟上輩子似得,明明那麽辛苦還不是一幹就幹了幾年?倒不全是因為家裏逼迫,而是生活所迫。

但現在不同了。

未來發展她不敢說自己摸得透徹,但也是經歷過一次。

相比起拿着死工資,在這個時候選擇下海做生意才是最來錢的。

就是不能着急,所有的事得一步一步來。

“行啊。”孫婆子笑眯了眼,她不是不知道買下葉芮的工作,葉家人會有多鬧騰,但正如葉芮說得,這份工作是她自己得來的,又不是接替家裏人的班,賣不賣該由她自己選擇。

至于買下後會不會惹上麻煩。

她孫婆子這輩子就沒怕過麻煩,便用葉芮先前的話回着她,“你要敢賣我就敢買,去廠裏把交接工作的事一辦,錢我立馬給你。”

葉芮點了點頭,“等我三天,三天後我和剛子去廢棄廠把事辦了。”

沒再多說什麽,捧着碗筷就起身回了屋。

和孫婆子的交易,可不是随意選擇。

大雜院住着十幾戶,她真要把這個消息放出去,絕對有不少人拿着錢來找她,指不準價錢還得往上提一提。

但她賣掉工作,家裏絕對會鬧。

她倒是不怕,就怕對方會退縮。

可孫婆子一家卻不同。

他們這片街誰不知道孫婆子有多兇悍?

早些年大雜院鬧賊,孫婆子能拎着菜刀追上幾條街,硬生生将他們丢失的物件追回來。

平常發生争執,她更是能一打三,被她揪下來的頭發攏到一塊,怕是得有好大一堆。

更別說她家兒子孫子加在一塊五六個。

葉芮還巴不得葉大漠他們去鬧,鬧到最後什麽都要不回來不說,還得被人按在地上一頓揍。

光想想就夠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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