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何居心,這一份對她的心意,不可不謂難能可貴。
這一屋子擺了三桌席面。第一桌,是四皇子陸衷首位,依次莫讓、醉一、梁公子、今随、連裳、鄭不時等人。醉一是披着道士袍也不像世外人,雖不再像從前一般邋遢褴褛,卻也不講究禮數規矩,拉着莫讓便是哥倆好;今随、連裳素來有幾分自命清高,不畏權貴,與四皇子這等權利中心的人物同桌也無不适;唯有鄭不時,他一個四品小官按禮制不該與四皇子同桌,觀其頗有些不安。
第二桌是溫娘居首位,依次景尤憐、秦無雙、若漣、鳳雅、陸十一、輕藍、輕緋、輕黛、輕碧等人。除了粘着鳳雅的小男孩,都是朝鳳樓的才藝顯著的清倌。
第三桌則是朝鳳樓較為出衆的一幹紅倌,有落欣、文秋、銀絨、雪絨等人。幽蘭若記得離開晟京時銀絨似乎還有些心結,現下看來都已經解開了,這般甚好。
“咚咚咚!”一陣上樓聲傳來,婁小公子當先上來,瞄見第二桌唯一的一個空位立馬飛奔過去。這個位子和秦無雙隔着兩個位子,他掰開小十一的腦袋跟鳳雅商量道:“鳳妹子,這邊有一道你愛吃的糖醋排骨,咱兩換個位子如何?”
鳳雅撇撇嘴,心底深深覺得婁小公子不厚道,他怎麽不找“她面前有道他喜歡的紅燒獅子頭”這個借口?但擡眼瞄到和自己隔着一張桌子加一丈遠的今随,她還是點點頭,答應和婁小公子換個位子。
自古天妒有情人,恨不得磨難多些多些再多些,若能有一刻可以讓別人的磨難少一些,她又何樂不為?
後一步上來的楊二少恨恨的磨牙,他倒是想去第二桌,偏巧沒了位子,瞥一眼第一桌,那邊都不是他的菜,回頭正對上向他招手的落欣,楊二少摸了摸小胡子,向落欣旁邊的空位行去。
幽蘭若啞然,人生自古悲歡無常,離合難料,但有這麽一刻鐘的簡單溫情,似乎也不枉了。她笑着在四皇子旁邊的空位落座,笑道:“四皇子,久違了!”
陸衷側身,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挑,眄一眼幽蘭若,笑道:“彼此彼此!”轉身掃視一圈,問道:“人都齊了,主人家,可以開席了?”
幽蘭若“撲哧”一聲,四顧一圈,揚聲道:“開席!”
早先在馬車上時幽蘭若就聽楊二少和婁小公子鬧着肚子餓了,果真不是虛言,二人酒杯都未碰一下,便先大快朵頤起來。
幽蘭若深深覺得莫大的榮光,今天之後要為朝鳳樓的廚師漲工資!
“幽小姐,這杯先預祝你一馬平川,旗開得勝!我先幹為敬!”陸衷親自斟了一杯酒遞給幽蘭若,自個兒又倒了一杯酒,仰頭幹盡。
“呵呵,”幽蘭若心底不甚唏噓,她和四皇子第一次坐得這般近,“我以為海心出嫁,四皇子再不會駕臨朝鳳樓了呢。”
“幽小姐玩笑了。”陸衷随意一笑。
幽蘭若确實在玩笑,因為她看見,陸衷眼底一閃而過的黯淡,周身氣息一瞬的凝滞。
飲盡杯中酒,幽蘭若有一瞬間的恍惚,從前她甚少參加宴會,為數不多的赴宴,也只是敷衍的過場,從開宴到宴散,一直神游天外,漫不經心。她以為她是不喜歡宴會這樣一閃而逝的熱鬧。
此時她心中卻微微遺憾,這一場宴會,能否久一點,再久一點。
“光喝酒,也沒意思,咱們來尋個酒令如何?”提議的,是梁公子。他眼角的餘光一直往第二桌瞟,其實根本就沒有喝酒的興致,但鄭不時老是來拉他攀談,以解自己的尴尬,他很不耐煩。
衆人聞言,皆轉過頭來,但還未言聲,醉一立即反對到:“不好不好,行酒令贏了的人不喝酒,輸了的喝酒,爺想喝酒,還得輸?這感覺不好不好!”
幽蘭若失笑,心念一動,輕聲道:“我知一種酒令,可讓衆人玩得盡興,醉大爺喝得盡興。”
“哦,小丫頭快快說來。”醉一一臉興致的湊過來。
幽蘭若笑得神秘,喚來一個門外聽候差遣的小丫頭,低聲耳語幾句,小丫頭點點頭,下去準備。不一會兒,衆人的身前均擺上了一個骰盅,五顆骰子。
衆人面面相觑,幽小姐開了青樓也開了賭館大家都知道,怎麽還在青樓玩賭館的骰子來喝酒嗎?
幽蘭若将衆人的神情看在眼中,笑着解釋道:“參與的玩家一起搖,骰盅落地後不可再動,每人只能看自己的骰點,猜測所有玩家骰盅裏的各個點數有幾個,一點可作任意點數,點數或個數必須有一個往上加,個數超出則算輸。另外,個數從玩家數加一開始往上猜,由下家開上家。”
将規則闡明,尚有數對疑惑的眸子,幽蘭若指了指莫讓、醉一、梁公子、四皇子,“我們試玩一局如何?”
無人各自拿過身前的骰盅開始搖起來,一陣清脆的響聲此起彼伏,頃刻,搖畢,置于桌上,幽蘭若稍微遮掩着察看自己的點數,笑了,四個一,一個六,絕世好點啊!
由最先落地的梁公子開始猜,“從六個開始猜?”看到幽蘭若點點,道:“六個四。”
第一個自然好猜,随便猜,也無人會開他。
梁公子的下家是四皇子,四皇子随意接道:“七個四。”
幽蘭若笑看向莫讓:“八個四。”
莫讓挑挑眉,大過年一個比一個不知道忌諱,“八個五!”
莫讓的下家是醉一,他搔了搔腦袋,“九個六。”
轉了一圈,再次回到梁公子,這第二輪,按說已經放了一半水,但對于他還是頗有些難以抉擇,“十個四。”
四皇子繼續接道:“十一個四。”不過一杯酒,輸贏何懼?
幽蘭若吸一口氣,“十二個四。”五個人,就沒有人有兩個四的?
“我開你。”莫讓笑意盈盈,揭開自己的骰盅。
接着衆人紛紛揭開。
幽蘭若一看,梁公子兩個三兩個五一個六,四皇子兩個二,三個三,這兩人叫了兩次四,結果一個四沒有,莫讓倒是有兩個四,醉一有三個四,加上自己的四個一抵作四,比她叫的還少一個!
恨恨的看一眼故弄玄虛梁公子,轉過頭來正對上莫讓遞過來的滿滿一大杯美酒,幽蘭若笑意微凝,雖說是試玩,酒已經遞過來了,出言推脫無疑太小家子氣!
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幽蘭若笑得爛漫:“諸位可懂了?可以開始了?”
幽蘭若藏在袖子裏的手捏成拳頭,又是烈酒!這回梁子結大了,就算莫讓和醉一串成一線她也非要将他們撩翻不可!
莫讓神色無辜,拿過骰盅,與衆人對視一眼,歡快的搖起來。
幾人皆是天資聰穎之輩,玩過一圈自然通曉其中竅門。起初今随、連裳尚自思索不解,幾圈之後,亦加入其中。鄭不時是只能看着心癢的,他有官職在身,雖處于年假,卻不适合明目張膽的玩骰子。不過他也沒閑着無聊,倒酒倒得飛快。
第二桌最鬧騰的鳳雅看懂了規則,立即拉了輕藍等美人要玩,秦無雙她是不敢造次的,不過婁小公子似乎也挺有興致的。
第三桌的楊二少倒是不忌諱什麽,喜歡玩喜歡喝酒,哪裏有耽擱的道理,當下幾人有聲有色的玩起來。
幽蘭若手肘支在桌上,數杯酒下肚,已有了些醉意。
莫讓和醉一勾搭上,她哪裏能是對手呢?且不說莫讓是只狡猾的狐貍,醉一的內力之深,看他們就像看小孩子過家家,雖然以他的海量不至于出千,但他本身的酒量十個幽蘭若也不是對手。
睜開朦胧醉眼,幽蘭若緩緩掃視一圈,這樣的時光歡樂而安寧,歲月喧嘩而靜谧,真好!
她再次掃視一圈,只是沒有她心中的那個人而已。
哦,不,樓梯處緩緩走出的身影愈來愈近,在她朦胧的醉眼中愈加清晰,她癡癡的笑了,随即又是一愣,一驚,再一笑:“你來了?你怎麽知道我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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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萬物,最是美酒難棄,呼二三好友,執酒拼醉,快意當胸,猶勝者何?
、【40】全無幹系
朦胧醉眼中,幽蘭若看着一輛熟悉的臉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一瞬間,她神色完全軟化,眉眼間皆透出似水柔軟,她微微擡起頭,仰起小臉看着看人問道:“你來接我?”
方少傾皺了皺眉,點點頭。
莫讓嘴角彎起,瞥了眼身旁的一對男女,上一次幽蘭若被他灌醉,方少傾來搶人,他和他打了一架,這一次,似乎沒有再打架的理由。周遭皆是熟人,打架有失風度啊。
再一瞥,莫讓嘴角的弧度擴大,女子頭微微揚起,神色癡癡,一雙明眸大眼中只倒映着身前罩住她的男子的容顏,男子微微傾身,雙目似電,淩厲射入女子的眼中,好一幕深情的對視!
只是女子的眼中,是方少傾嗎?
莫讓摸了摸鼻子,幽小姐醉了似乎特別容易認錯人?上一次嘴裏叫着那什麽名字來着?
這一處的動靜,自然的吸引這一桌的目光,也自然的引起了另外兩桌的注意。大多數人,真屏息看着這一幕。
這一場接風加賀歲筵,是景尤憐提議,溫娘組織的。原本沒想着四皇子會參加,但今時不同往日,他從梁公子處得知後,說要參加,她們也只有招待的份兒。
梁公子受若漣邀請,而莫讓則是來湊熱鬧的。這三人算是朝鳳樓關系不太近的賓客。
賓客尚在,酒過未三巡,主人若是離席,太過沒道理。
溫娘原以為方少傾也想來參加,幽蘭若旁邊正好有空位,但他走近了,似乎并沒有坐下的意思。心頭微微着急,這位公子,可別不管不顧,帶了她們小姐走啊。
溫娘的祈禱剛結束,那邊方少傾已經将幽蘭若打橫抱起,席上的衆人,他看也未曾看一眼。
陸衷一直含笑抿酒,在方少傾轉身的那一瞬,他突然擱下酒杯,“聽聞方卿送了聘禮到幽相府?看來不久後,我們就是親戚了。”
這一句話說得沒頭沒腦,似只是随意一提,又是含義深廣。方少傾邁出的腳步微微頓了下。
對于幽蘭若的身份,在場知道的不算少,對于她和方少傾的牽扯,流傳的版本猜測更是多不勝數。在場的每一個人心裏都有好幾個版本。
所以對陸衷這句話,也并未疑惑多久,揉進了各自猜測的旖旎版本中去。
方少傾将要擡步時,莫讓又出聲了:“下了聘,也未必就一定能抱得美人歸。我那苦命的好友,早早的定了親,不也又早早的退了親嗎?”似是憂傷的感嘆一聲,“過了禮還要看是不是能拜得了堂,拜了堂還要看能不能入得了洞房,就是入了洞房,生了孩子,”
一頓,又意味深長地一笑,“也未必就天長地久了,殊不知還有和離一說,不是嗎?”看向陸衷笑得愉悅:“小四,你這認親,認得太快了點。”
陸衷嘴角抽了抽,瞥了眼兩人之間隔着的兩個空位,似乎覺得還不夠遠,往梁公子那邊兒挪了挪。
方少傾只是冷冷的“哼”了一聲,若不是抱着幽蘭若,大約還會拂一下袖,随即大跨步離開,看也不看自說自話的莫讓一眼。
莫讓也不在意,在方少傾将要步下樓梯時,神在在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知道方大人能走到哪一步呢?挺期待的。”
回京後方少傾沒幾天就襲了方侯府的侯爵,入了朝堂,供着禮部的官職,對比一直游手好閑的相府嫡子莫讓,他的品階,算來還高一些。
但莫讓稱呼的這一聲“方大人”可不是敬稱,似乎,帶着點嘲諷譏诮的味道?
方少傾依舊沒有轉身也沒有說話,“咚咚咚”一陣下樓聲一如他來時的沉穩,潇灑的離去。
瞥了眼乖巧依偎在方少傾懷中的幽蘭若,莫讓挑挑眉,看來欲成其事的人不少,不知幽蘭若能否以一己之力扭轉乾坤。
收回視線,莫讓突然感覺背後一陣冷意,回頭正對上婁小公子涼飕飕的目光,不禁一愣,随即恍然,不小心碰觸到婁小公子的禁忌了,歉意一笑,婁小公子撇開頭,繼續含情脈脈觀無雙。
迎晖閣一時寂靜無聲,幽蘭若沒喝幾杯酒,真能醉到不省人事?在場的沒幾個人相信。她是順勢離開還是另有隐情?叫衆人一時琢磨不透。琢磨不透,便也不敢随意出言。
靜默了一陣,陸衷搖了搖骰盅,對莫讓道:“繼續?”
“繼續!”難得遇到新鮮玩意,不玩過瘾怎麽成?今日必定要不醉不歸了!
第一個不醉不歸的人雖然是宴會的主角,她得離開,卻也并沒有讓留下的人興致降下多少,陸衷莫讓開了個頭,大家立即繼續玩起來。溫娘望一眼這一堆人,心底微嘆一聲,決定不掃大家的興致了。
昏昏沉沉中,幽蘭若覺得有個聲音一直在腦中萦繞,不停的跟她說話,但他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記住,只是覺得煩,那種煩躁的感受一直持續到她清醒後。
幽蘭若睜開眼睛,入眼的是藕色的茜香羅帳頂,她眨了眨眼睛,回憶了一下醉前的經歷,幕幕清晰,不得不無奈承認,她的記憶力越來越好,并且,她的酒量越來越淺了。
“醒了?”一道沒什麽情緒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幽蘭若再次眨了眨眼睛,上一次宿醉後身旁躺了個美男子,這一次還有這麽好運?幽蘭若懷疑。
“醒了。”聲音輕靈宛轉,思緒清晰流轉,一絲宿醉醒轉的惺忪感也沒有,微轉頭,幽蘭若便見到白衣如雪的公子倚靠在床頭,清淡的眸光仿佛蒼雪山尖破曉時劈開天幕的第一道七彩霞光,絢麗而透明,淩厲而随意。
暗嘆一聲,好運果然不是随時都有,這一次換成惡魔了。
惡魔微微坐起,動了動僵硬是身體,低頭看向躺着的幽蘭若,挑眉問道:“睡得可舒坦?”
幽蘭若四顧一圈,屋內擺設精致中透着低調的奢華,裝飾大氣中又處處新穎別致,方家早已沒落,這些年她暗地裏多次貼補,方勉強維持世家的排場,如今又哪裏拿得出如此手筆?
時光總是這麽神奇,讓你以為絕不可能的事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鋪陳得如此順理成章。待你知曉,留下的只有驚訝。
“如果換一間屋子,我會睡得更舒坦。”幽蘭若勾勾嘴角,笑得妩媚。
“是否,換個人陪在你身邊,你能睡得更更舒坦?”方少傾問。
問出後,方少傾便後悔了,幽蘭若的性子古怪,有待調教,但不是現在。趁幽蘭若出神之際,方少傾轉了個話題,“陸衷想拉攏你?”
幽蘭若收回思緒,一邊撐着床沿起身,一邊笑笑道:“我還有什麽值得拉攏的?日進鬥金的聚先莊已經雙手奉送給了太子,剩下的朝鳳樓和續香閣,并沒值得他大費周章的價值。”
想了想,肯定道:“他應該是想讓我以後幫他收屍吧。”
畢竟皇圖争霸,一朝敗亡,親眷牽連,最後連個收屍的人也未必能找到。其實他們這類人,才是階級中最沒有安全感的人。一出生就要面對争鬥,一身不休,看似贏了,不過是更多敵人在暗處窺視。
“所以,你只打算為他收屍而已?”方少傾似笑非笑的問。
幽蘭若搖搖頭,“親戚一場,做幾場法事為他超度,祈禱他來生托生平凡人家還是要的。”
方少傾失笑,眼前的女子神色認真,眼中盡是嚴肅,她喜歡開玩笑,在某些時候卻不屑于謊言,收了笑,思忖了一陣,方少傾突然正色道:“月兒,你如何确定太子一定會贏四皇子一定會輸?大皇子發動政變未果,四皇子卻撿了平亂的功,岐王府堅定的支持,加上朝中大部分官員的擁護,四皇子不是沒有勝算的。”
太子雖然開始頻頻露面,但依舊毫無建樹,現在朝中形勢一片倒,無人明言廢太子,但無聲巴結四皇子的可是如過江之鲫。
“不過是一個岐王府,還有安王府、列王府均為表态,那些附和的也不過是沒什麽實權的大臣,左右不了真正的大局。”幽蘭若輕嗤一聲,心中不屑。
這次平亂最大的功臣應該是芳公主,折損最多的也是芳公主府,但芳公主半功未求,叫人摸不着頭腦。
方少傾心底其實也是贊同的,東洛局勢說複雜也複雜,說簡單也簡單。明面上的勢力紛紛收斂,暗地裏的勢力隐忍不發,不過是在等待最後的時機,隊伍,其實早就站好了。
似乎想到了什麽,方少傾似是玩笑道:“縱然全城的人都支持太子,若是月兒想讓四皇子贏,難道他還是只有輸?”
幽蘭若這些年暗地裏發展的勢力,方少傾深深覺得,超乎他的想象。略施手段,左右東洛國的格局,不成問題。
幽蘭若詫異的看一眼方少傾,然後笑了,“我為什麽要想讓陸衷贏?”
那些年費盡心力步步維艱,創建的一份份産業和勢力,一則是追求一種超人凡人的成就感,二則是為有朝一日可以利用,在一些關鍵時刻發揮決定作用。
但是陸衷值得她動用那些勢力嗎?
東洛國,除了是她的母國,東洛的格局如何發展,她何須在意?
她所在乎和顧忌的,從來只是那個人,東洛國,是他守護的國度,所以她謹慎對待,事事留心。別人嘛,對她來講,全無幹系。
“昨日喝酒,沒吃多少東西,現在餓了吧?”方少傾轉身,對外吩咐傳膳。那雙眸子在背對着幽蘭若的角度,閃過一絲黯淡和陰沉。
幽蘭若點點頭:“嗯,有點餓。”
、【41】所謂伊人
描摹數千數萬的肖像寫真,撒于天下,人手一份,只要有錢,并不是太難的事。而要将所有散發出去的肖像寫真收回,并且保證外邊再無流傳,讓所有的經過只留在人們的記憶裏,再無佐證,那就不僅僅是有金錢能做到的了。
幽蘭若大手一揮,在晟京城掀起巨大的驚濤駭浪,不過幾日,所有的畫作底本或抄本全部消失,只留下傳說中安王府金尊玉貴的世子絕世容姿供世人噓唏品評。
當然這都是後話,彼時的幽蘭若坐在涼亭中,四周的花木在園丁的照料下依舊常青,但其顯現的萎靡如何也不能讓人如看到夏日葳蕤時心怡。
“安王府還是沒有動靜嗎?”其實早知道不管是收下他人聘禮還是傳其丹青,陸情軒都不會有特別的舉動。只是心底某一處隐隐的期待,讓她不得不多此一問。
“沒有。”修堯恭敬回答。
其實是有的,譬如安王府的王妃樂不可支,往來不斷的說媒議親的公侯夫人大臣命婦讓她應接不暇,忙碌且歡喜着,多年來她終于可以為兒子操勞一回,終日洋溢的幸福宛如甜蜜的少女,本來絕色的面容一改愁雲,浮現發自內心的歡喜,動人的姿态,讓安王府內外阖府女眷都無了顏色。
譬如安王最近召集工部上下,日夜商議,四處大有大興土木的趨勢。據聞是想為兒子成親建新房。安王府自百年前建成,還是首次改建。安王卻覺得似乎還不夠,又四處尋覓風水寶地,建別裝。
而安王府寄居數年的表小姐最近是喜憂參半,喜的是世子表哥好事終于臨近,她做妾的日子不遠了,憂的是不知未來主母是什麽樣人。
但是這些都不在幽蘭若關心之列。幽蘭若想聽的,不過是陸情軒一個人的消息。但是陸情軒終日窩在書房研究棋譜,悠閑自得,不管是府外鋪天蓋地的傳聞,還是府內驚天動地的聲響,他都置若罔聞,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幽蘭若終于等到陸情軒露面,是在元宵宮宴上。許是文德帝自知命不久矣,所以放開了羁縛,盡情的縱樂,期望在有生之年享受更多的天倫,是以宮宴接連着以各種名譽舉辦。
正月剛過半,已經舉行了四場宮宴,前三場陸情軒都未出席,幽蘭若打聽到陸情軒會出席元宵宮宴,她想了想,決定想辦法參加這次宮宴。
她如今是身份是幽相府的庶出小姐,幽瑜曉得她的心思,是定然不同意她出席宮宴抛頭露面的,不過她想去,又有誰能阻攔呢?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東羅皇宮歌舞笙簫,一排盛世繁華,幽蘭若如願出現在視角最佳的席位。
在她旁邊,是岐王和月海心,宴會的歌舞從來引不起岐王爺的關注,他素來是神色淡漠,事不關己。今夜卻難得發現了一件值得他上心的事兒了。
和岐王府隔着三丈距離的席面坐着安王府的人,安王夫婦和帶着一對庶出子女坐着,陸情軒卻并沒有出現。幽蘭若皺了皺眉,先前打探的消息是不可能有誤的,難道是陸情軒故意放她鴿子?
這麽一想,心底的不高興又加深一分。
“幽丫頭似乎對皇宮的歌舞很是失望?”岐王一手攬着月海心,一手端着美酒,眸光淡淡的看向幽蘭若。
他神态散漫慵懶,幽蘭若幾乎以為出言詢問的并不是他。但他神色雖然淡漠,清淡的視線卻一直盯着幽蘭若,等待她的回答。
“歌舞?現在有歌舞嗎?我沒注意。”幽蘭若側身,睜着大大的眼睛,認真的回答道。岐王爺的稱呼讓她有些別扭,好似長輩對待晚輩。但他的小妾月海心與她可是姐妹相稱。
月海心似并未發覺,聞見幽蘭若的裝怪“噗嗤”一聲笑了,“雖然蘭若及笄已經大半年了,孩子心性猶未脫去,王爺您別介意。”
幽蘭若心中撇撇嘴,她兩世活的歲月加起來這位王爺還得叫她一聲姐姐吧?
原本計劃借故探望妹妹去四皇子府客居兩日,再跟着四皇子陸衷進宮赴宴,随即想着在這微妙檔口,還是與陸衷隔遠點比較保險。所以選擇了月海心,藉由當然是幽三小姐某次拜神結識了出府還願的月夫人,兩人萍水相逢,一見如故。
“呵呵。”岐王爺怎會介意,能讓他上心已是千恩,“玉小子大約還有兩刻鐘才會過來。”
岐王爺随意一句,卻是讓幽蘭若心中一凜,微微思索,她側身對月海心道:“這裏有點悶,我先出去透透氣。”
“那你小心些。”月海心叮囑道,其實她對皇宮的熟悉應變,遠不如幽蘭若吧。
幽蘭若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只是她剛起身,便瞥到從殿廊處悠悠踱步而來的身影,更不巧的是,她微微發怔的剎那,她被文德帝提名了。
月海心頓時捏了一把汗,側身在衆人看不到的角度不停的拉尚自愣神的幽蘭若的衣袖。
幽蘭若收斂思緒,不動聲色的從月海心指間抽回袖子,視線卻依舊跟随着殿廊下那人流轉。
月海心自然醒悟幽蘭若已經回神,知她心中應有計較,心中嘆息一聲,不再拉她。
大殿中央,此時立着一名端莊典雅,氣質尊貴,容儀雍華,容姿絕世的女子,一瞬前,大殿內幾乎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她,而她淡定若初,坦然的接受世人的矚目,仿佛天生立于雲端,合該享受世人的仰望。
一瞬後,大殿內幾乎所有的目光都從她身上移開,轉到幽蘭若身上。
這晟京城流傳已久的兩位奇女子,首次一道出現在世人的注視下,怎能不叫人沸騰?
承平一直保持着端莊得體的淺笑,雙目平視前方,眸光如水,輕靈流轉,眼神柔和,神色自然。
世人都關注她時,她坦然,世人目光移開,她淡然。
文德帝依舊笑得和藹,看着那猶自對愛侄發呆的女子,無一絲怪責,只是溫和的聲音再次在大殿響起:“幽丫頭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看來是不欲與承平丫頭争這個才女虛銜了?”
吟一首詩,作一曲詞便算才女?這才女未免太欠缺難度了!幽蘭若收回視線,拂了拂衣袖,仿若只是想拂去衣袖上的塵埃,接着款款轉身,視線望向大殿中央,與自己齊名多時的女子。
其實,三日前,她們已經見過,在方侯府的後門,不期而遇!
“若是別人,不争也罷,但是承平郡主嘛,不争未免不敬!”幽蘭若呵呵笑着,眼角的餘光似有似無的向皇後身側的端木郡主身上落了落。
其實即便是承平,她也不是非要一争高下,但是陸情軒出現得如此巧合,她想,就玩一玩也無不可。而和端木晴的恩怨時隔久矣,如今知道她心之所向,更無意再報前仇,但順便奚落一下,也無妨。
幽蘭若清晰的看到端木晴的臉色白了白,其實當承平郡主回來時,她所有的榮光都已消失,成為了徹徹底底的綠葉。
而承平,這個女子,似乎真的夠得上與她齊名。
在幽蘭若打量承平時,承平微微側身,視線與之在半空交彙,兩人的氣場,第一次直面相碰。如此,和諧,神奇。
只是一瞬,幽蘭若移開視線,看向已經走進殿內的陸情軒,輕啓朱唇:“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一語出,衆人微怔,待她第一句念完,方才反應過來,幽三小姐是作詩了。适才承平郡主即興吟詩一首,衆人贊其才情,幽三小姐也作詩一首,倒也正合宜。
衆人的目光被幽蘭若吸引,無人注意到,陸情軒在聽到第一句詩時,腳步不由自主的一頓,颀長的身軀猛地一震。
幽蘭若無視衆人的反應,繼續念出這首深藏于心的詩: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跻,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女子輕緩的嗓音如水流轉,殿內一時寂靜如無人。
幽蘭若第一次當衆念出這一首詩,當出陸情軒第一次放棄她時,她送給他的情詩,他未曾拆閱便投入火中。此刻,她突然想讓他完整的聽一遍。所以,她不計後果的念了出來。
陸情軒頓在原地,微微恍惚。
那年雲澤水畔,飄蕩着柔軟的蘆葦,蘆葦叢中立着的女子比蘆葦更柔軟,她望着身前茂盛的蘆葦,輕聲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她身旁的少年一臉震驚的看着她,詫異道:“小晚,這首詩,可有出處?”
女子回頭,“遠古詩本上所見,本是寫相思之情的,見着應景,便念了出來,卻只記得這幾句,倒讓陸大哥見笑了。”
、【42】道阻且長
幽蘭若吟畢,坐了幾百人的大殿內忽然安靜下來,數百道目光齊齊看向那淡然而立的女子。
她似無所覺,悠然的坐回席位,大殿內忽如其來的寂靜以及數百道神色各異的目光仿佛與她無關。她先前突兀起身,仿佛只是為了調整一個坐姿,對陸情軒的深情凝望也似未曾有過,她随意倒了一杯美酒,開始怡然品酒。
衆人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幽蘭若身上,仿佛要在她身上看穿一個洞。此時殿內之人除了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似乎就只能聽到幽蘭若手中酒液從酒壺傾倒入玉杯的液體流淌聲。
這一首詩,這一首完整的遠古詩謠,任誰都能聽得出其中傳述的濃濃相思情。民風保守的東洛,有女子當衆吟出這般詩謠,不可謂不大膽,已從豪放的境界升華至奔放。
這個女子是幽相府的庶出小姐,與端莊高貴的承平郡主齊名的晟京二美之一,曾經安王府定下的主母。而現在,據聞她收下了與之青梅竹馬的方侯府大公子下的聘禮。
衆人心驚,這首深情的詩謠是作給安王府軒世子的還是方侯府大公子的?若是前者,含意隽永,若是後者,更有隽永含意啊……
承平的目光自第一眼落到幽蘭若身上,便一直暗暗關注,此刻她心底有難以言明的震感,若說三日前的一個照面,她心中尚有不甘,此刻,已經徹底心服了。
前世,幽蘭若并不愛好華夏古文,卻在偶然翻閱到這一首詩謠時,為其中的意境所吸引。而後,便是被純淨不染絲毫雜質的深情陶醉了。這一首詩,是她覺得所有頌揚男女情愛中最美的一首詩。
蒹葭蒼蒼,懸着白露,思念的伊人,你我河水相隔,我追尋你的腳步,從不停留。
數百道瞠亮的目光,聚攏在一個點,抵不上十萬伏的高壓電,卻也有幾千伏了,幽蘭若在幾千伏的電芒中,悠然的一杯酒,接一杯酒,自在品酌。
她喝完第三杯,開始斟第四杯時,怔立殿外的陸情軒動了。他這一動,頓時殿內幾百道目光,從幽蘭若身上移開,齊刷刷的看向他。
陸情軒神色如常,漠然間透着尊貴,疏離間透着高華,他泰然進殿,泰然走過臺階,泰然走到席位前,泰然入座。仿佛,赴宴而姍姍來遲,是理所當然,衆人加諸他身上的目光,與他無關。
只是,真的無關嗎?
陸情軒落座,