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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林二太太,孫氏去了正屋。

韋玉貞正陪着惠母說話。

孫氏拍了拍胸脯,說道,“娘,剛才可把我給吓壞了……林二太太都已經出了大門,卻偏說不放心小妹,非要再去看小妹一眼……哎,當時我心想,萬一小妹換了衣服洗了澡又卸了妝的話,那不就穿梆了嘛……”

惠母和韋玉貞都不說話了,愣愣地看着孫氏。

“結果啊,小妹還睡在屋裏;那個小丫頭也真機靈,不管林二太太問什麽她都一問三不知,”孫氏笑道,“娘,您看,咱家小妹還是很機靈的,又聰明,想得又周到,這才回來一頓飯的功夫,什麽都做得天衣無縫的,連丫頭也調教的好……”

惠母卻并不像孫氏所想像的那樣松了一口氣,反而皺起了眉頭。

孫氏終于意識到,氣氛有些不對。

看看惠母,又看看韋玉貞,孫氏小心翼翼地問道,“娘,怎麽了?”

韋玉貞見惠母并沒有流露出反對的意思,便将丈夫接了小妹回國時,卻在碼頭遇到林岳鴻帶着個年輕婦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的事情告訴了孫氏。

孫氏頓時瞪圓了眼睛。

“難怪呢!小妹離家這麽多年,咱們一直對外說小妹身子不好在家休養,也沒見林二太太派個人上門來看看……現在林子昌領了個女人回來,還生了一兒一女!林家這才着急了吧?”孫氏說道。

韋玉貞也道,“娘,我們小妹還是個黃花閨女呢,他林子昌卻已經在外頭養了小老婆和孩子了,這不是打我們惠家的臉麽!”

惠母有些心慌意亂。

“繡雲,老大呢?”惠母問道。

孫氏答,“沒料着四弟和小妹今天就回,他去隔壁縣城了,恐怕要到晚上才回。”

惠母默了一默,又問韋玉貞,“老四有沒有給老二老三打電話?”

韋玉貞道,“回娘的話,打過了。三哥說,他最遲月底就回來。二哥事情太多,咱們沒能直接跟二哥通上電話,就把這事兒告訴了二嫂……咱們回來之前又跟二嫂通了電話,二嫂說二哥會和三哥商議好的……”

惠母點了點頭。

她手裏攥着一串楠木佛珠,平時有事沒事也總喜歡掐着佛珠;可現在,惠母掐佛珠的速度卻越來越快……很顯然,她心亂如麻。

半晌,惠母才說道,“把老四叫進來,我和他說說話……你們一塊兒去看看怡眉吧。”

妯娌倆應了一聲,退出了正屋。

孫氏使了人去請惠偉民,她則領着韋玉貞朝後院走去。

“這林家也欺人太甚了,我們家小姑這樣的容貌,還是留過洋的,哪裏配他不起了?”孫氏忿忿不平地說道,“仗着從前的那點子恩惠,就妄想拿捏我們……還要把我們踩在泥裏!要我說啊,不如就賠錢給他們!就憑着咱們家如今的聲望,我們小姑還怕以後找不着比林家更好的?”

韋玉貞嘆了一口氣。

孫氏是掌家太太,又是惠母最喜歡的兒媳,她自然有說這話的權力;但同時韋玉貞又覺得,惠母是個守舊的人,想要取消這門婚事可沒那麽簡單。

說話之間,妯娌倆已經走到了惠怡眉的閣樓摟下。

小紅仍然坐在門口做針線活。

“小姐還睡呢?”孫氏問道。

小紅飛快地站了起來,“回太太的話,小姐在沐浴呢!”

說着,小紅朝着閣樓喊了一嗓子,“小姐,大太太和四太太過來看您了。”

屋裏傳來了惠怡眉細微的聲音,“大嫂四嫂請先上來坐,小紅,你來耳房。”

衆人陸續上樓進了屋。

孫氏和韋玉貞坐在臨窗的小桌上聊着天,小紅則去了耳房幫惠怡眉洗頭。

過了一會兒,惠怡眉穿着睡衣,肩膀上墊着毛巾,手裏還拿了一塊幹毛巾,一邊擦頭發一邊走了出來。

“我慢怠兩位嫂子了。”她笑着說道。

孫氏看着惠怡眉高挑的身材,笑道,“出去了幾年,小嘴兒也變得甜起來,肯疼人了;先前在家裏的那幾年,整天整天的不愛說話……可把娘和我給愁壞了。”

惠怡眉抿着嘴兒笑。

孫氏又道,“你不在家裏的這些年啊,我還像往年那樣,一年四季的給你添衣裳……小紅,去開了櫃子給你們小姐看看……既然現在洗了澡,呆會子換身好看的衣裳去娘那裏,也讓娘高興高興。”

小紅應了一聲,走到衣櫥那兒打開了櫃門。

各種桃紅柳綠鮮嫩顏色的繁複裙褂挂滿了衣櫥。

惠怡眉但笑不語。

英倫和上海隔了半個地球,已俨然是兩個世界;上海和儲雲鎮相隔不足兩百公裏,卻又完完全全是兩個不同的天地。

上海女人向來愛穿旗袍,可如今也已經開始往旗袍上添加英倫元素;淺沿的小圓帽,長袖白襯衣配A字裙,外頭再套件牛角扣的素色雙排風衣……這些都已經在上海街頭悄然興起。

可儲雲鎮就像個世外桃源似的,除去男人們剪短了頭發這一項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仍在沿襲舊朝的傳統……女人們就興穿寬大的,繡着繁複花樣的裙褂,下身要配上長到可以遮住繡鞋的長裙,頭上要挽髻,還要戴各種花勝,釵,簪子和流蘇什麽的。

就連在上海燙着波浪頭,穿慣了高叉旗袍的韋玉貞,回到儲雲鎮以後也穿起了中規中矩的裙褂;但讓人難以致信的是,燙着大波浪發型的韋玉貞,身上穿着杏色對襟衫,配了件桃紅的百折長裙,看上去也并不唐突。

惠怡眉笑眯眯地看着櫃子裏的那些漂亮裙褂。

她選了件月白的馬面裙,又挑了件繡着黃色迎春花的淺藍色上衣。

孫氏頓時松了一口氣,眉開眼笑地對韋玉貞說道,“瞧瞧……到底是留過洋的人,這配出來的顏色啊,是比我們選的別致些!”

韋玉貞陪着笑,也稱贊了幾句。

小紅拿着幹帕子,幫着惠怡眉搓幹了頭發,便又服侍着她換好了衣服。

一個古裝麗人頓時出現在衆人面前。

對惠怡眉歐式打扮的形象已經有先入為主觀念的韋玉貞瞪大了眼睛,想不到小姑穿起了舊式的裙褂,也絲毫沒有違和感!

惠怡眉沒讓小紅幫自己梳頭發。

她坐在妝鏡前,用自己靈巧的雙手把長發織成了一條大辮子,發梢處系上了一串淺藍色的發帶,發帶上系着一對小金铛。

孫氏笑道,“這才是咱們家的大小姐呢!”

那邊有人來請,說老太太請太太小姐們過去喝下午茶。

姑嫂妯娌三個便起了身,朝正屋走去。

惠母正在和惠四哥說話。

見兩個兒媳擁着清新漂亮的女兒過來了,惠母頓時眼前一亮!

“怡眉,快到娘這裏來!”惠母連忙向女兒招手。

惠怡眉含笑朝母親走了過去。

惠母牽住了女兒的手。

“哎喲,瘦得就只剩下骨頭了……”惠母心疼地說道,“一個人在外頭飄着,吃了不少苦吧?催了你這多回,這一次可總算是回來了!這次回來了,就別再走了,留在娘的身邊……”

惠怡眉笑道,“嗯!以後我一直呆在娘的身邊,哪裏也不去。”

韋玉貞取笑她道,“……難道以後你不嫁人啦?”

正屋裏的氣氛頓時變得凝重了起來。

惠怡眉臉上的笑容未減半分。

“嗯,不嫁了。”她穩穩當當地說道。

她當然明白,家人對她的婚事閉口不談(至少是當着她的面的時候不提這事),說到底還是想左右她的婚事……

但她不願意這樣。

都重活一世了,她還要像前世那樣,按部就班地嫁給林岳鴻那個渣渣?

衆人沉默了。

半晌,惠母才說道,“女兒大了,哪裏能不嫁人呢?說到底,林家也對我們惠家……”

惠怡眉卻打斷了母親的話。

“我嫁過去做妾?”

先前衆人均将目光投向了自己面前打磨得光滑剔透的青石板上,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可此時聽了她的話,人人都忍不住擡起頭……所有視線都聚焦在惠怡眉的臉上。

惠怡眉卻仍然保持着得體的笑容。

“林岳鴻的大女兒都已經四五歲了,現今還剛剛生了一個兒子……您還執意要讓我嫁到林家去,那我是當林岳鴻孩子的繼母?還是做他的妾?與人共侍一夫?”惠怡眉一字一句地說道。

她的語氣很輕柔,但講出來的話卻像炸雷一樣,震得衆人震耳欲聾。

“我知道林家于我們惠家有恩,但這份恩情,是不是一定要用我的婚姻來還?我做了林家的妾,咱們惠家就成了‘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的典範,從此以後,娘,大哥,遠在北平的二哥三哥,還有在上海的四哥,你們就會覺得面上有光?而我的侄兒侄女們,以後也會因為家中出了個做妾的姑母而感到與有榮焉?”

衆人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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