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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詣跪在靈堂前,背脊僵直, 面色慘白, 一動不動。

巨大的棺木冷冰冰的放置于靈堂之上, 四個角釘的死死的, 棺木上還有強力破壞的痕跡, 掉了好些漆。

蠟燭滴滴答答的往下淌着,無聲無息中便燒了大半,府中各處撤了色彩鮮豔的東西,換上統一的白布, 連着下人們都換上了麻布服,神色悲切凄哀, 不敢高聲而語。

謝府門前高高的挂起兩盞白燈籠,随風擺動。

明明白白的昭告天下。

謝家大郎,去了。

天色漸暗,靈堂內的人還是跪在那兒,連身形都未移動半分, 低垂着頭, 恍若一塊經年累月, 永不知疲倦的石頭。

連帶着燭光都安靜了下來。

“他這樣多久了?”

“差不多兩個時辰, 誰勸他都不聽。”

王崇之看着裏面沉默的人,嘆氣,連連搖頭,目露憂色。

“今日是你們的結業大禮,雲卿尚未來得及說一聲恭喜。”

“無礙。”

結業大禮上突如其來的噩耗, 令人聞之膽戰心驚,謝詣的面色慘白如紙。

她與他相近,他衣袖下不停顫抖的手清清楚楚的展現在她的面前。

他張了好幾次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眉眼間是巨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的懵懂。

下一秒,好像恍過來般,便見他如瘋了一樣不管不顧的跳下臺,從大門處跑了出去。

“謝詣!”

她着急的喊了聲,卻無人應答。

這樣的場合出了這樣的狀況,臺下的人群頓時騷動起來,衆人紛紛議論謝家之事,口中唏噓不已。

“子悠你先在這兒照看一下,放心,我不會讓少衡出事的。”

王崇之只來得及囑咐這一句,便匆匆忙忙向着謝家的方向趕去。

劉唐站在原地,臺上只剩下她一人。

夫子在臺下忙着安撫衆人。

四周喧嚣嘈雜,人聲鼎沸,不知為何,她心下突得生出些茫然,連帶着周遭的一切都生起些許朦胧虛幻之意,好似隔着層紗,模糊看不清。

謝詣一口氣跑回了府,因着劇烈運動,冷汗涔涔,順着額角滑下來。

劃到嘴裏,是腥鹹的味道。

堂前安靜的陳列着巨大的棺材,暗色的松木,下鋪上蓋釘的整整齊齊,沒有一點的偏差,同時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煙火氣。

他腳步遲緩,恍若墜入了一場永不醒來的噩夢中。

慢慢的,慢慢的走了過去。

觸手可及的冰冷凍僵了他的手指,令他一驚,腳下踩着的堅實土地在那一刻消散的幹幹淨淨,尋不到任何蹤跡,他忽的跌入萬丈深淵,眼前一片黑暗。

眼前的棺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

謝端死了。

那個他幼時喚着兄長的人,那個溫柔的包容着他所有的幼稚和不成熟的人,那個與他一同在院中飲酒的人。

今時今地,此時刻,再也沒有了。

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啊!”

謝詣一拳砸在棺木上,神色冰冷而又執拗。

他不相信。

他的兄長,用兵如神,骁勇善戰,所到之處敵軍聞風喪膽。

他不相信這區區西秦軍隊能夠傷了他,奪了他的命。

他不信這棺中之人是謝端!

除非親眼所見,否則他絕不相信!

一拳又一拳,如雨點般砸在棺木接合處。

他重複着一模一樣的動作,不知疲倦,眼中只剩下一片沉如深水的黑色,堅持着最後一點尚不知何處的光亮。

聞訊而來的謝川一巴掌甩到他的臉上,聲色震怒:“逆子!你是不想你兄長好好的走嗎!”

“父親。”謝詣猛地擡頭,眼中的偏執可怕,好似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死也不放開,“這棺中之人定不是兄長,這定是個騙局,只要把棺木打開,定能——”

“啪!”

清脆響厲的巴掌打得他偏了頭,仿佛被這一巴掌打懵了般,久久的,都沒有轉回來。

“你兄長,謝家長孫謝端,守城三日三夜,于寶元十五年戰死雪龍關。”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謝川痛苦的閉上眼,将湧上眼眶的潮意強行壓了下去。

“家中哪一人,傷的不比你重。”

“你母親,得到消息時便暈厥過去,直到現在還未清醒。”

“你嫂子懷有身孕,卻親嘗分別之苦,陰陽之痛。”

“老太爺更是親自去了宮中,向今上讨一個說法。”

他恨不得再給他一個巴掌,好讓眼前瘋跌癡狂的人清醒清醒。

“可是你呢,你呢?謝詣!”

“你何時才能成熟些,不再像如今這般孩童模樣。”

“你怎樣才能令你大哥走的安心些,放心些。”

“你可知,如今的謝家只剩下你了……”

那張紙輕飄飄的落在他的腳邊,宛若重石,層層疊疊,壓在他的心頭,難受的喘不過氣。

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青筋暴起,湊到他的耳邊,一遍又一遍緩慢而又惡毒的詛咒着他,說着他的種種罪孽,拿着千百把刀剜着他的肉,刀刀淩遲,次次戳心。

嗓子疼,眼睛疼,手疼,腳疼。

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不疼的。

似是不堪重負,雙膝緩緩下沉,他最終還是跪在了棺木前。

眼中徹底熄了光,只剩下暗色的一片。

往日所有的狂傲不羁,所有自诩的風流肆意終究在這番話中化為消解,再也尋不回往昔光影。

膝前躺着那張紙,薄薄的一張,不需要花費多大力氣就能撕碎。

他拾起,指尖捏着單薄的一層。

紙是人快馬加鞭送回來的,字跡潦草,像是人在慌忙中趕出來的,但內容一覽無餘。

謝詣看着,終究還是沉默了下來。

片刻,紙從他的手中滑落,輕輕的飄到了地上。

“啪嗒”一聲。

有什麽東西濺在上面,暈開了黑白分明的字跡。

真的,真的沒了啊……

他什麽也不說,就這樣徑直跪在靈堂之上。

謝川定定的看着他,眼睛渾濁,眼眶微紅,剛剛那番話似是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整個人瞬間老了十歲,神色間滿是倦怠。

從白晝到暗夜,謝詣滴水未進。

“三郎,您還是吃點吧,這是夫人吩咐燒的。”

松枝拎着食盒,跪在他身旁,再三懇求。

大郎走了,大家都很傷心,可是總該有個頭啊,現下這般不吃不喝的,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都熬不住。

“母親醒了?”

得到答複,之後便再無言語。

劉唐站在靈堂外,裏面燭光跳躍,暗影幢幢。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謝家,但卻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

來的那般迅猛,不容一絲一毫的商量。

王崇之先前便回去了,他兄長王慎之也在回城隊伍之列,或許知道些什麽。

劉唐已經派人通知過李媽媽了。

謝端的死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那個向來說着家弟頑劣,有着溫和笑意的青年就在呼吸間再也回不來了。

她看着裏面長跪不起的人,眼中浮現的不知是悲哀還是遺憾。

相識一場。

于情于理,她是該送上這一程。

願以我生平所學,守我世代生平所愛。

願以我熱血铿锵,守我無辜百姓婦孺。

願以我青山白骨,守我南燕無邊疆土。

謝端這一生,都在為南燕而戰。

如今勝了,雖白骨累累,但終究不負重托。

只不過。

今夜十五,花好月圓,可惜了。

後半夜更深露重,深秋的風吹得人打哆嗦,謝府卻依舊燈火通明。

下人前來詢問過多次,是否需要休息,都被她一一拒絕了。

門前只剩下她一人。

跪在靈堂前的人突然開口。

“我是不是……是不是糟透了……”

音色沙啞,透着深深的疲倦和痛苦,讓人覺得只要再重一點,就一點,這個人就會徹底的被砸碎,碎成齑粉,怎樣都拼湊不齊。

她沒說話,跨過門檻,,雙膝着地,在他身旁肅穆鄭重的跪了下來。

為南燕而死者,她劉唐一跪,天經地義。

看着面前沉重壓抑的棺木,良久她才開口。

“若你兄長還在,定會以你為傲。”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叫人瞬間失了控。

他的背一點一點的彎了下去,動作老态龍鐘,恍若遲暮之人,僵硬的不可思議。

雙手掩在面上,慢慢的,慢慢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有水從指縫間滲出來,像火星蹿到指尖般,燙的人不敢去試。

整個人都在顫抖,隐忍而又含蓄的顫抖,好似将所有的悲傷都壓縮在一個小小的地方。

不堪重負,即将爆炸。

她嘆了口氣,雙眸溫和清亮,帶着憐惜,伸手輕輕的撫上他散在後背的發,一下又一下的溫和的順着,仿佛這樣便可幫人慢慢驅走內心的傷痛,撫平所有的不安。

“明日雞鳴,便是新生之日。”

她撫着瘦削的背脊,嘴中輕輕的哼起了調。

節奏舒緩平淡。

她記不清內容是什麽,只事隐約還記得這個調子。

小時候李媽媽哄她睡覺,唱的便是這首曲子,據說,她娘親懷她時,最喜歡唱的便是這首歌,每每唱起,肚中的她便欣喜的踢腳。

不知真假,但她信了。

如今曲子雖殘缺,但也聊勝于無。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只有這章是虐的。

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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