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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惠怡眉再一次要求出門。

不知為什麽,惠母對她有種幾近于放縱似的寵溺(惠怡眉覺得,這應該也是母親希望自己多出去走動走動,以打破“惠家小姐就快要病死”這樣的流言),所以惠母完全沒有駁回惠怡眉的要求;只是因為這一天孫氏沒空,就由韋玉貞陪着她去了縣城。

惠怡眉是去找湯姆神父的。

其實她也知道,如果她一旦逃婚,惠家人肯定會追查湯姆神父這條線索。

——因為除了湯姆神父,不會再有什麽人幫助她。

但她別無選擇。

在教堂裏的時候,趁着韋玉貞四處參觀,惠怡眉把自己的境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湯姆神父。

湯姆神父表示同情,卻也無可奈何。

惠怡眉央求神父,請他格外關注自己的的婚事;假若她和林岳鴻的婚禮真的到了不得不如期舉行的地步,那麽她就請湯姆神父在三個不同的,隐蔽的地方放上一些散錢……

說着,她悄悄地把一小包首飾交給了湯姆神父;請他将這些首飾變換成錢鈔,又和他約定了藏匿財物的地點。

湯姆神父勸道,“你不要這麽悲觀,也許這件事情并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

惠怡眉搖了搖頭,輕聲說道,“這件事情就拜托您了,當然就像您說的那樣,也不一定就走到這一步,可我總得為自己留條後路……您快收好這個,別讓我嫂子看到了。”

湯姆神父只得收下了那一小包用手絹兒包起來的首飾。

姑嫂倆離開了教堂以後,韋玉貞就說要回老宅去;但惠怡眉好不容易出趟門,并不急着想回到沉悶的家中,便拉着韋玉貞去咖啡廳喝下午茶。

只是,她們剛走進咖啡廳,才找了個位置坐下,就聽到有人高喊了一聲,“四弟妹?”

惠怡眉覺着這聲音熟悉,韋玉貞也覺得熟悉,兩人擡頭一看,只見一個中年圓臉婦人正扒着二樓的欄杆那兒往下看着她們,還一臉的驚喜。

惠怡眉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

然而韋玉貞已經欣喜地喊了一聲,“喲!三嫂!不是說……你們明天才到嗎?怎麽,怎麽今天就到了啊?”

惠三嫂笑道,“……嗨,別提了!你三哥讓他的學生去幫忙發的電報,結果那學生把我們要回來的日期給發錯了,我們也是昨天臨近出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錯誤,想着重新發電報也來不及了……索性自己租汽車回去也是一樣!哎喲,怡眉?哎,怡眉現在長成漂亮大姑娘啦!快,快上來啊……我們要了個包廂,二嫂和孩子在呢,你三哥去租汽車了,呆會兒我們一起回去!”

突然看到了久別的親人,惠怡眉和韋玉貞都挺高興的。

當下,兩人就準備上二樓去,與二嫂三嫂彙合。

通往二樓的樓梯設在咖啡廳的大門口,如果想要上二樓的話,就必須要先走到大門口,然後才能上樓去。

可姑嫂倆剛剛才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兩個女子一前一後地從外頭沖進了咖啡廳。

只見織着大辮子的女學生掃了韋玉貞一眼,便對前面燙頭發穿旗袍的女人說了句什麽。

燙頭發的女人立刻沖上前抓住了惠怡眉的手臂,氣喘籲籲地說道,“惠小姐,請你等一等!我,我有話要對你講!”

看着眼前這個燙着大波浪頭發,身上穿着短旗袍的女人……

惠怡眉一挑眉,笑了。

這人正是她苦苦等候了多日的白瑩瑩。

若說之前她還因為白瑩瑩久伏不動而感到焦慮,那麽這會兒,她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想來,白瑩瑩也只有比她更着急的!

韋玉貞大為驚奇。

她雖然不認識這個冒冒失失一沖上來就拽住小姑手臂不放的年輕女人,卻認識跟在後頭的那個綁着長辮子做女學生打扮的年輕少女——她是林岳鴻的親妹妹林月雪!

惠怡眉看着白瑩瑩,卻露出了疑惑不解的表情,“……您是?”

白瑩瑩急道,“我,我姓白,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對您說!”

一聽說這女人姓白,韋玉貞頓時瞪大了眼睛!

據說林岳鴻的外室就姓白,而且這女人還跟林月雪在一起,難道說,她就是林岳鴻的外室……

可還沒等韋玉貞出聲,白瑩瑩已經拉住了惠怡眉的手,并把惠怡眉帶到旁邊的一張空桌子那兒坐了下來。

惠三嫂見這兩人遲遲不上去,便又從二樓探了個身子出來,想同兩人打招呼。

韋玉貞的腦瓜子轉得飛快!

她立刻背過身去,背對着惠三嫂,還把胳膊反在背後,掌心朝上,對着惠三嫂的方向做了個“快來”的姿勢……

惠三嫂愣了一下。

她很快就猜到,四弟妹肯定遇上什麽事兒了!

于是,惠三嫂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慢吞吞地下了樓,坐到了距離惠白二女不遠處的空位子上,凝神細聽。

白瑩瑩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只是細細地打量着這位穿着裙襖的惠小姐。

其實,先前她已經在上海碼頭見過惠怡眉一面了;只是當時的惠怡眉穿着歐式洋裝,臉上又畫了淡妝,看着就是個摩登女郎。可現在的她卻素面朝天,身上穿着淺黃色的邊襟上衣與月白色的裙褂,頭上還簪了一枝紅瑪瑙的梅花釵……

不管怎麽看,這位惠小姐都像位溫柔腼腆又容易害羞的大家閨秀。

白瑩瑩并沒有認出她來,因此心中有些鄙視……

據說這位惠小姐是位裹了腳的女性,而且長期卧病在床。

本來白瑩瑩還打算着,幹脆熬死惠小姐算了,只要惠小姐一死,她就名正言順地能成為林家的大少奶奶了,可誰又知道,她剛剛才帶着新生的兒子來到林家,惠小姐的病就好了?!

難道是因為惠小姐和林岳鴻的婚期将近,所以……惠小姐心裏頭一高興,就百病消了?

白瑩瑩又想起了惠林兩家互贈的定情禮物。

林家送了什麽出去給惠小姐,白瑩瑩并不關心,因為那肯定不是林岳鴻自己處理的;但是……惠小姐送給林岳鴻的禮物,卻讓白瑩瑩淡定不起來了!

因為除了那套中規中矩的衣裳之外,還有一只手工繡制的大紅荷包!

白瑩瑩沒辦法忘記,當林岳鴻看到這只大紅荷包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怔忡了……

林岳鴻是個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詩人,他習慣用純粹的眼光去欣賞一切美好的畫面。

白瑩瑩幾乎可以肯定,那一刻在他的心裏,一定想像着一幅絕美的畫卷:一位瘦削病弱的年輕女子正含羞倚在床頭,她懷着美好的期待,在散發出溫暖的桔黃色燈光的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繡着自己的嫁妝……

白瑩瑩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再等下去,恐怕那位惠小姐就要變成林家的大少奶奶了!

想到這兒,白瑩瑩瞥了一眼陪在惠怡眉身邊,對自己虎視眈眈的韋玉貞……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對惠怡眉說道,“惠小姐,我能不能和你單獨談談?”

惠怡眉卻但笑不語。

白瑩瑩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尴尬又隐含挑釁的因子在幾個女人之間逐波流轉。

惠怡眉一直安安靜靜的,沒吭聲。

直到感覺已經把白瑩瑩給晾夠了,她才帶着疏離又客氣的笑容,緩緩地說道,“白小姐,您有話請講……”

見惠怡眉并沒有讓韋玉貞回避的意思,白瑩瑩的臉色有些僵硬。

但她的反應也快。

白瑩瑩迅速調整了自己的表情,說道,“惠小姐,請恕我來的冒昧,但我也是有苦衷的……您應該可以體會一個母親急切的心,因為她的孩子……很快就會失去父親了。”

“哦?”

惠怡眉一挑眉,兩只漂亮的杏仁眼注視着白瑩瑩。

白瑩瑩硬着頭皮說道,“我,我……其實,我是子昌的妻子……”

此言一出,惠怡眉和韋玉貞都瞪大了眼睛。

但白瑩瑩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她漲紅着臉,咬牙說道,“不瞞您說,我和子昌在一起六年了。我已經為他生育了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兒,今年五歲;小的是男孩兒,至今還未滿百日……”

白瑩瑩一邊吞吞吐吐地說着,一邊不錯眼地觀察着惠怡眉。

在她的想像中,常年卧病在床的惠小姐應該是個敏感多疑又自卑的女人。她的未婚夫是皖蘇首富家的嫡長孫,又是名滿天下的才子,惠小姐一定卑微又憧憬地愛着林岳鴻;如果聽林岳鴻早已在外面娶妻生子……這位從未出過門的小腳女人難道不應該是驚惶失措的嗎?

但不知為什麽,這位惠小姐卻并不像她所預期的那樣,露出了震驚而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她微笑着看向自己,目光純粹而又沉靜。

白瑩瑩愣了一下。

惠小姐的表情為什麽這樣恬淡?

一時之間,白瑩瑩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白瑩瑩讪讪的模樣,惠怡眉似笑非笑,一語雙關地說道,“白女士,請恕我冒昧,您是不是找錯人了?”

白瑩瑩又是一愣。

“找,找錯人了?”她喃喃地說道。

是啊!會不會真的找錯人了?一個裹了小腳,沒受過新派教育的舊氏女子;在初聞未婚夫已經與別的女人以夫妻相稱并且已經養育了孩子的時候……她怎麽可能這樣鎮定呢?

莫非……她真的認錯了人?

惠怡眉微笑道,“子昌是我的未婚夫,下個月,我們就要舉行婚禮了……可是,我的未婚夫,又怎麽可能是您孩子的父親呢?”

白瑩瑩張大了嘴,好半天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半晌,她才指着林月雪,急急地說道,“真的!我說的全是真的……不信你問雪兒啊!她是子昌的親妹妹……”

三雙眼睛緊緊地盯住了林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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